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
望海臺碼頭如今是愈發的熱鬧。
碼頭附近越來越像是一個真正的城池了。
許多商賈們在此處開了各類的肆,許多逃難而來的百姓們已經沒有耕地,選擇在這裡務工,做些船貨搬運之類的瑣事,這些人定居在這裡,又形成了住宅區,往來各地的船商們也需要一個固定的休息點,就開始在這周圍買田地,安置自己的家眷,他們的家眷倒是許多,幾乎每一個港口碼頭都有一些家眷。
而官府派遣的各類官吏也在周圍設立衙門官署,進行管轄,各類的建築全部聚集,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繁華程度甚至超出了一些尋常的縣城。
碼頭邊靠岸的那些大船,一艘挨着一艘,看起來便格外的壯觀,這些船隻各個體型龐大,可造型又極不相同,船頭和船身都是各種不同的裝飾,哪怕是不懂船的人,一眼也能看出這些大船們的區別來。
陳國的大船跟北方的大船很好分別,對外行來說,只要看其裝飾就足夠了。
陳國人很喜歡裝飾自家的寶貝船,就比如船頭之上,陳人會採用較爲誇張的造型,例如虎頭,獸頭,展翅等等。
他們已經在技術領域遙遙領先,故而更多的都是在考慮怎麼讓船隻更加美觀。
但是北方的大船就要樸素許多,無論是在速度,還是裝載貨物量等等方面,他們都不佔據優勢,甚至在外表都能被壓一頭。
每當航運最爲繁忙的時候,總是會有些忙完了事的閒人們聚集在岸邊,去觀看那些大船。
這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個簡陋的娛樂方式。
哪怕是在過去北齊的那種生存環境之下,人們依舊是有不少簡陋的娛樂活動。
畢竟,雖然齊國高層不拿他們當人,可他們是真的人。
前來岸邊看大船的,有許多都是不曾長大的孩童,也有些大人。
那些大船是不能上去的,即便是在遠處看,也別有一番滋味。
幾個孩子興奮的指着新來的船,叫了起來,“看,看那艘小船,船頭是掛了個人?”
“那是木人.只是小船而已,有什麼好看的?”
“不,你看,那小船跟其他的不一樣!”
衆人望着那艘剛剛到達的小船,議論紛紛,果然,這艘船體型雖然小,但是裝飾極爲華麗,放在其他那些尋常小船之中,格外突出,也很是明顯。
許多人都看着那個方向,幾個身材結實的年輕人緩緩走到了其中一人的身邊,低聲說道:“將軍,是陳人的快船。”
這混在在諸多閒人之中看船的人,正是光州將軍王琳。
老王琳盯着遠處那艘快船,朝着左右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再次散開。
在船隻靠岸,就看到有十餘個人上了岸,接受官吏的盤查。
他們皆是做白衣打扮,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商人,並非是官身。
只是,別說是王琳了,就是那個負責登記的小吏,此刻也是一臉的狐疑。
這十餘個人皆是青壯,人高馬大,中間圍着一個膚色白淨的年輕人,帶着沉重的包裹,坐的是奢華的快船,包裹略微打開一些,就是金光燦燦的.這他媽的你說是尋常商賈??
那小吏悄悄後退了幾步,眯起雙眼。
遠處負責治安的守軍看到了小吏的異樣,也是迅速往他們這裡靠攏。
那年輕人看到小吏的模樣,甚是無奈,看向了左右,取下了一個包裹,快步走到了小吏面前。
“這個給你,勞煩你行行好,讓我們過去吧,我們真的有急事要前往平城。”
小吏看向那沉重的包裹,“這都給我??”
“都給你。”
“好好.”
小吏猛地拔出佩刀,“來人啊!!大功勞!!”
周圍傳出驚呼聲,百姓們紛紛避讓,而那些守軍拿出了強弩,幾個人舉起長矛。
看到這情況,這十來個人都格外驚懼,手足無措,他們沒有攜帶武器,攜帶武器是無法進碼頭的,因此無法應對這種情況。
小吏帶着左右衆人,將他們包圍起來,高呼着讓他們跪在地上接受投降。
就在情況越來越危急的時候,一人快步出現在了這裡。
“都住手。”
那人開了口,小吏惱怒的回過頭來,一眼看到站在身後的老頭子,嚇了一跳,急忙行禮拜見。
不等小吏開口,王琳便看向了那些人,“我是此處的賊曹,姓王,你們是什麼人?”
小吏一愣,然後大聲的對那些人叫囂道:“沒錯!這位就是我們的王賊曹!他向來是辦案如神,爾等休想要欺”
“夠了,去忙你的去。”
王琳打斷了那小吏,小吏呵呵傻笑,吩咐好了守卒,自己快步離開。
那年輕人走出來,朝着王琳行禮拜見。
“拜見王賊曹。”
“嗯,勿要多禮。”
王琳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越看便越是皺眉。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從江東來,是來此處做生意的商賈.”
王琳驚歎,“啊,我知道,你們這是.白衣渡江?”
“你們是來殺王琳的?”
這幾個人皆是嚇得臉色慘白,那年輕人都被嚇成口吃了,“我,我,我絕不是.”
王琳揮了揮手,“好了,知道了,跟着我走吧。”
他叫上了那年輕人,讓他跟在自己身後,其餘那些人則是被扣了下來,年輕人時不時的回頭,憂心忡忡。
“勿要擔心,讓他們多休息一些時日。”
王琳輕聲說着,他指了指遠處的一處食肆,“那邊的飯菜最是不錯。”
“可以一同去吃。”
“啊唯。”
王琳拉着他進了食肆,那食肆的老闆顯然是記得王琳的,看到老顧客前來,格外的熱鬧,王琳也是不吝嗇,大手一揮,店裡最貴的菜都給點了一遍,那老闆更加開心了。
年輕後生驚疑不定的看着面前這怪異的賊曹。
過去都說北胡這邊的人做事荒唐,行事怪異,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也不知道這人想要做什麼,大概率是想要搶自己的錢?
年輕人想着,王琳點好了飯菜,找了處安靜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這食肆的飯菜極貴。”
王琳抱怨着。
年輕人苦笑了起來,“老丈到底想要做什麼,不妨直說。”
“那你得先直說啊,勿要將北人當成傻子,北人是沒有南人聰明,但是也不都是傻子。”
“啊?”
年輕人更加困惑了,不過,事情到了如今,他也不好隱瞞身份了,只好表明了身份,“在下乃是陳國的官員,是要去投奔獨孤大王的。”
“哈哈哈哈~~”
王琳沒忍住,笑出聲來。
“獨孤大王?現在南邊是這麼稱呼他的?”
王琳搖着頭,又問道:“既是來投奔的,爲什麼不直接跟官吏表明身份,讓官署護送,卻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呢?”
年輕人長嘆了一聲,“是因爲光州將軍王琳的緣故。”
“哦?”
“你跟王琳有過節?”
年輕人滿臉愁容,“我是什麼人物,哪裡能跟他有過節,是我的父親,跟他有過節,聽聞是他坐鎮光州,若是讓他知道了我前來的消息,豈不是要公報私仇嗎?”
王琳點着頭,深以爲然。
“你的考慮很對,這個王琳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爲人最是歹毒,詭計多端”
“啊?”
年輕人又被嚇到了。
王琳解釋道:“老夫與他也有些過節,當初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流離失所狼狽逃竄,連老友們都見不着了。”
“還有這種事?”
“是啊,贏了幾次,就洋洋得意,自以爲是,葬送了數萬大軍的性命,最後讓我連家眷和故友都無法保全”
“反正你勿要擔心,我跟他絕不是一夥的。”
年輕人鬆了一口氣,趕忙說道:“只求賊曹能幫個忙,若是能讓我們見到獨孤大王,我定然會備齊獻禮!”
“不必如此,你要投奔獨孤大王,我們作爲獨孤大王麾下應當全力相助,我會幫你的。”
“多謝賊曹!!”
“且坐,吃飯。”
王琳說着,飯菜也開始上了,王琳招呼這年輕人吃飯,而後又問道:“我聽聞南邊如今很是熱鬧,高僧滿座,名士聚集,怎麼你反而想要逃走呢?”
年輕人長嘆了一聲,“當着賊曹之面,我也就不隱瞞了,賊曹,我姓侯喚作侯秘。”
“我的父親,正是陳國大將軍諱安都。”
“侯安都啊?!”
王琳瞪圓了雙眼,“原來是名將之後,失禮失禮。”
侯秘的臉上閃過一絲小得意,卻很快又變得落寞,“唉,可我們幾個兄弟,卻都沒能繼承家父之風。”
“我本來在始興任內史,陛下冊封了陳叔陵做了始興王,周人又有異動,我就奉命去跟隨他,任其府下官。”
“誰能想到,這個平日裡有賢名的始興王,真是個活畜生!”
侯秘憤怒的說道:“他在地方上,可謂是無惡不作,殺人擄掠,放火姦淫,作惡多端,根本不理會任何官員,誰敢招惹他,就被他倒打一耙,先行獲罪。”
“他在皇帝面前又很會裝模作樣,一旦有親戚在,他就變了個人,手裡拿着書,文質彬彬,一旦身邊沒有人盯着,他就本性暴露。”
侯秘說着說着,眼眶忽泛紅,“我的妻天生貌美,不知怎麼,被這個畜生給知道了,他就下令讓我去外地做事,而後想要強行姦淫我妻,我妻剛烈,誓死不從,自殺而死”
“我就棄了官身,帶上家奴,從朋友那裡借了快船,就逃走了,本來想要往淮南,可那邊也有他的爪牙,就逃到了這邊來。”
聽着侯秘的話,王琳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這陳頊,跟他兄長比起來實在相差太多了。”
“這樣的禍害,竟還能被派到地方,委以重任。”
他又勸說道:“你也勿要着急,這狗日的早晚要挨千刀的.”
王琳安慰了對方几句,又帶着他吃起飯菜,侯秘的心情這纔好了許多,吃了一頓飽飯,卻還剩下許多飯菜不曾吃完。
王琳將其老闆叫了過來。
“這些東西我們實在是吃不完了,裝個桶,派人去送給碼頭那邊的腳伕吧。”
老闆笑了起來,“公仁慈。”
王琳揮了揮手,看向了侯秘,“給錢吧。”
“啊哦.”
侯秘急忙起身,結清了飯錢。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的走出了飯店,王琳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父親,跟王琳到底有什麼過節啊?”
侯秘趕忙說道:“當初王琳佔據南邊城池,擁兵十餘萬,屢戰屢勝,打的南國人心惶惶,是我父親將他擊敗,將其趕出了南國!”
“你父親擊破了他?”
“不對吧。”
“我記得當初來擊破我的人不只他一個啊,我想想啊,陳蒨,侯安都,侯瑱,徐度,徐敬成,吳明徹,黃法氍,魯悉達,周文育,華皎,史寧”
王琳一一數了起來,如數家珍。
“反正許多人,他連主將都算不上。”
“說我與他有什麼過節,這也不太對,當初我將他跟周文育徐敬成還有陳霸先麾下二十多個將軍們全部擊敗,將他們綁起來,丟在地上的時候,他們對我老客氣了,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當初就只有一個叫周鐵虎的,對我格外無禮,我就將他給殺掉,而你的父親,可是低頭稱過我爲公的。”
“只可惜我,我治軍不嚴,安排看管罪犯的親信是個十足的混賬,受了他們的賄賂,就偷偷將他們給放走了。”
王琳面帶笑容,卻說出了一些極爲恐怖的話來。
方纔臉上還帶着笑容的侯秘,此刻瞪圓了雙眼,臉色惶恐,渾身顫抖。
看到他這般驚恐的模樣,王琳卻再次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勿要如此害怕。”
“老夫就是王琳。”
“我都那麼明顯了,你這娃娃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侯秘已經被嚇傻了,一動不動。
王琳繼續說道:“你放心吧,過去的那些事情,老夫早就放下了,過去確實葬送了許多人,也仇視過許多人,但是沒辦法,我沒辦法將那些人復活,也沒辦法將我的敵人挖出來再殺一遍,這些事情,等到死後見了他們再說。”
“我不會扣押你的,你要投奔陛下,我會送人護送你過去。”
“但是,我現在還有幾個疑問,你得給我再解釋解釋。”
“走吧!”
王琳拉着他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兩人往官署的方向走去。
侯秘大口喘着氣,王琳的惡名在南邊還是很大的,作爲戰敗的一方,陳國對王琳進行了各種宣傳,他的形象比起獨孤大王也好不到那哪裡去,基本就是吃人的獠牙怪獸。
王琳樂呵呵的問起了他更加在意的一些事情。
“你方纔說周人異動,是個怎麼動法?”
“宇文憲被調往了沔陽。”
“湘州刺史華皎,過去奉文皇帝的命令,打造二百艘金翅艦,如今船隻已經全部打造完成,可卻一直都在拖延,將船隻扣押在自己手裡,遲遲不肯上繳廟堂。”
“而後他竟然又上書皇帝,自稱想前往廣州擔任刺史。”
“朝中許多人都懷疑他是想要謀反。”
“兩百艘金翅艦??”
王琳的眼裡閃爍着光芒,嘴巴張開,眼裡是說不出驚愕和羨慕。
當下大漢的水軍也有金翅艦,嗯,共計有四艘
王琳坐鎮光州,一方面是俯視周圍的青徐等諸多地區,讓他們不敢鬧事,另外一個重要的職責就是在光州操練水師。
王琳也是相當的努力,這些時日裡一直都在忙。
但是,這真的不是短期內能培養出來的,當下光州有三處大型造船廠,工匠也很多,可跟南邊比起來,那就差的太遠了。
王琳當初坐擁大軍的時候,麾下的造船廠可謂是不計其數,每天都有戰船下水,源源不斷,一個接着一個。
王琳收起了這羨慕,“你繼續說,繼續說。”
“皇帝正在着手要剷除這個禍害,都擔心他用這些大船組建水軍,攻打各地,又擔心他帶着這些大船去投陳國。”
“哎呀!”
“若是來投我們多好啊,若真的能送來兩百艘金翅,我把光州將軍的位置都讓給他!”
可惜,光州距離湘州實在是太遠了。
王公就是羨慕的流口水,也不可能將那些船隻給偷過來,陳國的水軍不是吃素的。
他又問道:“你坐着小船,從那邊就這麼一路走過來?沿路沒有遇到什麼人嗎?”
侯秘如實說道:“江面上混亂的很,北面來了很多很多人,都坐船往南邊跑,商船和這些運船堆在一起,又冒出了幾股水賊,專門對這些運船下手,有人說是南邊大族自己組織的,巡視的艦隊都在往西面靠,維持秩序,多攔截沒有旗幟的走船,反而是不理會我坐的這種奢華快船。”
“哦”
王琳輕輕撫摸着鬍鬚,皺起眉頭,也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到達地方官署之後,王琳即刻派人將侯秘送到陸杳那邊,並且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清楚,讓陸杳儘快將人送往平城。
至於王琳自己,則是匆匆趕往了自己的水軍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