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小沙彌話音堪落,只聽得輕微的斷線聲,方丈手中佛珠如玲瓏骰子滾落一地,大殿內餘音空自旋繞。
方丈道:“老二,青兒,你二人速速帶了小主子走暗道離開此處。”
“我不能走!”我緩緩起身,看向方丈,平聲道:“這裡終究是乾昭王土,我在這裡,可保一寺平安。何況,所來之人不外乎是爲鳳鉞老皇帝刺殺一事而來。只要他們尋不到小管哥哥,自是不敢拿伽藍寺如何。霍二叔,請你帶了青兒,還有小管哥的骨灰去往江南,找江南知府沈不負。他是青猿寨沈老爺子的孫子。”
我嘆口氣:“現如今,可容我夜氏族人之地,也唯有那方江南故土了。”
霍二面色猶豫,我沉下臉色:“若當我是主子,就找我說的去做,趕快。”
方丈嘆口氣,朝霍二點頭,返身,轉開金殿暗門,霍二將管仲抱起,與青兒再看我一眼,閃身入暗門內。
我回身,從袖中取出那枚絕世玉佩,遞給方丈:“請方丈速派人持此玉佩去找邊城守關將領沈將軍。”
當暗門再一次開了又閉,我擡眸,看了眼頭頂金雕佛像,旋身,對方丈笑道:“方丈,這是我第二次來此地了。”
方丈雙手合十,口誦佛號,仰首瞻仰佛像,平和道:“天佑蒼生,佛佑小主。”
我回望佛龕,嫋嫋香菸,檀香迷繞,虔誠道:“佛祖若是聽得見、看得見,我夜婉寧,只求佛祖一佑我夜氏族人無災無難,二佑他平安無虞。”
身後,傳來方丈的聲音:“小主,放心吧,少爺一身絕世武功,盡得主子真傳,這世上,能奈他者,放眼望去,無幾人。”
我不語,他喚莫尋“少爺”,是舊時江南地,族人對師兄的稱呼。
方丈便是再誦一聲佛號,道:“小主聰慧過人,想來,經當日寒潭療傷,心下便是有數了。”我還是不語,只聽方丈又道:“當年,少爺蒙世外高僧相救,高僧耗盡一生內力,得以保得少爺一命……”
我這才道:“他在我身邊那麼多年,刻意斂去一身夜氏絕學,又選擇以面具覆顏……我一直以爲,一個人再變,他的氣息,總是無法抹去……但是,我在他的身上,嗅不到往日江南岸邊熟悉的芬芳氣息。”
方丈道:“小主想來聽過的,上古藥典所記,剔骨換膚。”
我難以置信地回頭,久久看向方丈。
方丈道:“那位世外高僧,不是旁人,正是本寺圓寂的前任主持。師父圓寂前,將一切告知於我,原來,師父心如明鏡,一開始便是知我來伽藍寺意圖,正因此,師父信任我,選我爲寺廟新任主持。師父說,伽藍寺爲天下蒼生祈福不假,但更是唯夜氏是從,伽藍寺歷任方丈須得謹記。”
“師父說,少爺剔骨換膚後,便是失了蹤跡。我亦是無緣得見。”
“直到,那日小主第一次來寺裡,少爺來見我,一招得先師親傳的拈花佛指,我才確信,那覆面之人正是少爺。”
“少爺不想讓小主承擔夜氏一切,只深信,只要小主此生永在深宮,方可保得一世安寧。”
“少爺只想小主平安,少爺說,夜氏的仇,有他來報即可。”
“而我們,並不這麼認爲,畢竟,小主是夜氏所有活着人的心中的魂……”方丈嘆口氣,“……後來,少爺再來漠北時,只說,他必須儘快除去鳳鉞皇帝……他說,小主心中恨意太深,深至恨不得顛覆整個鳳鉞皇朝,血洗鳳鉞……少爺他不願您雙手沾滿鮮血,少爺說,臣民無辜,天下蒼生亦是無辜……”
“小主,那個瞬間,我從少爺身上看到的,是您的父親,我的主子,我瞻仰了此生、崇拜了此生的天地至尊男子。”方丈眼中浮上一層追思,“少爺行事風範,真是與主子太過神似。”
我恍惚應聲:“是的,這就是師兄……我的師兄夜朝歌……”我的師兄,縱然經歷過往種種,亦是保全了父親所言的夜氏當權者該有的一顆寬懷仁義濟世之心。
是的,我一直深信不疑,我的師兄,是這世上最真最真的真君子。
方丈看向我,眸光灼灼:“小主,主子在天有靈,亦會深感寬慰,您與少爺有情人終成眷屬,定能攜手百年,於這九州大地,再現夜氏曾有的繁華。”
聽殿門外嘈雜聲愈來愈近,我笑一笑,道:“不管如何,總得將現下襬平了纔是。”
我轉身朝殿門外走去,方丈緊隨我身後,朝幾位守在殿門內的寺內武僧道:“開殿門。”
殿門大開時,我與方丈立於高階之上,狂風捲起白茫茫的鵝毛般的大雪,大雪盡處,是被打退的寺僧,方丈唸了聲佛號,平聲道:“衆弟子且退下。”
衆寺僧應聲退回,分列高階兩側。
數道人影掠來,齊齊立於高階之下空地上。
爲首之人,還是那窮追不放的五個人。只是,他們的身後,憑空多了不少雲樓鬼兵與黑衣蒙面男子,足有百人餘。其中黑衣蒙面男子佔了大半,無聲地站在兩位鳳鉞朝臣身後,自是鳳鉞便衣衛士。
方丈踏前一步,站在我身側,口誦佛號,平聲道:“諸位施主勞師動衆,來我伽藍寺,不知所爲何事,還望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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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堪堪說完,四長老先自驚呼出聲:“夜婉寧,是你!?”
這一喊,自是引得原是持鞭警惕寺僧的晏紫格格注目,擡眸朝我看來,亦是驚訝不小。
我笑了笑:“二長老,四長老,晏紫格格,別來無恙。”
晏紫格格赤紅了美眸,恨意濃烈地看我,咬牙切齒道:“夜婉寧,本格格在此,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有些迷糊,若是隻因着我原是嫁給雲裔,後又沒嫁,反而與莫尋在一起之事,何須如此咬牙切齒,不共戴天?
二長老怒目圓睜,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夜婉寧,交出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姘夫來。”
四長老亦是道:“賤婦,交出你那姘夫來,否則,休怪我等血洗伽藍寺。”
我總算是聽出眉目來,他們如此勞師動衆跑來,是來尋仇不假,不是尋我之仇,而是尋莫尋之仇。
我的眼皮便是跳了跳,問道:“可否請二位長老將話說開了來?”
晏紫格格怒斥:“夜婉寧,你裝什麼蒜?我爺爺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橫豎不過是看你不順眼,阻撓你嫁給雲哥哥……”
我眼皮跳得更是厲害,問:“大長老怎麼了?”
我記得,莫尋帶我離開前,確實對雲裔提及過大長老。後來,莫尋亦是向我解釋過此事,原是莫尋入雲樓時,在密林外見大長老與一羣蒙面黑衣人打鬥,大長老畢竟是古來稀之齡,眼見着處了下風,莫尋亦是出於好心順手解了大長老之圍,不想大長老反戈一擊,阻莫尋入雲樓寸步。莫尋不得已,以掌風逼退大長老,才得以先自入雲樓來找我。
晏紫格格紅了眼睛,恨聲道:“夜婉寧,你少來裝,不是你這心機狠毒的蕩婦毒害了我爺爺,我爺爺怎會撒手西歸?”
大長老死了!?
我尚未來得及消化這突來的變故。
晏紫格格是將所有恨意歸於我身上,而四長老與二長老卻是歸於莫尋身上,只聽二長老道:“定是你這賤人先是讓你那姘夫制住了大長老,你再行毒害之事……夜婉寧,你別妄想否認,當初邊城外,你以檀香使毒,害我雲樓折損百十精兵,我雲樓人至今記憶猶新。”
四長老上前一步:“夜婉寧,少主可被你蠱惑,我雲樓人卻是饒饒不得你。快交出你那姘夫……”
我冷笑:“抓賊抓贓,凡事總得有個鐵證。”
二長老道:“這容易,你,還有你那姘夫,隨我們回雲樓,於少主面前將事情說清楚。”
我嗤笑:“若是我執意不肯去,便是我心裡有鬼,是不是這個道理?”
晏紫格格軟鞭捲起紛紛白雪,朝我疾掃而來,道:“抓了你,自是不愁莫尋不會尋來。”
方丈欺身而來,拂塵一掃,白雪紛紛灑落於地。
晏紫格格喝道:“老禿驢,這裡沒你什麼事,識相的,趕緊閃開。”
那原是不曾開口的鳳鉞朝臣卻是擋劍隔開了晏紫格格再一次卷雪而來的攻勢,冷聲道:“晏紫格格,凡事得有個先後,必須先解決了我朝聖上被無辜刺殺一事。”
“你……”晏紫格格,嬌臉赤紅,欲要再揮鞭子與鳳鉞朝臣開打,被四長老擋開,勸道:“橫豎這賤女人是躲不開,先了了他們的事,也好脫了我雲樓的嫌疑。”
鳳鉞朝臣便是手一揮,他身後的黑衣人便是如無聲蝙蝠一般,鋪天蓋地地撲入寺廟各處,看來是要尋人。
那廟裡寺僧如何肯讓步,不待方丈出聲,已是蜂擁而出,再一次與那些黑衣人交鋒起來,好在雲樓鬼兵不曾參戰。
方丈平聲道:“佛門清淨地,諸位這般蠻橫無理,不怕驚擾了佛祖?”
鳳鉞朝臣狂妄異常,仰天大笑三聲:“我等眼裡只有我朝帝王,休說佛祖,天皇老子又能奈我何?”
“諸位若要硬闖,老衲雖說是佛門之人,向來不殺生,現今爲保我寺廟祥和,也不得不枉開殺戒了。”方丈躍身而起時,兩位鳳鉞朝臣與二位長老竟然全然不顧以多欺少,竟然同時出手圍攻方丈。
我正要出聲駁斥之時,脖頸處一涼,晏紫格格已是再一次拿彎刀架在了我脖子上,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雲樓鬼兵已是將我團團圍住。
方丈現如今已知自己犯了大錯,只可惜自身被那四位給圍住,回身乏術。這不,方丈只是回頭分身於我的空當,肩背已是捱了四長老一劍。
我忙高聲道:“方丈,別顧慮我,放心,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
晏紫格格一聽,冷笑:“是麼?”脖頸處便是一涼,初時真是不曾感受到任何疼痛,只覺有溼溼的液體溢了出來,待我感覺到疼痛時,方丈亦是因着不顧一切縱身躍回來救我,背後被連刺數劍。
我驚呼出聲:“方丈——”
鳳鉞朝臣順勢以劍抵住方丈,問:“老和尚,我朝帝王在這邊城被刺殺,是你主使?”
我看着方丈渾身浴血,眼前恍惚重現的是當年的父親。
若是父親還在,是否,忍心看着這些人,只爲我夜氏,而一個個地喪命?先是小管哥哥,再就是方丈,這伽藍寺無辜僧人。
不,不會的。
父親不會忍心,師兄亦是不會忍心。
我迎視鳳鉞朝臣,一字一句道:“放開方丈,放了這寺廟僧人,他們原是無辜,不過是善良僧人,你們在佛門之地大開殺戒,即便不怕佛祖神明,亦該想到,這終究是乾昭王土,你們若是滅了伽藍寺,相信我,乾昭皇帝會將之看作你鳳鉞朝開戰的宣言。你們深信,這是你鳳鉞皇朝願意要的結果?”
方丈亦道:“你們或許不知道吧,你們的太子已經登基稱帝,且派了特使來我帝都言和,且你們新皇爲求誠心,將自己王妹送於我朝帝王。”
這些事,我亦是不知。
那鳳鉞朝臣彼此對視一眼,我見他們已然心動,再道:“你們放了這僧人,將我帶出寺外,我來告訴你們,鳳鉞老皇帝之死,究竟與誰有關。”
“夜婉寧,你別耍詐。”晏紫格格說着,那彎刀又是緊了緊。
我只盯住那猶豫的鳳鉞朝臣,一字一句道:“看來,你二人在鳳鉞亦非朝中重臣,又或者,是你二人太過愚笨,否則,但凡提及我這夜姓,你們應該猜個大概來。”
我又笑:“你二人可要想好了,我若是就此一命嗚呼於晏紫格格彎刀下,你二人便是什麼都不會知道,而你鳳鉞老皇帝之死,將從此成爲懸而未決的疑案,你二人亦是無法回朝覆命,只得以死謝罪。”
最後一句話說中鳳鉞朝臣心思,那鳳鉞朝臣便是吹了一聲哨,那一羣黑衣人隨着哨聲,退了開來,鳳鉞朝臣移開方丈肩頭利劍時,迅捷地點了方丈定穴。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寺門外雪地上腳步聲急促,緊接着,便是見沈老將軍帶了乾昭守關將士入內。
沈老將軍看見我,撲通一聲跪地:“老臣就大長公主來遲,驚了大長公主……”
我無奈笑道:“來了就好,先別顧及本宮,軍醫可有來,請務必醫好方丈。”
我話音堪落,畢竟是沈老將軍訓練出來的三千兒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是將方丈帶離了危險之地。自然,那鳳鉞朝臣與二位長老在見沈老將軍朝我跪地請罪時,便知有我在手,堪比數萬個方丈,便是將我當作了籌碼,也不管方丈與寺僧了。
晏紫格格更是趁機又將彎刀緊了緊,脖頸的痛感已趨於麻木,只聽晏紫格格道:“誰敢進半步,休怪本格格手抖。”
果然,沈老將軍不敢近前半步,只道:“此乃我乾昭王土,諸位若有糾紛誤會,可擺在桌面上談,何至於拿一個弱女子來說事?”
“弱女子?”四長老冷嗤,“聞名乾昭的帝姑,心狠手辣,心如蛇蠍,慣用心計,會是弱女子?”
“放肆!”沈老將軍怒喝,氣勢威嚴,“諸位若是好說好商量,事情尚有餘地。若我朝大長公主有個好歹,鳳鉞與雲樓必將付出沉重代價。”
鳳鉞朝臣道:“我朝帝王命喪你乾昭境內,難道,我等身爲臣子,不能討個說法?”
“不錯,你們應該討個公正說法。”熟悉的嗓音從天際傳來,只見寺門處晃過一條人影,鍺青色朝服,面如冠玉,明眸潺澈通透,是玉樹臨風之秀雅身姿,正是當朝丞相慕容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