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一聲,這句話就像一顆炸彈在韶逸腦海中炸開,崩裂的碎片扎得他體無完膚,彷彿是一把把刀子剜肉般的疼。他身體搖晃一下,險些栽倒。
“不會的,不會的,這怎麼可能呢?太可笑了……”
他像說囈語一般,一直重複着這幾句話,似乎是老舊的磁帶卡住,一遍遍重複。
黎曼彷彿靈魂出竅,一聲不吭地抱膝蹲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麼,瘦削的雙肩聾拉下去,看上去很蒼白無力。
屋內,薰香的氣味一層層加重,似乎要將人從裡到外都灌滿,不留餘地。那盞黃水晶吊頂燈悠悠地輕晃着,一顆顆珠子彷彿是一滴滴雨水,更像是一朵朵人魚的眼淚,看上去怎麼就那麼讓人心痛?那麼悲慼?
她又哭又笑,韶逸也又哭又笑。
瘋了一樣。
冷子烈的左手已經疼得沒了知覺,麻木地垂在身側,軟塌塌的,鮮血順着他的手腕流到掌心,再到指頭,最後從冰涼的指尖滴滴答答地往地上砸。
黎曼忽然很疲倦似的,擡頭叫了聲霍醇。
霍醇目光一頓,許是覺得不可思議,以爲自己聽錯了,柔聲說:“我在。”然後上前俯身輕拍她的後背,能感到她正在發抖。
“我好累。”
“會過去的,我陪着你。”
冷子烈嗤笑一聲,嘴脣有些發白,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們,臉色變得戚然起來。
黎曼動了動,扶着他的腿緩緩站起來,蹲得太久導致膝蓋發麻,她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邁開步子。霍醇攙着她朝韶逸走去,她臉上的表情從痛苦變成淡然,最後帶了一絲雀躍,卻莫名有些難看。
“哥哥。”
她張張嘴,聲音沙啞極了。
韶逸身體晃着後退了一步,喉嚨愈發地緊,眼睛由於過於激動而充血,眼白上佈滿密密麻麻的紅血絲,很嚇人。
他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這是假的,小曼,你千萬別信。我怎麼可能是你哥哥呢?這太荒誕了。我帶你走
,我們去美國,加拿大,去哪裡都行,離開這裡好嗎?我照顧你一輩子,我拿命來護你一輩子好不好?跟我走吧!什麼兄妹,什麼鑑定報告,都是假的知道嗎?”
她欷歔着,擡手撩了撩眉角的碎髮,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韶逸,我走不掉了。”說完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特別酸楚,低低的,直往人心口裡鑽,“你難道不記得我跟我媽說過什麼嗎?”
他啞然,眼底蒙了一層仄仄的白霧,就像是煮飯時掀開鍋蓋的一瞬間,霧氣朦朧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記得,黎曼母親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纔剛到黎家不久,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能看明白一些。他親眼看到黎曼跪在她媽媽病牀前,攥着她的手,眼睛紅腫紅腫。她伸着三根手指頭髮誓,聲音很稚嫩,帶着哭腔,眼淚唰唰地流,說:“媽媽,我答應你,這輩子都不上賭桌,不賭牌,不出千,不顯露賭技,絕對不走爸爸的老路,一生平平靜靜地度過,否則就讓我永遠困死在最愛的人身邊,與他咫尺天涯,受盡痛苦。”
她耷拉着眼皮,小小的身體在發抖,傷心極了。
那時她還不理解最後這些話的意思,只知道那一定很痛苦,可她的母親知道。她嫁進韶家的時候已經愛上了黎敬北,卻被韶逸的父親橫刀奪愛,硬娶進門,若不是如此,黎敬北也不會走上這條無底的路。
在韶逸一歲多的時候,黎母就和他父親離了婚,重新回到黎敬北身邊,過了幾年便有了黎曼。
韶家失勢的時候,韶逸已經十六歲,黎曼十一歲,他就站在不遠處看着黎曼的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然後黎曼就開始嚎啕大哭,說,媽媽,媽媽你別扔下我一個人,我好怕,周圍的人都好可怕,好多血。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走啊?
韶逸並不知道那也是自己的母親,只是靜靜地看着,卻莫名被這氛圍感染,紅了眼眶,當時就覺得自己一定要保護這個女孩兒,不惜一切代價。
於是,他也就這樣做了。
如
今,他二十六歲即將過去,愛了她十年之久,卻發現她是自己的妹妹。
妹妹。
呵,妹妹?
世間恐怕最荒誕的事情也不過如此了。
黎曼在他懷中哭了笑,笑了又哭,淚腺崩壞了一樣,一臉的水漬往下嘩啦啦地流淌,“我發過誓的,韶逸,怎麼辦?我對不起媽媽。我太髒了,手髒,腳髒,渾身都髒,連心都是髒的。你知道我有多痛恨賭嗎?如果不是因爲賭,媽媽怎麼可能會死?我真的恨死黎敬北了!恨死他了!”
她拼命捶打他的胸膛,一下下,發泄似的,在狂躁中失去了理智。
所有人都不知道,當初只有十歲多的小女孩,已經是賭技超羣,可以輕鬆騙過那些初入賭場的人,根本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強大的基因不可忽視,她似乎比黎敬北更厲害,簡直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賭牌天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開心,甚至於,她覺得羞愧。尤其是母親因爲賭博而丟掉了性命之後,她更是對賭牌厭惡到了極點,從此不碰不沾,根本不顯山露水,除了和韶逸在一起隨便玩玩之外,從不踏入賭場一步。
可,就是這樣,她的賭技仍舊一天天飛速增長,最終爐火純青,想必早已經勝過了黎敬北。
其實若真要細究起來,真正的千王其實並不是黎敬北,而是她,黎曼。
韶逸緊緊扣着她的腰,揉着她的頭髮,“你哪裡髒了,別胡說,在我心裡誰都比不過你這樣乾淨。小曼,別自責了,你不是有意違背誓言的,你母親她不會怪你!”
他的身體一僵,忽然意識到,她的母親也是自己的母親,於是舌尖瞬間發苦,抵在上顎處,難受極了。
霍醇緊抿雙脣,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們。他爲黎曼感到心痛,爲韶逸感到悵然,卻同時又爲自己感到慶幸。他想,既然是這樣,自己是不是就少了一個情敵?
他自嘲似的扯扯嘴角,笑了一下,卻笑得有些難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