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吃慢些吃。”
劉張氏慈祥的坐在一旁,看着一口能吃半個碗的兒子,眼裡滿是喜色。
即便稱了天王號,劉桃子也不喜歡住在王宮裡。
這可愁懷了國內那些負責禮儀的官員們,好在,上一個負責禮儀的魏收因鐵官案受了牽連,一頭栽倒,至今還是白身,而接替他位置的封述,在這些事情上沒有太多的講究,任由天王胡來。
禮法向來束縛不住能往儒生帽子裡撒尿的皇帝。
他們一家人,就住在城南的老將軍府,這裡過去是劉桃子的臨時辦公處,如今空下來,成了劉桃子家眷所居住的地方。
這裡防衛森嚴,尋常人都無法靠近。
清風徐徐吹來,院落裡洋溢着笑聲。
路去病就坐在了對面的位置上,手裡捧着碗,他是劉府的常客。
連着吃了好幾口,路去病眯着雙眼,忍不住感慨起來,“還是老夫人做的飯最好吃。”
劉張氏笑了起來,看着一旁的劉桃子,“在你離開的時候,去病常常前來看望我們,還會給我們說一些你的故事。”
劉桃子依舊是將臉埋在碗裡,“得虧母親沒有將他轟出去。”
劉張氏一愣,困惑的看向兒子。
路去病笑了起來,“這是諷我話多呢!”
劉張氏這才醒悟,跟着發笑,“我兒子原來還會說笑嗎?”
斛律婠坐在了劉桃子的身邊,每次都要將頭揚起來,才能看到自家夫君的臉。
劉桃子放下了碗,斛律婠手忙腳亂的將碗拿走,起身去盛飯。
他們這裡並非是沒有服侍的下人,但是無論是劉桃子還是劉張氏,都不喜歡跟家裡人吃飯時有外人盯着。
他們更喜歡自娛自樂。
劉桃子看向了母親,問道:“小武可有書信?”
“有,好幾封。”
“第一封是哭訴,說自己過的太苦,說高刺史將他帶去靈州之後,即刻變臉,對他格外嚴厲,讓他跟士卒們住在外頭,天氣寒冷,沒有能遮風的大衣,每天只能吃些粗糙的食物,餓着肚子訓練說想要回平城。”
“我拿來給你父親看,你父親說,不必理會他。”
“如此過了一段時日,就不再訴苦了,說是操練時表現優異,可以爲高刺史守門了。”
“前幾天,又拿到一封書信,說是正在跟着小吏們設救濟,救濟災民什麼的。”
劉桃子都沒來得及開口,路去病便趕忙說道:“高刺史這是爲了他好,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還是有些道理的,高刺史道德楷模,絕對不會故意去欺辱小武”
斛律婠將盛好的飯放在了劉桃子面前,劉桃子知道路去病要說很久,就再次低頭吃了起來。
路去病從高長恭開始說起,不知怎麼的,話題又轉到了韓非子的身上,等劉桃子吃完這一碗的時候,路去病正在講述周國的滅佛。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從高長恭跳到韓非子再跳到滅佛的。
“聽說是因爲其麾下按着他的要求編寫辯論過程時,偏袒釋家,輕視道家,激怒了這位皇帝。”
劉桃子搖了搖頭,“是因爲周國太窮,沒有錢財,沒有糧食他不只是打擊釋,道他也不會放過,他不是尊任何一個教派,他尊的只是其國家而已。”
路去病點點頭,“這廝當真是大敵。”
“這件事傳的沸沸揚揚的,過去很多高僧都往西邊跑,現在,他們都統一起來,一股腦的往南邊跑,南邊的那個陳菩薩可是開心壞了,聽聞派遣了好幾個大臣,沿路去迎接這些高僧和豪族.”
劉張氏好奇的問道:“這真的有用嗎?”
劉桃子正要回答,就看到斛律婠再次將一碗米放在了自己面前,劉桃子輕輕側過頭去,卻看到她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劉桃子抿了抿嘴,再次低頭吃飯。
幸好還有路去病在場,不怕話題無人接,他當即說道:“您別說,還真的有點用。”
“光州和靠近兩淮的地方,真的有許多士人跑走了,都逃到南邊去了。”
“他們在私下裡說,南朝能得人,其君王仁慈,事事與北胡反之,寬厚愛民,仁義無雙其實吧,就是覺得在這邊撈不到什麼好處,那陳菩薩,能力其實不差,就是對釋家和那些豪強大族太親近了,不過,也能理解,畢竟他得位不正,需要這些人來幫助自己坐穩位置。”
“當下漢國和周國的垃圾都往南邊跑,我看啊,這個陳菩薩要是再不知收斂,遲早要出大事。”
“另外啊”
路去病說起了許多的秘聞。
劉桃子也終於吃完了飯,拍了拍腹部,就看到一隻嬌小的手猛地伸向自己的碗。
劉桃子反應極快,迅速伸出手來,一把抓住那‘賊’手。
斛律婠就這麼被劉桃子抓了個正着,她眨巴着雙眼,看着劉桃子,“我去盛飯。”
“飽了。”
“你讓我說幾句.”
劉張氏用餘光撇着不遠處的小夫妻,就這麼公然手拉着手,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路去病搖頭晃腦的說了許久。
吃飽喝足,他終於告辭離開了。
劉張氏拿出了一份禮物,是她親自織的一件衣裳,路去病格外開心,迫不及待的披在身上,這剛剛好。
路去病再三拜謝,高高興興的離開了。
劉張氏這才讓斛律婠去內屋取件新衣裳,此處也就只剩下了母子兩人。
劉張氏故意板着臉,長嘆了一聲。
“桃子啊。”
“母親。”
“我想跟你談談一件事。”
“母親且說。”
“說起來,這都怪我,當初我急着給你迎娶斛律家的女兒,卻沒想到,這女子卻是如此淳樸性子,我看她,實在沒有能母儀天下的威嚴,往後只怕也無法坐鎮後宮,你看,要不我再給你聯繫其他家的賢女看一看?”
劉桃子當即皺起了眉頭。
“她挺好。”
劉張氏的嘴角輕輕上揚,又迅速恢復,“那好吧,往後再說。”
正好,此刻斛律婠拿着新衣裳走過來,劉張氏從她手裡接過,沒有說話,笑着離開了。
此處又只剩下了劉桃子跟斛律婠。
兩人對視着,卻都不說話。
過了片刻,斛律婠先想起來,急忙說道:“夫君,你要我記得那些人,我都記下來了!文書就藏在我們的寢屋裡!”
“走,過去看看。”
兩人一前一後的鑽進了寢屋。
等到兩人走進去,劉張氏這才忽從不遠處探出頭來,臉色更加歡喜了。
屋內,劉桃子人高馬大的坐在上位,頗有種坐鎮朝堂的意思。
而斛律婠正抱着那些文書往劉桃子面前放。
她確實記錄了不少的東西。
她此刻就乖巧的坐在一旁,翻開這些文書,認真的講述起來。
“元年八月一十四日,有將軍前來拜見,送了一把佩劍.”
劉桃子聽她講的太慢,便又自己拿起來看。
“嗯,做的不錯。”
“不能讓那老翁參與這些事情,有功,當賞。”
劉桃子遲疑了下,緩緩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玉佩,“這是過去孝昭皇帝送給我的,我一直都留着送給你。”
後院。
劉張氏剛剛走進來,就看到渾身是泥的劉桃枝正在抖着身上的塵土。
劉張氏一愣,“怎麼弄成了這樣?”
“你這一天到晚的往側院跑,弄得灰頭土臉的,是在做什麼啊?”
劉桃枝沒有回答她,只是瞥了眼周圍。
“那個探子沒跟着一起來?”
劉張氏輕笑着,“哪有這麼說自家兒媳的。”
“呵,兒媳?整日盯着我們那些客人,還以爲自己做的很出色,我過去就是幹這個的,還能逃過我的眼嗎?”
“這倆人是一雙蠢物,天生的一對!”
“這探子就是那個不當人的安排過來盯着我的,那豎子是怕我許諾官職,接受賄賂,插手政務!”
“你笑什麼?!你那幾個兄弟,不也是被探子盯着嗎?”
劉張氏依舊是在笑着“孩子們遊戲罷了,不必當真。”
“要早知道生出個這般傢伙,當初我就不跟你遊戲了.”
“說什麼呢?”
此處並無外人,兩人也就不再像在外頭那般的嚴肅了。
劉桃枝遲疑了下,而後說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說完,他拉着劉張氏就往側院走去,走在路上,偶爾能看到下人,朝着兩人行禮,劉桃枝不理會這些密探們,只是大步走着。
兩人繞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劉桃枝推開了院門,走進了側院。
剛剛走進來,劉張氏就愣在了原地。
此處的花園,此刻都被收拾了,上頭種了許多的小桃樹。
這些桃樹都還是幼苗而已,種的滿滿當當的,整個院落裡,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種上了桃樹。
劉張氏呆愣了好久“這都是你.夫君一直就在忙這個?”
劉桃枝板着臉,悶悶的說道:“當初爲你種的桃林,此刻也見不到了,就再給你種出一片來,等上幾年,這裡就能再次看到盛開的桃花林了.”
劉張氏緩緩伸出手,拉住了劉桃枝的手。
劉桃枝繼續說道:“孩子已經不需要我們擔心了,再也不用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過去總是不能陪在你們身邊,忙着做事。”
“往後,就不會這樣了”
劉張氏的眼眶有些溼潤,嘴角卻帶着笑。
平城外。
這是一處高坡,一面懸崖,眺望着西面。
周圍許多樹木,一條小路從樹林之中通往了遠處。
就看到一人一騎出現在了小路上,隔着他很久,纔有幾個騎士緩緩靠近。
沿着小路往前走,漸漸就能看到一處簡陋的院落。
說是院落,可並沒有房屋,只是用牆壁將周圍給包圍了起來。
那人走下了馬,走到了門口,輕輕一推,就推開了門。
在裡頭,豎起了一塊高高的石碑。
除卻石碑,周圍便就沒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了。
姚雄眼神複雜的看着面前的碑文,‘漢車騎大將軍公暴諱顯墓’
“你怎麼沒多等幾個月呢.”
姚雄長嘆了一聲,從懷裡取出了酒袋,放在了石碑面前,自己則是跪坐在了一旁。
姚雄領着大軍返回,急匆匆的去找暴老頭,要給他炫耀一下成果,稟告一下情況。
可是,暴老頭的府邸已經空了,奴僕們告知姚雄,幾個月前,暴顯就去世了。
姚雄再三覈實,終於確定.暴老頭是在得知漢軍得勝之後,合上了雙眼的。
姚雄只覺得這老頭有些自私,知道了結果就離開了,沒能讓自己回來炫耀幾句。
姚雄又取出了一個酒袋,吃了一口。
“有幾個人說,你是我的老師,你不在了,我該爲你守孝,說是住在這裡什麼的你也知道,我是個契胡,咱沒那個規矩,況且我還得儘快回朔州,守孝就算了吧,你都不在了,我守在這裡,你也起不來。”
“我們打贏了,嗯,你已經知道了對吧?”
“不過,不只是撕毀了夏州防線,我們還拿下了河水以南!”
“這你沒想過吧?我這次終於是立下了大功,從後方撕毀夏州防線,也沒有人再敢輕視我了。”
“只可惜啊,不能與你一同慶祝。”
“我看啊,接下來的好幾年,都沒辦法出兵打仗了,我們這邊要治理,人家那邊也要治理,就看誰治理的更好。”
“這些事情不是我擅長的,我可能要被調走了,說是要調到南邊去,可能在海州那邊任職,要跟陳人幹上了。”
“到了那邊,我就安心練兵,等着能出兵的那一天,再立下更大的戰功。”
姚雄吃了口酒,頗爲悲傷的看向了暴顯。
“你是個好人,我離開家謀取差事之後,除卻兄長,你便是對我最好的。”
“你且放心吧,你的孩子,我會當作自己的兄長來對待,不會讓人欺負他。”
“若是將來能建立更大的功勳,我便說是你的弟子,若是哪天戰敗身死,絕不會提起你的。”
姚雄說了許久,將一代酒吃的乾乾淨淨,起身朝着暴顯行了禮,轉身走去。
剛剛走了幾步,忽停下來,轉頭看向了石碑。
“照顧好自己啊!”
說完,姚雄便大步離開了這裡。
騎上了戰馬帶着那七八個騎士,如風一般的朝着平城衝去。
如此一路衝到了城池門口。
就看到一臉急躁的高延宗站在此處,來回踱步,看到姚雄衝過來,他快步跑來,一把拉住姚雄的戰馬,姚雄匆忙勒馬,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
他不好氣的看着高延宗,“你這是做什麼?”
“勿惱!勿惱!”
“出了大事!”
姚雄皺起眉頭“出了什麼事?”
“南邊出現了叛亂,看來我們要儘快去赴任了!陛下正在召見!”
“什麼?”
“走!!”
姚雄跟着高延宗上了戰馬,飛奔着衝向了皇宮,高延宗忍不住問道:“你方纔去了哪裡?讓我等上片刻,卻去了這麼久,陛下都催促了一次!”
“去見了個故人!”
兩人一路橫衝直撞,來到了皇宮門口,將戰馬丟給了士卒,連佩劍都來不及取掉,就這麼闖了進去。
當他們走進大殿的時候,祖珽正大聲的跟劉桃子說着什麼,看到兩人進來了,他當即就不說了。
劉桃子緩緩看向了他們,這兩個人都升了官。
姚雄是封了爵,並且榮獲‘大’字,至於高延宗,則是直接起飛,授開府將軍。
兩人是緊挨着的,一個在海州當開府將軍,一個是在楚州。
漢國的海州,以琅琊爲中心,佔據海安,東海,淮陰的部分地區,向周圍擴散,基本是從東面與兩淮地區接壤。
至於楚州,則是以荊山爲中心,擴散到廣寧,南譙等地,基本是從西面與兩淮地接壤。
兩位大將,分別駐守兩個方向,抵抗敵人的進攻。
本來廟堂準備新設將軍前往的,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讓這哥倆過去。
漢國有五虎之稱,因爲暴顯逝世,當下只剩下了四虎,四虎之中,高長恭在靈夏防線擋着周人,老丈人在北面擋着另一個老丈人,王琳在光州,操練水軍,坐鎮河南地。
至於姚雄,跟這四個人比起來差了些,但是若要跟其餘將軍們比,那從經驗上,軍功上都是有絕對優勢的。
便決定讓姚雄坐鎮最南,擋着陳人,當然,另外一面就交給了高延宗,名義上若是暴發戰事,高延宗得聽從姚雄的軍令,相當於半個南部軍事總管了。
“兄長,出了什麼事??”
劉桃子皺起眉頭,“南邊幾個縣的士人,趁着王琳的軍隊調離時造反,佔據縣城,上書陳人,想要將城池獻給陳人。”
姚雄瞪圓了雙眼,“陳國人這麼大的膽子??我們剛剛揍了周人,他們還敢來招惹我們??不怕我們以大軍討伐嗎?”
祖珽忽笑了起來,“想來陳人比叛軍都害怕嘞。”
“陳人當下只想安心發展,恢復國力,可架不住陳菩薩行了那麼多的仁政,這新得郡縣的名士貴人們,都巴不得投奔他的麾下.我料定這不是提前於陳人勾結的,否則陳人不會沒有任何的準備。”
“兩位將軍,還是儘快過去吧。”
“要治理地方,光有吏不行啊,還得有持刀的將軍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