枝頭的一片枯葉打着旋兒落了下來, 明明還是暮春,偏偏有很多樹葉耐不住這酷暑,提前凋零了。
百里無傷收回目光, 瞧了碗裡的藥汁一眼。藥汁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熱氣漸漸的散了。他推開房門, 果然瞧見那白衣男子坐在牀頭, 目光呆滯的望着前方。
那日他回來見南雪歌僵在梅樹下, 堆得滿身是雪,一動也不動,一時間肝膽俱裂, 所幸玉生煙來的及時,挽回了南雪歌的生命。
只是自那日醒來之後, 這白衣男子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呆呆的, 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裡,一句話也不說, 百里無傷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現在百里無傷都不敢確定他是否還有自己的意識。
至於沉香,百里無傷念他跟隨在自己身邊已久,只是輕微的處罰了一番,派人將他遣送回鄉了。
“雪歌, 該喝藥了, 張嘴。”百里無傷在牀邊坐下, 低聲哄道。
南雪歌果然微微張開了嘴巴, 目光依舊呆滯。
百里無傷舀了半勺藥汁送進他嘴裡, 南雪歌默默嚥下,從不拒絕, 無論這藥有多苦,只是,似乎是心境的影響,儘管好藥不斷,這副身體卻依舊是老樣子,甚至還患上了咳血的惡疾,百里無傷自是非常着急。
玉生煙說是因爲南雪歌在意識中抗拒着痊癒,除非他自己解開心結,否則沒有辦法的。回春山莊醫人不醫心,這也是玉生煙後來不再替南雪歌診斷的原因。
南雪歌忽然咳了起來,百里無傷連忙拿出錦帕替他擦嘴,帕子上果然很快染上了一塊鮮紅的血跡。
眼睜睜的看着心愛之人走入死亡的深淵卻無能爲力,剜心之痛也不過如此罷。百里無傷放下手裡的藥碗,抓住他的雙肩,企圖引起他的注意力。然而南雪歌只是垂着眸子,又黑又長的睫毛將眼底的情緒全部斂去。
“花扶疏沒有死!”百里無傷咬牙道:“右護法錦離也沒有死!雪歌,你聽清楚,你所效忠的白衣教並沒有覆滅,它很快就會在江湖上崛起,成爲這個武林的霸主。”
南雪歌果然有了反應,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
百里無傷放輕了聲音,道:“雪歌,只要你答應我好好治病,等你痊癒的那一天我就放你離開。”
南雪歌驀地擡起了眼睛。
百里無傷苦笑,面對他困惑的眸光,低聲道:“不會騙你的,所以快點好起來。”
百里無傷的承諾果然奏了效,南雪歌不再癡癡傻傻,每天都十分配合請來的大夫,按時吃藥,按時睡覺。
百里無傷的心裡卻越來越苦。
原來在南雪歌的心裡是這樣的迫不及待的想離開他,他甚至有了一種爲了讓南雪歌留在自己身邊,就讓他的病這樣拖着的念頭,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的念頭,他還沒有喪心病狂到拿自己的愛人性命做賭。
事實上,南雪歌雖然積極配合治療,只是沉痾已久,這病想要快點好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身的武功早已廢的七七-八八,這副身體更是瘦骨嶙峋。
南雪歌拖着病軀往百里無傷的書房走去,路上卻瞧見一個小童引着一位姑娘轉過長廊漸漸遠去了。雖然看到的只是個背影,南雪歌卻不由得一愣。那姑娘他認識,名劍山莊的大小姐方小月。自方無跡死後,方小月便繼承了莊主之位。
自從得知扶疏未死,南雪歌又陸陸續續查出了一些事情,自然知道扶疏與方小月之間的恩怨。
一個是魔道教主,一個是名門正派,中間又隔着神教弟子和方無跡的血海深仇,不知他們之間又要如何收場?
早在神仙島的時候他便覺得這段姻緣無法善終,後來果然應了。方小月持劍刺了扶疏一劍,若非絕塵谷的神醫碧夢清出手相救,只怕扶疏和白衣教早已葬身那場火海中。
兜兜轉轉,這段孽緣終究又走回了起點。
南雪歌握拳咳了起來,房內的百里無傷聽到動靜,急忙走了出來,將他扶進了屋裡,聲音中滿是苛責之意:“身體不好,還站在走廊上吹風。”
南雪歌默默瞄了一眼擱置在案几上的筆墨,筆墨旁放着一本線狀的書冊,書冊的封面上寫着“風華錄”三個字。
見南雪歌露出迷惑之色,百里無傷主動取了書冊遞與他:“要看嗎?”
南雪歌果然耐不住好奇心翻開看了一遍,發現當中記載的都是些江湖名人的事蹟,剛好編撰到白衣教主這篇。
“色如春花,心若蛇蠍……”南雪歌喃喃,想起了那個立於神教頂端的男子,姣好的面容,殘酷的手段,深沉的心計,他確實當得起這八個字。只是,扶疏即便再機關算盡,那顆心也曾真實而熱烈的爲方小月跳動過。
南雪歌將書頁翻到扶搖宮主的那一篇,先是百里神樂,百里神樂下面的是華韶,只是在看到華韶的事蹟後,不由得一愣:“你造假?”
百里無傷嘆息一聲:“唯獨華韶這一篇確實隱瞞了一些實情,只是這是我對百里神樂的承諾,我不能食言。”
說着便將百里神樂當日與他的約定清清楚楚與南雪歌說了,南雪歌聽罷,面上露出怔然的神色,低聲道:“百里神樂他……真是用心良苦。”
百里無傷將他手中的書冊抽走,說道:“你大病未愈,不宜勞累,我送你回去休息。”
殿前清池內的紅蓮一夜間綻放,華韶一大早拉開寢殿的大門目光便被這滿池的盛景吸引了過去,不由得呆了。
百里神樂從他背後將他攔腰抱住,輕聲道:“今年的花開得真好。”忽然話題一轉,“那裡還疼不疼?”
他話題轉得快,說的又直白,華韶臉色一紅,不由得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昨夜百里神樂用他三年沒有用那藥爲由,將他狠狠的折騰了半宿,不僅如此,還迫他含着沾了藥油的暖玉兩個時辰。倒是這副身體,似乎早已習慣了百里神樂的求歡,早晨起來,除了一些輕微的痠疼,竟是半點反應也沒有。想到這裡,華韶臉上一陣燥熱,轉頭卻見綠珠將早膳送了過來。
二人在寢殿內用了些早膳,便窩在一起處理下面遞上來的摺子。初初回到扶搖宮的時候,華韶便提出要將宮主之位還給百里神樂,百里神樂卻道:“宮主之位你我誰來坐不是一樣?”
華韶小聲道:“累。”
百里神樂樂了:“知道累還搶過去?”
華韶弱弱反駁:“當初又沒想這麼多。”
看在華韶十分乖巧的份上,百里神樂勉爲其難的收回宮主之位,替他擔了這份累。回宮那日,宮內所有弟子盛裝相迎,百里神樂當衆宣佈:“從今以後,這宮主之位由本座和華韶共同分享,不分彼此,華韶永遠是你們的主子,即使本座不在了這結果也不會改變。”
那時的華韶不可謂不震驚的,就這樣,兩人共同坐了這扶搖宮的宮主之位,只是這處理事務的累活還是由百里神樂來做。宮內弟子雖有不服者,但俱於百里神樂的手段,皆不敢明言。
百里神樂既然能死而復生,自然令所有人畏懼。
正午的時候紀寒來報:“宮主,華公子,郝藍姑娘求見華公子。”
華韶將目光投向百里神樂,眼中帶着懇求之意。百里神樂頷首:“去吧,只是不要待太久。”
“謝謝你,神樂。”華韶面上露出喜悅之色,一時間過於激動,忍不住在百里神樂臉上親了一口,興奮的衝了出去。
百里神樂擡手摸着被華韶碰過的地方,若有所思。
郝藍站在梨樹下等華韶,華韶跑了過去,等真正到了她跟前的時候,卻又不敢上前了。對於郝藍,終究是他和百里神樂虧欠了她。
“阿韶,”郝藍轉頭看他,“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你要走了?”華韶震驚,“你去哪裡?”
郝藍擡眸看着滿天的白雲,風將她的面紗吹得掀起了一角,露出半張腐爛的臉龐:“隨處走走,也許累了就會停下來。阿韶,此去也許我們將永生不再相見,到底我們曾經有過一段情意,臨走前能讓師姐抱抱你嗎?”
華韶想起百里神樂陰沉的臉色,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只是觸及到郝藍眼中的哀傷後,不由得一慌,連連點頭:“當然可以。”
郝藍走上前,將他擁入懷中,腦袋擱在華韶的肩膀上,眼睛卻望着百里神樂所在的方向,目光中透着怨毒之色。
“阿韶,祝你和百里神樂幸福。”她淡淡的說道,然後鬆開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初回宮的時候,華韶曾答應過百里神樂,此生此世伴在他身邊,不再打着離開扶搖宮的主意。正如郝藍所說,這一去也許永生不再相見。
世間多悲苦,最怕離別。
華韶不敢看郝藍的背影,儘管兩人都變了很多,也鬧翻過,但終究是一起長大的,那些青澀稚嫩的歲月從此以後只能深埋在腦海深處,再次回憶起又不知是哪年哪月。
華韶是重情之人,哪怕他覺得郝藍設計害死漱玉的事是錯的,終究無法將她恨得徹底。這一別,相會無期。
眼中似有溼潤之意,華韶用手擦了擦眼角,回到殿中時百里神樂已坐在桌邊,手裡捧着一冊古卷。見華韶進來,朝他招手,擡手將華韶拉進自己的懷裡,低聲道:“難過了?”
華韶搖搖頭,忽然臉色微微白了一下,猛地將一口黑血噴在了百里神樂白色的衣襟上。
百里神樂目光劇變,握住他的手腕:“阿韶!”
華韶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便合起眸子沉沉的睡了過去。
百里神樂抱起他,急忙走到殿外,對着紀寒道:“快去請卓先生過來,另外,派人去追郝藍回來。”
華韶體內的毒十分奇怪,即便是百里神樂也沒有辦法將它逼出來。卓文淵快速的替華韶診斷了一番,替他將毒性穩住,神情凝重的看着百里神樂道:“宮主,此毒屬下解不了。”
就在這時紀寒踏步進來,單膝跪在百里神樂面前道:“宮主,屬下追過去的時候那郝藍已經持劍自刎了。”說着便讓人將郝藍的屍體擡了進來。
百里神樂面色陰沉的可怕,紀寒又道:“屬下還探聽到一個消息,郝藍於三日前在酒館中散播宮主是不死人的消息,這消息剛好被丐幫弟子聽到,目前全江湖都已經知道長生蠱就在宮主您身上。丐幫和霹靂堂趁此聯合江湖上的宵小之輩在扶搖宮外集合,郝藍自盡前將繪有宮內機關的地圖交予霹靂堂堂主,目測今天傍晚之前他們就會攻上來。”
在華韶統治扶搖宮的三年當中,郝藍無數次出入扶搖宮,自是將地形機關摸得一清二楚。她恨極百里神樂毀她相貌,花了這麼長的時間繪製這麼一幅圖,也不過是爲了將百里神樂逼上絕路。
——郝藍雖死無悔。
百里神樂抱起華韶,吩咐紀寒和卓文淵:“傳令下去,凡我扶搖宮弟子皆當全力抵抗,保我神宮。”
“屬下領命。”紀寒與卓文淵齊聲道。
百里神樂抱着華韶開啓暗室的門,回頭瞧他們一眼,沉聲道:“等我三天。”
紀寒與卓文淵對看一眼,百里神樂抱着華韶消失在內室的入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