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光影式微,眼望頭頂層層紗幔,織錦的緞子,素白的白。
只是這般一瞬不瞬的看着,竟是有許久的恍惚,恍惚的,只覺還是當年寂寥曠遠的伏波宮歲月,啓脣,習慣的慵懶問道:“莫尋,幾更天了?”
重紗疊晃,人影輕閃,我迷糊側眸,隱約的光影下,立了那個人,頎長挺拔如玉樹。
“莫尋,幾更天了?”我又問。
手在瞬間被人給握住,極輕極輕的聲音飄渺若虛無,應我:“三更,尚早。”
我愣了愣,眨了眨雙眸,總是看不真切那近前的容顏,只疑惑道:“燁兒!?”
那握着我雙手的手,便是鬆了鬆,旋即,又緊了幾分。
“莫尋去哪裡了?怎是不應我?”
回答我的,是恆久緘默。
在那亙古緘默中,我睜眸又閉眸,再睜眸再閉眸,當潮溼的液體順着眼角滑落時,我閉眸,輕聲笑道:“真是夢呢?”我這人生原也不過是京華夢雲,兜兜轉轉,真真假假,虛虛幻幻,只如鏡花水月夢一場。
有清涼的指腹,覆在我的眉角,只是默默。
待得我眼角淚痕幹去,那指腹才緩緩抽離,許久,我聽得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再擡眸看去,哪裡還有人影,唯有紗幔輕拂。
迷迷糊糊的,便是又昏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雁翎伺候身側,宋老亦在,隨着宋老的,還有三兒。
所有人看見我,均是小心翼翼,行事謹慎。
用了早膳,宋老爲我把了脈,翹了白鬍子,道:“公主千歲這身子可是再經不得奔波勞累的了,還請公主千歲珍重纔是啊。”
我點頭,道:“本宮聽宋老的就是——”招手,示意三兒近前來,摸了摸那柔軟的毛髮,笑道,“很長時日不見,三兒愈發的眉目如畫,清秀乖巧了。”
雁翎接了宋老遞過去的方子,忙笑道:“太醫長,難得主子喜歡這孩子,可是您府上的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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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自是連聲應是。
閒閒散散的一日,也不過是倏忽而過。用了早膳牀前曬太陽偶爾指點一番窗前練字的三兒,該服藥時便服藥,用了午膳再由雁翎扶着迴廊上散步消食,困頓了再去午睡,午睡醒來去亭子裡坐坐撒了魚餌喂池子裡的魚兒,喂着喂着,也便是黃昏降臨。
冬之夜,不過是轉瞬即黑。
雁翎取了披風來,披在我肩上,道:“主子,該回屋子去了,小心受涼。”
我便是隨了雁翎回內室,甚是配合得緊。
在我的吩咐下,雁翎三兒陪我同桌用了晚膳,宋老便是來了,照例爲我把脈,我坐在軟榻上,輕笑問:“宋老,本宮這懷着的,是一個還是一雙?”
我問完,原是起身收拾碗筷的雁翎便是趕緊的湊過來,與站在我身側的三兒一同看向宋老。
宋老白眉動了動,看我,又看雁翎,再看三兒,最後,又看我,道:“這……這個……老臣當真是不知……”
雁翎與三兒聞言,免不得掃興。
雁翎道:“主子,奴婢看啊,定是龍鳳胎……”
三兒亦是咧開嘴,朝我笑着點頭。
我笑了笑,手撫腹部,道:“若是龍鳳胎固然很好,若不能,本宮希望會是個男孩子——”
夜漸漸的深了,雁翎取了宮燈掛在牀榻前,我斜依軟枕,慵懶翻閱書冊,隨意一擡眸,見雁翎欲言又止,便是笑了笑,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雁翎忙湊前來,對我道:“主子,您不喜歡女孩麼?”
“嗯?”我挑了挑眉梢。
雁翎便是一臉仰慕的看向我,嚮往道:“主子,若是女孩,定是遺傳了主子您的絕世美貌高貴氣質,那將會是多麼人見人愛的小主子啊……”
“本宮更希望會是個男孩,無論相貌還是品性,都遺傳了他的父親。”我伸手拍了拍雁翎的小臉蛋,笑了笑,道,“時辰不早了,無須候着本宮,你先且去歇息吧。”
雁翎退下後,我握着書冊,手撫腹部,逕自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手裡的書被人給抽了去,我定眸看去,是一襲明黃龍袍的承燁。
我起身,欲給他行禮。
身子被他按住,只見他在榻側坐下,伸手入裡,拉了錦被,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綿長細密睫毛垂下,掩去他眸內神色,只無波無緒的道:“都有孕在身的人了,怎是寒冷不知的?身子原本就虛,你這是要成心凍出毛病來怎的?”
我側眸去看撩起的紗幔外,隱約見得紗幔外畫屏邊檀木琴桌上兩兩相依的核桃小人兒。半晌,嘆口氣,看向他,道:“聖上,你這是何必呢?”
他聞言,微微擡眉,那雙葡萄紫的眸子深不見底的看向我,道:“什麼?”
我直直的看向他眼睛深處,再嘆口氣,道:“聖上,事到如今,您當真是無須再做戲的,一切,都打開了天窗說亮話吧。”我微微閉了閉眸子,“聖上是古來少有對弈高手,只是,籬落自問再無任何資本與精力來陪聖上將那星羅棋局走完……凡事想複雜了做複雜了,總歸是耗損心力的一件事……籬落真的是累了,不想複雜了,只想簡簡單單的……”
我擡手,指了指自己眉心凰記,笑:“夜氏後人,百年爲輪,凰神再生,凰神者,翱翔四海,山河一統,天下至尊。”我看着他,笑眸粲然,“聖上與慕容相忌諱的,應該是這千古傳說吧。”
所以,那一日,我才詐死。我以爲,只要我詐死成功,便是成全了他的江山,成全了我的自由。
只是,我終究是再精於算計,亦是逃不得他與慕容相的手。
一個是帝王,一個是丞相,聯手設了一個天大的局。
我道:“籬落以爲,不管如何,夜家的事終究不會扯到莫尋身上,聖上與慕容相再忌諱警惕,也不過警惕戒備的是籬落一人罷了。”
搖頭笑了笑;“原來,籬落不過是局中的一個誘餌罷了。”頓了頓,“聖上與慕容相忌諱的,原是師兄。除了師兄,自是安了聖上與慕容相的心。”
很多的事,在那一日的紛紛大雪中,我來不及細想,也無暇細想。但是,只要細細去想,一切緣由便是清晰起來。
慕容凝當日轉身離開,是料定了我會反擊。
在我反擊時,慕容凝亦只是旁觀者一般,遠遠的站着,是在等,等莫尋的到來,是料定了,那一刻,也只有莫尋會不顧一切的舍了自己來救我。
真是好一個絕妙棋局,好一個借刀殺人,好一個殺人不見血。
我嘆口氣,道:“聖上,還是直言了吧,下一步,您軟禁籬落,是不是,想着以此,引出我夜氏剩餘勢力,可一舉殲滅,如此,便是徹底的安了您的江山?”
承燁看我那深不見底的目光好似顫了顫,堅毅的脣角抿了又抿,許久,只擡手,將我微涼的手復又包裹在他的掌心中,好半晌,待得我的手暖和了,才道:“一直都是這樣的……”嗓音有些低緩,似無奈,又似挫折,再擡眉看我,那眸光中似閃爍了幾抹晶亮,脣角彎了彎,是恰到好處的弧度,似調侃道,“如此用力又用力的將任何事任何人往深處去想,總得繞了九十九道彎再繞回來,將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來,真是姑姑一貫的行事風格——”輕嘆口氣,道,“如此,如何不累?”
我看着他,眸光灼灼,問:“難道,籬落說錯了麼?”
他沉默許久,正色看我,道:“哪一日,姑姑看朕,如同朕看姑姑,其時,是錯是對,自見分曉。”他終是無意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不否認,亦不拒絕。
“而對於先前之事,姑姑還是,忘了吧。”
忘了!?我如何能夠忘了!?
當真是,說得輕巧。
“軟禁也罷,棋子也罷,籬落已然無所謂,隨聖上的意吧。”我這樣說時,將手從他掌心抽回,正要放下引枕閉目就寢時,身子猛然被他連被帶人抱起,不待我啓脣,他已是影隨身落,帶了我悄悄出了伏波宮,是去往寒玉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