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的夏、秋、冬,於我,並無多少區別。因着產後大出血的緣故,縱得宋老日日夜夜悉心診療,身子終是大不如往昔,是慣常感到的疲累,宋老更是將我看得緊,苦口婆心的,一不能吹風,二不能受涼,三不能勞累傷神,四不能……我倒也樂得配合宋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日與三個孩子相伴,看着孩子一日比一日重一些,看着孩子睜着水靈靈的眼睛我笑,總也是能讓我忘卻所有現實的煩憂。
族裡事務自有云裔打理,沈老爺子與殷姨三不五時來向我說族中之事,夜氏一切都在逐漸步入正軌,我只有三個要求,其一,除了第一山莊明裡修葺外,其它屬於夜氏的莊園與勢力都不得大張旗鼓,一切暗中行事,畢竟,我江南夜氏一夕遭遇滅族,無非是樹大招風,現如今,東山再起,總得吃一塹長一智;其二,盡力尋得於當年大火中受牽連的世家後人,全力撫卹;其三,以沈老爺子的名義重振往昔夜氏商鋪。
待得入冬,雲裔來向我辭行,我看着他,點頭淺笑,道:“恕不相送。”
雲裔水墨般濃黑的眸子看着我,許久,眉梢劃過一抹自嘲,脣角抿了抿又蠕了蠕,許久,笑了笑,道:“婉寧,少則一個半月,多則半年,我必得趕回。”
我笑了笑,應道:“隨你。”徑自低頭看着搖籃中的三個孩兒,兩男一女,我尤其偏愛長子,因爲,小小的孩子,五官像極了他的父親。
雲裔又是站了許久,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屏風外,尚且聽得雲裔在向殷姨交代族中事務,末了,只道:“煩您待我,好生照料他們母子四人。”
雲裔走了,殷姨入得室來,俯身逗弄一番小女兒,沉默半響,對我道:“小主,別怪殷姨羅嗦……”
我笑:“殷姨是長輩,這般說話豈非折煞婉寧?”
殷姨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同坐榻邊,細細看我,半晌,道:“世間事,從來不得兩全。想我夜氏百年來,何等榮寵天下澤被四海?抵不得的,還是一場大火。小主你氣華高度,何等冠絕天下,與姑爺,原是多麼般配的一對人兒,真是天地良緣?臨了,卻還是……”殷姨嘆口氣,握着我的手,“唉!真是苦了小主你。”
殷姨,甚而是我夜氏所有人,是習慣喚師兄姑爺的。
是的,不管千年萬年,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師兄永是我的師兄,永是我族人心目中的姑爺。
我笑着搖頭,對殷姨道:“師兄他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我夜婉寧的心底深處,從來不曾離開過。
“殷姨知道的。”殷姨取過象牙梳子來,細細的爲我梳理長髮,“正是因爲知道,所以才擔心來着。你這一輩子,還很長很長,姑爺縱然在天有靈,亦是不願小主你就這般一任年化蹉跎下去的。而云爺,雖說是外姓族人,待小主卻是實實在在的好。”
我笑着,任由殷姨說下去,並不反駁什麼。
“小少年,小小姐總有一日會長大,小主總不能一輩子就這般守着孩子們,總得爲自己以後打算。雲爺縱然有什麼其他的心思,待小主卻是實非虛情假意,何況,雲爺見識廣博,是個成大事的主兒,日後夜氏一切有云爺爲小主分擔,小主亦是省心不少。”
“退一萬步講,雲爺是雲樓少主,身後有云樓勢力,日後若有萬一,亦可爲我夜氏一大依靠。”殷姨將我長髮梳順,看我,“小主,您總得爲自己、爲夜氏想想。”
我問殷姨:“您所謂的萬一,是怕我夜氏再遇十四年前那場災難?”
殷姨嘆息口氣:“小主,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總也得未雨綢繆的好。”
我拍了拍殷姨的手背,道:“殷姨的心思,我何嘗不懂。只是——”
只是,爲了夜氏的未雨綢繆而與雲樓舊國聯袂、甚而聯姻,實非我所願。因爲,精明如燁兒,如果,如果燁兒知悉,燁兒會怎麼想?
說得委婉一些,是我夜氏寧信北疆外姓族人,亦是不信原是與我夜氏有所淵源的昭姓皇族。說得直白了去,是我夜婉寧,寧信雲樓少主,亦是不信我一手帶大的侄子。再說到本質上去,不過是,我夜氏要未雨綢繆的,正是昭姓皇室以及那權頃朝野的大忠臣大丞相慕容凝。
我默了默,淡聲反問:“殷姨,若天下人得知,我夜氏與雲樓故國少主聯姻,又會如何作想?”
殷姨沉默不語,我笑了笑,道:“帝王聖諭昭告天下爲我夜氏平反沒多久,我夜婉寧身爲夜氏的主子,便是嫁於與昭姓皇室有毀家滅國大恨的雲樓故國少主,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我夜氏在未雨綢繆防備昭姓皇室麼?”
“殷姨,我夜氏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纔剛剛開始,羽翼未豐,便是與昭姓皇室公開了對着幹,又豈是明智之舉?”
殷姨又是沉默許久,許久過後,咬牙,道:“與昭姓皇室有毀家滅國仇恨的尤豈只是一個雲樓?我夜氏遲早是要與昭姓天下對決沙場,挑明瞭又如何?”
我問:“殷姨,這天下,真有那麼好?”
殷姨看向我,惑然不解。
我嘆笑:“我夜氏,百年來,立族祖訓首條,即是天下爲公,廣愛世人。爲一族仇恨,而與昭姓對決,縱然得了江山,又如何?受禍害的,終究是百姓,而百姓,又何其無辜?”而不知上一代恩怨的燁兒,又何其無辜?
殷姨不語。
“殷姨,我夜氏縱然遭遇大難,亦是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甘願以一之命爲我夜氏奔走,這到底是爲何?”我問殷姨。
殷姨沉默許久,許久過後,道:“因我夜氏世代仁愛濟世,深得民心。”
我點頭:“那麼,爲一已私慾,重燃戰火,又算得什麼?其時,我夜氏還是天下百姓、江湖人士口中的夜氏麼?”
我望向殷姨,一字一句:“殷姨,我夜氏族人代代相傳,務必牢記一句說便是,夜氏不死,只因,夜氏奉行的精神不會死。”
再嘆口氣:“曾經,我亦是執着報復,及至後來,我終是明白師兄的心思。他是不忍我淪爲復仇的工具,卻更是不忍我夜氏就此不再是往日的夜氏。”
許久,殷姨道:“小主,我終是明白,緣何,凰神選擇的,是你。”再嘆口氣,“縱我夜氏能夠心懷寬容之心不計較舊時恩怨,只怕,有心之人未必肯放下啊。”
殷姨的擔擾,何嘗不是我心底的一塊石頭。
是的,我夜氏可以放下往昔一切,不再計較,不再追究。
但是,別然能夠放下麼?放下我這個夜氏女子眉心的一點彩凰印記麼?放下那個夜氏百年來的傳說麼?
乾昭朝以承相慕容凝爲首的忠慮們能放下麼?他們原是如此忌憚我這個帝姑的。現如今,若是知悉帝姑依然活在世上,且夜氏又開始逐漸壯大,他們會如何?是聯名上書請求承燁鎮壓我夜氏?還是暗地裡再來一次無跡可尋的高明的大火,一燒了事?
還有那心心念念復國得天下的雲數族少主雲裔能放下麼?我原是他尋得的,最好的可以用來利用的對象。
還有,雁山以南的鳳鋮國,新登基的帝王,會否爲他死去的父皇報仇?會否,有朝一日,尋仇上門?
人生向來無定論,總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未知。
我笑了笑,對殷姨道:“如果真有那一日,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終歸是難不倒我夜氏便是。”
是的,人生從來多未知。只是,這未知,總也比我預想的,要來得早,來得毫無預警。
乾昭六年的臘八節,霧濛濛的清晨,殷姨匆匆入了內室,險些與端了湯藥的宋老碰個正着。我看向殷姨,心有警醒。
能得大風大浪見慣,早已練就不動聲色的殷姨行色匆匆,又如何算是什麼好事體?
果然,是京城來的加急密報,相國寺方丈,也就是我的祖師伯伯,夜氏僅存的唯一的德高望重的長老,於相國寺內圓寂。
圓寂?!
手中逗弄孩兒的撥浪鼓應聲落地,我看向殷姨,沉聲問:“當真,是圓寂?”今春初見時,尚縣城那般硬朗的祖師伯伯,又怎麼會如此沒有任何跡象的,便是說圓寂便是圓寂?何況,前不久,尚且收悉祖師伯伯的手筆信箋,說是待得孩兒滿月,便是要親來江南爲夜氏的小小主子祈福的。
殷姨搖頭,甚是艱難的道:“密報來說,待得在禪房發覺時,佛珠散落一地,方丈的左手背生生的被人砍走了。且,禪房壁上,留有未具名血書,只有十六字——血債血償,代代不息,永世輪迴,當誅其夜。”
當誅其夜。
當誅,其夜。
殷姨問我,該如何是好?
我沉默許久,道:“以靜制動。密令各處,夜氏族人秘密回撤江南青山。”
即是朝我夜氏而來,那麼,遲早,是要尋到這青山深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