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說,年輕就是好,身子復原起來就是快。
是承燁住在伏波宮養身子的第七日,承燁身子的傷已然痊癒。
晚膳後,與承燁同在廊檐下看清冷月色,承燁嘆息口氣,問我:“姑姑,明日真的要去上朝?”
瞧他看過來的眼色,可憐兮兮的模樣,哪裡有往日的帝王唯一冷肅。
我不陰不陽,不冷不淡地反問:“你說呢?”
他半晌不出聲,只擡頭看月色,我瞧着好笑,也懶得搭理他,喚了雁翎來,扶我回寢室內。
雁翎悄聲問我:“聖上這是在作什麼呢?”
我笑:“賞月呢。”
雁翎頗多不解地搖頭:“這半大不亮的月亮有什麼看頭?”
我聳肩:“天知道。”
待我回了室內不多久,承燁便是回了來,揮手示意雁翎退下,他在我牀榻一側坐下,半晌不出聲,只愣愣盯着我看。
我放下手中的書冊,對他說:“時辰不早了,你明日還得起早朝,趕緊的去就寢。”
他嘟噥了一聲,我初時不曾聽清楚,便問了一聲:“你說什麼?”
他便是搖了搖頭,對我道:“看你睡下了,我再去睡。”
我嘆口氣,拉過他的手:“燁兒,姑姑說了不離開,便是不會離開,何況,姑姑現今這個樣子,大腹便便的,還能去哪裡?”
他聞言,薄脣動了動,將臉頰埋在我手臂間,低低地,道:“姑姑,對不起,燁兒不是不信你,只是……”
他不曾說完的話,我自是明白。只是,只是,我與他之間,總有太多的變故。
“燁兒啊,有人告訴姑姑說,我們往往能傷害,且傷害至深的,總是自己人。那人還是說,既然彼此在意,又何必彼此折磨?”我拍了拍他的肩背,道:“這麼多年走下來,不知不覺的,姑姑總是在有意無意的,傷害燁兒,折磨燁兒。都是姑姑的錯,可是,燁兒說不怨姑姑,說只要日日這般平淡走過便是足夠。姑姑一直在失去,到如今,也只剩下了燁兒以及姑姑腹中的孩子。燁兒,姑姑想彌補往昔,不想折磨,不想傷害燁兒,只想好好的帶燁兒……燁兒,你可明白?”
“何況,姑姑真的累了。不想再折騰了。也折騰不起了。”我笑了笑,“燁兒,你要記住,你於姑姑而言,是不經意間深深埋下的牽念與掛懷。曾經,姑姑以爲,姑姑可以做到無情,可以做到只要報仇不要其他,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於姑姑,終究是姑姑手心手背的一塊肉,天涯海角,你疼,姑姑亦是疼。”
“所以,爲了姑姑,你也要好好的做一個好皇帝,一個懂得顧惜自己的好皇帝。你要知道,不管你走多遠,姑姑一直一直在看着你,守着你,陪着你。”
他靜靜地聽,許久,輕聲道:“姑姑,相信燁兒,再給燁兒一個十二年。”
我知道,十二年後,他要作什麼?他要舍了天下,陪我看山看海走天下。他以爲,這是我最大的嚮往。
是啊,曾經,遠離了深宮,報仇後,做一個天地之間閒散自由之人,是我最大最大的嚮往。
現在,卻不是了。我最大的嚮往,不過是,他的平安,他的順遂。
他爲了我,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
而我夜婉寧,唯一可做,也只是,唯一的一次,離開他,離開深宮,不爲別的,只單純爲了他。
因爲,明白,我與他之間,連十二天都不可能有,又何來十二年的相守?
所以,我願意在這一刻給他嚮往,我點頭,笑:“又說渾話,總之,姑姑不想離開這伏波宮了,這一輩子也就一眨眼的時間,就這樣老去亦是不錯。”
“還有三個月,孩子就出世了,該是將奶孃給找回來。”他思揣着。
我隨他去張羅,只是心頭難免酸澀。
“姑姑,可有想着給孩子取名?”
我搖了搖頭,旋即,笑:“夜氏的孩子,名字向來好取。若是男孩,便是取名朝陽,夜朝陽。”
承燁點頭:“向陽而生的孩子,朝氣蓬勃。”又問我:“女孩呢?”
我笑了笑:“夜小歌,歌曲的歌。”
他便是默了默,許久,低聲道:“朝陽,小歌,朝歌,夜朝歌,姑姑終是忘不了他。”
我噎了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倒是他先自己笑了起來,對我道:“萬一真是三胞胎的話,第三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取名夜承寧,好不好?”
我脣角扯了扯,笑:“宋老都說是龍鳳胎了,哪裡來的三胞胎?”
“若有,就是夜承寧,如何?”
我拗不過他,也就笑着應道:“好,都隨你。”
趁機似隨意地問他:“對了,上官將軍如今怎麼樣了?”
“守皇陵,怎麼想起問他了?”承燁的眉心皺了皺。
我道:“當日宮變,我們終究是將他兒子燒了個不輕,如今想起,心頭亦有愧疚。”我頓了頓,“燁兒,我想去皇陵見他一面。”
承燁直覺搖頭。
我笑道:“只一面,好不好?”
“那……”承燁鬆口,“待孩子出世後,我再陪你一同去,到時你易容去。”
“我想爲孩子的出世祈些福,所以,纔想着孩子未出世前去看他。”我又道:“其實,我的姑姑,是上官將軍這一輩子最愛的女子,我想,有些話,姑姑親口說的話,我還是應該讓他知道的。上官將軍年紀也大了,活一日少一日……”
好說歹說,承燁只得許可,條件是,過幾日,便是正月十五,到時,他去皇陵祭祖,再安排我與上官將軍見面。
我知道,這是承燁最後的底線,也只得靜心等待正月十五的到來,想着,也不過七八日的時間,眨眼便是過去了。
隔日,醒來後,承燁已然離開。
不多時,暗風倒是來了,竟然帶了一個人來,是燁兒的奶孃。
燁兒登基後,便是放了他的奶孃回鄉頤養天年。
多年不見,看上去竟然不見老態,人甚是矍爍精幹。
奶孃見我大腹便便,喜不自勝,只連聲說:“姑娘,恭喜,恭喜啊。對了,姑爺呢?姑爺是哪個有福氣之人,竟然娶得我們姑娘這麼好的人兒……”
“嬤嬤——”暗風忙出聲阻止奶孃說下去。
我擺了擺手,笑:“不礙的。”
奶孃是個手腳利索的老宮人,這一回伏波宮,好似將軍找到戰場,整個人更是精神起來,一會兒吩咐雁翎他們檫桌子掃園子,一會兒嘟噥着錦被髮潮要趕着太陽好拿出來曬曬,一會兒還得去廚房看看,盤算着我的一日三餐……
因着奶孃的到來,扶波宮好似回到往昔,偌大的伏波宮不再顯得空曠,顯得漫漫的,都是人氣與煙火氣息。
午膳時,一羣人正圍着桌子用膳,承燁竟然不請自到,自是嚇得一羣人跪了一地。
承燁只順眼瞧了瞧奶孃,道:“奶孃回來了,這宮裡就有了往日的味道了,還真是不錯。”說着,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奶孃忙去布筷子添碗,笑道,“要是知聖上來用膳,怎麼也要炒兩三樣聖上最喜愛的吃食纔是。”
“那就從今晚的晚膳開始準備吧,往後,朕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這一日三餐,就在伏波宮解決了。”承燁笑,順手夾了一塊魚肚肉,挑去魚刺後,將魚肚肉擱在我碗裡,又看了看垂手伺候的一羣人,一挑眉,“好了,奶孃留下就行,你們都下去另備一桌用餐吧。”
待到衆人退下,我敲敲碗沿,對他道:“有你這麼做皇帝的麼?一日三餐,怎可在伏波宮解決?大臣與後宮妃子們問起來,你讓那些伺候你的公公侍衛,如何應對?”
承燁夾了一筷子青菜,直接堵住我的嘴,笑道:“我忙了一大半日的,餓都餓死了,先用膳用膳。”
說也是白說,他照例一日三餐,在伏波宮,比誰都準時。
後來,問暗風,才知,他手下了鳳鋮朝的小公主爲妃子,那鳳鋮朝的小公主據說貌美如花,只可惜是個天生的啞兒。來伏波宮時,大臣妃子們都以爲他去了那鳳鋮小公主那邊。
於是,也有人說,那鳳鋮朝小公主指不定懷有了龍種,等做皇后的那一日。
也是從暗風口中得知,自打從漠北邊城回來後,慕容貴妃便是徹底的失了寵,聖上也不知從何考量,思準慕容貴妃回慕容府省親,這實則是恩典,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放逐。
暗風說,滿朝文武已在暗中琢磨,這慕容府是不是快要失寵了。
只因慕容相依舊是帝王的左膀右臂,衆人也只私下傳傳罷了。
日子當真是過得極快,眨眼的,也便是正月十四。
這一日的午後,宮裡卻是出了一件事情,事情的起源還得從澳兒說起。
是宋老匆匆跑過來,神色頗多慌張,只說:“冷宮的賢妃得了失心瘋,皇長子哭着嚷着要去看自己母妃,聖上不許,皇長子趁奶孃不備,一時不知去了哪裡,這不,這會兒,整個宮裡都炸開了鍋,都在尋皇長子呢……”
對於澳兒,我心頭頗多憐惜,忙喚了暗風:“帶了你那些守着冷宮的暗衛們,也去找,務必找回皇長子。”
暗風猶豫:“公主千歲,卑職奉命嚴守伏波宮,不能擅離職守的啊。”
我冷下臉來:“一時半會兒的,伏波宮能有什麼事?快走。”
暗風去了後不多久,我正在室內靜坐,便是聽雁翎冷喝聲從外面傳來:“是誰?出來!”
然後,便是奶孃匆匆跑了進來,一臉戒備與緊張:“姑娘,快,快去暗室,有刺客。”
果不其然,外室傳來兵器打鬥之聲。
我站在內室,澳兒失蹤,我這邊剛剛調離了暗衛,這夥刺客便是尋了來,也太巧了。揚聲對雁翎道:“雁翎,留活口。”
又回頭,對奶孃道:“走後門,快去御書房找聖上,快。”
我說完,便是端坐琴桌邊,安心彈琴。
燁兒尚未趕來,外室的兵器打鬥聲先自隱了去。
未幾,雁翎持劍入室,看我彈琴,感概:“主子,您當真是好膽量,這樣子都能面不改色,徑自彈琴。”
我笑:“聖上將你雁翎撥給本宮,你雁翎自是有一些能耐。人呢?”
雁翎汗顏:“終究是以十八敵一,勝之不武。”
“一個?”我挑眉。
雁翎更是汗顏:“而且,那人不是被打退的,是自己撤退的。”
我更是覺得奇怪了:“還真是怪事。”
雁翎遞給我一把彎刀:“主子,您瞧這個,是那人故意留下的。”
彎刀甚是精巧,刀柄刻了異國文字,是古老的雲樓族文字。
是雲裔,雲裔找了來。
他來,只留下彎刀,便是隻讓我知道,他來了。
別的什麼都不說。
因爲,他知道,我內心裡明白,他若是來乾昭帝都,會在何處落腳。
他在等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