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年,春。
冷風蕭瑟。
通往鄴城的官道之上,一行人馬正在迅速前進。
作爲劉桃子的老本營,河北諸地跟其餘地方還是有些不同的,這裡的戰亂結束的最早,情況穩定,發展狀況是最好的。
有幾個驍勇的騎士扛着旗幟,走在最前頭。
旗幟上則是明晃晃的寫着‘斛律’二字。
這面旗開路,就沒有什麼人敢擋住他們來盤問了。
大漢車騎將軍斛律光騎着高大的戰馬,走在中軍的位置上,身邊跟着數位年輕的將軍。
這些將領們打量着遠處的情況。
他們看到了那些連綿不絕的耕地,又看到了隱約的人影,欣欣向榮。
有人頓時冷哼了一聲。
“奸臣誤國!”
將領皮信不悅的說着,他指了指遠處,“說什麼國力不支,休養生息,還不許我們召人修建城防,這一路走來,人來人往,村莊遍地,頗爲富裕,哪裡像是什麼疲憊的模樣?”
“這分明就是奸臣的藉口,我看,他們定是與北胡有什麼秘密往來,這纔要遏制我們!!”
其餘幾個將領也點着頭。
“周國既然滅亡了,就不該遲疑,理當調動大軍,猛攻北胡纔是!”
“阿史那賊酋,年年南下與我們交戰,先前有周國作對,我們以少量的軍隊跟他們作戰,只能防守,沒能立下太大的功勞,可如今內部的憂患已經解決了,爲什麼還不許我們去討伐北胡呢?只要有兩萬騎士,就能讓北胡不敢南視!!”
這些駐守邊關的武夫們,大多彪悍兇狠。
邊塞武人兇悍,跟鮮卑入關還沒什麼關係,自古以來他們就很兇悍,兩漢時就是如此,以道德水準不太高,但是作戰勇猛而聞名。
在邊塞抵禦北胡的這些將士們,在先前的滅周之戰裡沒分到什麼功勞,雖然擊退突厥讓他們得到了賞賜,但是跟參與滅周之戰的那些人比起來,那他們這點賞賜就實在不夠看了。
中原的士人很難理解他們對軍功的那種強烈渴望。
他們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準備着要打仗。
他們沒有其他出頭的辦法,只能通過打仗完成突破。
可如今廟堂所推行的政策,對這些人來說,實在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不打仗了,連打仗的準備都不做了,這可如何是好?
此番斛律光奉命返回鄴城,在離開之前,就有許多將領們偷偷派人找到他,希望他能在見到皇帝之後,說一說邊塞的將軍們的想法,大家都希望能北伐建功立業,只要朝廷點頭,他們就一定能獲得勝利之類的。
“將軍,陛下也是邊塞出身啊,不能被那些奸人所矇蔽,這塞外的敵人,連年劫掠,若是不出兵攻打他們,他們是不會停下來的,先前與周國交戰,有周將逃到了塞外,成爲了胡人的爪牙,教唆胡人南下與我們交戰,怎麼也要讓胡人交出這些傢伙才行!!”
斛律光打斷了他們的話, “勿要多說。”
衆人頓時安靜下來。
斛律光在軍內的威望還是很高的,畢竟在高長恭之前是漢國第一將。
他嚴肅的問道: “爾等是想讓我去逼天子答應出兵嗎?”
“這種大事,我自會與陛下商談……還輪不到你們這些人來多嘴!!”
衆人低下頭來,不敢再言。
斛律光嘴上雖是這麼說的,可心裡卻也是有一點點的不開心,畢竟滅周的戰爭沒能去,自己的官職又被年輕人給反超了。
他覺得高長恭厲害,但是也沒覺得對方比自己厲害多少,若是當初參與滅周的是自己,自己能做的比高長恭還好,自己的資歷等方面怎麼也比高長恭要深,如今卻被他爬到頭上去,斛律光心裡也隱隱不是滋味。
當這行人馬到達鄴城之外的時候,早有人出來迎接他們。
斛律光進了鄴城之後,其餘將領們卻是先往驛休息去了,他們要休息幾天,沐浴更衣,而後才能去拜見皇帝,但是斛律光卻不同,作爲皇帝的親屬,他是可以直接去拜見的。
負責迎接斛律光的乃是位列三司的崔季舒。
崔季舒歸順朝廷的時間比較晚,期間也犯下了許多的過錯,但是,在新朝崛起的道路上,他也做出了許多的貢獻,他最大的貢獻來自於參與並革新了新朝的選官制度。
新朝的選官制是效仿南國的,但是劉桃子不太願意一比一的效仿,畢竟南國的科舉制還帶着許多的不足,光是需要貴人舉薦這一條,就非常的不合理,寒門子弟想要參與科舉,得先投效貴人,拿到了舉薦才能參與。
崔季舒按着皇帝的想法,大刀闊斧的進行了革新,取締了一些限制寒門的條例,取締地方舉薦,改爲分級考覈,也就是未來的那種童生,秀才,舉人,進士這種。
當下的科舉制沒有這種分級,但是有不同的稱呼,不同稱呼是因爲他們考的科目不一樣,不是因爲等級差別,大家一上來就是到都城考的,但是要有人舉薦才能考。
崔季舒等人在制度上的功勞還是比較大的,雖然私德同樣被人詬病,卻還是名列臣首,斛律光作爲三公級的將軍,又是外戚,自然得要同樣級別的崔季舒來迎接。
崔季舒的年紀大了,騎不動馬,只能坐車,斛律光也只能進他的車,一同前往皇宮。
坐在車內,崔季舒笑呵呵的看着對方,問道: “近來邊塞可還太平啊?”
“僞周都滅亡了,突厥人的騷擾也應當減少了吧?”
“哪裡的事! ”
斛律光冷冷的說道: “那幫突厥人說是要爲親人復仇,叩邊的次數比以往更多了。”
“若不能以大軍出征,擊破之,邊塞便不能得太平。”
崔季舒點點頭,“您說得很對。”
“可當下,僞周才滅亡不久,民生疲敝,實在不好再以大軍出征……邊塞諸將士們急着想要報效君王,建功立業,這是對的,只是,有些時候,不得不隱忍,想那前漢之時,幾位君王隱忍,纔有漢孝武皇帝的大破四方,遠征千里,您說呢?”
斛律羨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裝作聽不到。
崔季舒也不生氣,只是撫摸着鬍鬚,輕笑着說道: “斛律將軍拜見完陛下之後,可以來找我,那時再商談就是了。”
斛律光到達皇宮,崔季舒不再跟着,這是對方的家宴,他沒理由去湊上去。
解了甲冑,拿了佩劍,幾個武士領着斛律光走進了大殿。
劉桃子等着他許久了。
“臣車騎將軍斛律光拜見陛下!!”
斛律光拜見之後,劉桃子起身回禮,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殿內就他們兩個人。
劉桃子自是問起了邊塞的情況,斛律光一邊回答着,一邊在心裡想着該怎麼說服皇帝聚集河北強壯的人馬出征塞外。
就在斛律光還在心裡構思着話術的時候,幾個宮女帶着皇后走了過來。
斛律妒臉色圓潤,走的較慢。
斛律羨停止了言語,看向了女兒的方向。
前頭的幾個宮女讓開了身位,斛律妒腹部隆起,看到父親,更是害羞,說不出話來。
……
斛律光從皇宮走出來,最先就是去拜見了崔季舒。
崔季舒似是早知道他要來,令人準備好了迎接的事情。
當下人告知他斛律光上門的時候,他急忙出去迎接。
他笑着拉住對方的手,請他走進去。
斛律光的臉色有些複雜,跟着崔季舒走進了大堂,而後並坐。
斛律光率先開口,“崔公說的果然有理!當下各地民生疲敝,確實不該急着作戰,邊塞的這些將領們,都是想着要爲自己建功立業!不考慮社稷的興衰,實在是不妥!!”
崔季舒笑了起來, “這也不能怪他們,人皆有私慾,軍士們想着建功立業,這沒什麼好指責的。”
“只是,地方的情況您也看到了,河北還算是好的,其餘各地,那是真的百廢待興啊,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能出動大軍去討伐塞外的敵人呢?”
斛律光點點頭,“崔公今日說讓我見過陛下之後再來見您,不知是有什麼要告知我的呢?”
斛律光是個直人,直來直去,不喜歡繞圈子。
崔季舒當即說道: “我是有幾個建議,或許能爲斛律將軍所用。”
“您這次返回邊塞之後,勿要去懲罰提議出征的人,應當如實告知他們,當下朝廷正在做大一統的準備,等到準備充足,滅亡陳國,接下來便是大舉討伐塞外的敵人,令他們勿要着急,只需安心備戰。”
“嗯。”
“其次,您可以以小股的精銳騎兵來襲擊北邊的敵人,引誘他們以大軍前來。”
“如今的情況跟前漢相似,卻又完全不同,我們國內雖疲憊,但是並非是沒有戰力,朝廷調遣了大量精銳的士卒到邊塞,他們只是沒有足夠的糧食能遠征而已,不是打不過突厥人。”
“您可以去騷擾,可以去襲擊,勿要擔心朝廷會治您什麼引戰之罪,若是能將敵人激怒,讓他們大規模前來,那是最好不過的,以將軍的勇力,加上邊塞的精銳軍隊,未必不能全殲!”
“朝廷反對是遠征,不反對作戰!”
斛律光再次點點頭。
崔季舒又說道: “最後一件事,就是塞外的其餘胡人,塞外並非都是敵人,斛律將軍在塞外的名聲很顯赫,若是能聚集那些反對突厥人的胡人,或許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在怎麼打的問題上,崔季舒教不了斛律光,反過來斛律光倒是能給他說些事情,崔季舒其實只是告訴他朝廷的想法而已,朝廷不希望打掉軍士們的士氣,不希望一味的退讓,同時希望能拉攏點小弟一同參戰。
朝廷的想法告知了斛律光,而怎麼去執行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
“將軍?您這是……”
跟着斛律光前來鄴城的那幾個將領,此刻都是目瞪口呆。
進了皇宮一次的斛律光像是變了個人,明明來之前他還是帶頭想要出征的人,可回來之後,卻開始對大家說各地民生疲敝,天下還不曾大一統,應當做好準備,等到力量充足之後再出徵塞外的話。
衆人都驚呆了。
皮信忍不住問道: “將軍,這是爲何啊?”
“您不是說現在胡人尚且薄弱,應當早早除之嗎?”
斛律光瞪了他一眼, “胡人是薄弱,可我們的準備也不算充足,漢大國也,等到準備妥當,區區胡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衆人面面相覷。
皮信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驃騎將軍之事……”
“哈哈哈~~”
斛律光大笑, “他立下功勞,獲得此封賞,這有什麼好說的?我還能嫉妒他不成?”
“無礙,就當是對後生的激勵了,往後,你們也得要認真磨練自己,多建軍功,理當效仿驃騎將軍纔是。”
衆人聽着斛律光的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但是無論如何,斛律光已經表了態,衆人不好再說出徵的事情,神色看起來多有沮喪。
斛律光看出了這一點,他不悅的說道: “朝廷是不許我們遠征,又沒說不許我們交戰。”
“不能出去打,還不能將人引過來打嗎?”
“等我們回去之後,我自帶爾等建功!! ”
衆人大喜,急忙稱是。
不久之後,斛律光帶着諸將軍們正式的拜見了皇帝。
這些將領們雖然沒能獲得滅周之功,但是因爲擊退胡人有功,劉桃子登基的時候還是進行了一次封賞,這次他們回來,準確的來說是爲了拜謝封賞而來。
他們在斛律光面前說什麼出征討伐,但是真正到了劉桃子的面前,卻是連話都不敢多說了。
劉桃子坐在上位,——跟這些將領們言語,他竟能說出這些人鎮守邊塞時所立下的功勞,也知道他們的不易之處。
衆人的情緒也是越發的高亢。
“朕過去駐守邊塞,知道守邊之不易。”
“先前得知有邊將上書請戰,羣臣皆以邊將好功不知大事,唯朕以爲,過去天下一統,將領們多失戰心,好經營財產,驕奢淫逸,騎射荒廢,如今邊將不失勇武,仍有好戰之心,此志可嘉也!”
“突厥屢屢犯邊,朕欲討之!而陳國未滅,不得不隱忍,待天下一統,朕當率天兵前往,不破其王帳不歸矣,望諸將士稍等,此日亦不久遠。”
這番話,比斛律光之前的許諾更能振奮人心,將領們紛紛稱是,眼裡滿是期待。
在宴會結束之後,將領們便急着要回去了。
他們要磨礪兵馬,準備往後的大戰。
劉桃子沒有挽留,吩咐他們認真操練士卒,準備好軍械,等着自己滅亡陳國之後就過去與他們匯合。
斛律光再三保證自己絕對會看好邊塞的將士們,而後鬥志昂揚的離開了鄴城。
在這些人離開後的次日,祖珽就來到了皇帝的身邊。
雖說國內推行的是修養民生的政策,但是朝廷還是有很多大事要處理,祖珽平日裡也是格外的忙碌,要處置的事情很多。
兩人坐在大殿內,面前放着邊塞的幾份輿圖。
祖珽的臉上帶着笑容,“邊塞將士們求戰,是好事也是壞事,不過,斛律光這次回去之後,邊塞的事情就可以不必擔憂了。”
“斛律光這次應當是想通了,他一個外戚,女兒都當上皇后了,還跟其他將軍們爭什麼官職?爭什麼軍功呢?”
這次讓斛律光回來,是祖珽的建議,皇后懷了身孕之後,祖珽就建議讓斛律光回來,最好能跟皇后見一面。
這個做法不太符合禮法,但是禮法這個東西,在這數百年的時日裡,有用的時候才需要被執行,若是妨礙了大事那就可以暫時不存在。
當初滅周之戰,動用的軍隊幾乎都是以新招募的漢人爲主的地方府兵,守邊的這些老軍士們大多沒能參與,接下來的滅陳之戰,他們肯定還是沒辦法參與的。
這些人也想要建功立業,也想着能跟滅周的那些將士們一樣,連升個幾級,斛律光也缺席了上一次的大戰,心裡多少也渴望能在邊塞來一場大戰。
對將士們的好戰之心,自是不能強行壓制的,畢竟往後肯定還要在塞外來一場,但是又不能讓他們妨礙到國策,因此就需要將帶頭者拉過來,讓斛律光去壓住這些人,再許諾往後的出征。
事情算是比較成功,但是祖珽的心裡卻還是多出了些別的想法。
府兵制雖然能極大的增強國家的戰鬥力,但確實容易造成將士們坐大,反而過來逼迫朝廷做出抉擇的情況,當下朝廷強悍,這些驕兵悍將們尚且不能有什麼大動作,可往後,或許這會成爲對朝廷極不利的因素?
等到各地戰事都結束,或許可以想辦法再進行限制了。
朝廷這裡的想法頗多,可斛律光的想法就比較單一了。
邊塞這兩個老丈人之中,只能活下來一個!
幹!
只可惜,老丈人之戰卻不能再進行了,因爲,宇文邕的老丈人死掉了,新可汗正式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