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風聲中,雲裔立於原地,與我兩相凝望,不言亦是不語。
我笑了笑,返身取了一處看見披在身上,出了門,檻,步下高階,在他身前三步開外站定,仰眸看他,半晌,嘆口氣,道:“雲大哥,此處,你原是不該來的。”
雲裔睫毛掀了掀,只漫不經心的應了聲:“嗯——”
我拿不準雲裔的心思,但是,雲裔能在此,便是顯而易見的,閻寒已與雲裔達成某種共識,而這所謂的共識,於承燁的江山,總也是莫大的威脅。
還有,皇長子尚在雲裔手裡。
種種形勢,突如其來,皆不是我所樂見。
暗暗咬牙,真是該死!
一時之間,雲裔不說什麼,我再多說亦是無益,也便什麼都不說,陪他默立晨曦中,兩廂無言。
我站了一會兒,正要返回室,聽雲裔淡淡的道:“七月初七,江南、漠北、皇都,三處舉事,萬無一失。”
我猝然轉身,瞪圓雙眸,緊緊看向雲裔,許久,輕聲問:“你,方纔,說什麼?”
雲裔看向我,字正腔圓,一字一句:“我,雲裔,以雲樓族少主身份,助你,一統江山,萬民歸心。舉事定於七月初七。”
我愣愣看向雲裔,錯愕早已讓我失去所有言語。只看着雲裔朝我走近,近了,再近了,伸展開雙臂,輕輕的,將我摟在他懷裡,我聽見他低沉的聲音,那麼遠,那麼近,如夢似幻:“我讓你,得到天下最好的一切,生殺予奪,唯你獨尊。”
瞬間,頭腦內,如似有一根弦,在瞬間,崩然斷裂。
我瞪大雙眸,再瞪大雙眸,視線裡,漫然的,是茫茫的白,那麼蒼茫,那麼深邃。而我,有一剎那,好似什麼都看不見了,沒有白,沒有黑,什麼都沒有。眨眼,再眨眼,直到,視線裡映入的是那無邊無際的晨曦。只是,那晨曦白,不過是眨眼即逝,再一次眨眼,又是什麼都沒有了。
身子,忍不住的,顫抖。
“雲大哥,我……”
雲裔許是看出我的異常,在他的氣息撲入我額際時,我茫然睜大雙眸,空當的視線裡,沒有天地,沒有他,我顫顫的伸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背:“我……我看不見了……”
雲裔的手背,修辭估僵硬,然後,我聽見雲裔的喘息聲,驀然便得那般急促。
那一剎,我驀然做了大膽決定,在雲裔欲要出聲時,我踮起腳尖,憑直覺將自己的嘴脣湊近他的脣,義無反顧的,親了上去。
雲裔沒有推開我,只是,靜靜的,任由我將嘴脣貼在他的脣上,許久許久。
許久之後,我側了臉頰,將嘴脣移至他的耳邊,低聲央求:“雲大哥,帶我走,天涯海角,隨便哪處,我隨你走。”
雲裔沉默許久,將我更緊的摟在他懷裡,再啓脣時,嗓音微啞,卻只道:“你無須逃離,再也沒有人,會傷害你。”
我不覺苦笑:“我想要的,你們總也是不懂。”
雲裔又是沉吟片刻,才緩聲道:“是你自己,不懂得你該擁有什麼。”
脣角浮上苦澀,我笑:“我只是,不懂得,我爲何,忽然,莫名其妙的,便是看不見罷了。”
雲裔道:“不是莫名其妙,亦不是偶然。”
我倏然推開雲裔,依着直覺面對着他的方向,問道:“什麼意思?”
雲裔伸手過來扶我時,嗓音竟然含了輕笑:“時候一到,你自然會明白。”說着,不由分說,將我扶回室,“放心吧,只是暫時的,不消多時,便是可恢復視力。”
雲裔說得沒錯,差不多兩燭香的光景,我果真是眼前霍然開朗,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
雲裔便是站起身來,對我道:“你先且歇着。”
我喊住雲裔,問他:“皇長子在何處?”
雲裔在門檻處回頭看我,眸內劃過似笑非笑之光,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瞪着開了又閉的門,真正的哭笑不得,對雲裔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更是一知半解。
我不急着出得門去了解其中真相,徑自斜依軟榻,將這前前後後的事給梳理了一個遍。
閻寒要爭天下,不過是出於滿腹仇恨,誓要與天地爭個高低。
而云裔來,身爲雲樓族少主的雲裔,一生使命也不過是光復故國,原也是與乾昭朝爲死敵。但是,現在,雲裔卻說,是在幫我爭取天下。真真假假,誰又能說得清楚。
唯一確知的,也不過是,閻寒要這天下,雲裔也要這天下,二人達成聯盟,形成共識,那便是,要我這個額頭有着凰記的女子登基稱女帝。
也許,會是雲裔眼中的傀儡女帝。
那麼,還有一個方爲雄,他,又是爲了什麼?
先前的一場宮變裡,原是與慕容凝站在同一戰壕的,如今,又與閻寒、雲裔有牽扯,他,是爲了什麼?
顯赫的一道疤,是當年爲救我,而留。
而我,卻是非常的,猜不到此人的心思。
南光——
南光——
我喃喃的,重複的,唸叨着方爲雄的字。
南——光——
南——之——光——
我倏然坐起,臉色蒼白,嘴脣顫抖。
他一次又一次的暗示於我,他說,小主,小主,請記住,臣的字,南光。
爲何,我竟然,從未想起,從未想起,那舊時江南岸邊,耳熟能詳的童謠:南之光,第一莊;夜之室,聚義士……
怨不得,雲裔那般篤定的,說,江南,漠北、後都,同時舉事,萬無一失。
江南,有新任的江南知府,沈老爺子的孫子龍兒。
漠北,有云裔神出鬼沒、無所不能的雲樓鬼兵。
皇都,皇都有身爲京城守備的方爲雄接應。
如此周詳細密的計劃與謀略,輔以我夜氏尚存的江湖勢力與江湖地位,若是舉事,當真是,勢必與承燁兩廂對峙,僵持不下。
而這些的謀略,在伏波宮時,我竟然,從未得知。那麼承燁呢?承燁又如何能夠得知?承燁只當是,我們族人爲莫尋的死而心有不甘,所以,一次一次的來暗殺於他。而那向來寧肯錯殺一千不肯遺漏一人的承燁,是爲了我這個姑姑,爲了怕我這個姑姑不開心,強自壓下所有的暗殺,不曾窮追不捨,只是草草了事。
如果,承燁窮追不捨了,徹查到底,只怕,以承燁的精明,閻寒他們,未必能在這相國寺如此安穩的潛藏下來。
強自震驚下來,我伸手,撫摸額心凰記。
萬幸,我,夜婉寧,除了夜氏的女兒,還是乾昭帝王的姑姑。
又豈有,姑姑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侄子陷於水深火熱,而不相救之理?
總歸,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中,力求得兩廂圓滿的。
萬幸的萬幸,我終究,是夜氏的女兒,縱然,只是身爲女子,如伽藍寺老方丈所言,只要活着,便是所有夜氏族人內心裡的魂,缺之不得。
師兄走了,引領夜氏族人的使命,我必得要挑起。
當門再推開時,我見到的,是一個年紀不是很大的少年,端了食盤進來。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看上去甚是伶俐,將食盤放在桌上,又看了我好幾眼,我正要啓脣相問,少年倏然雙膝跪地:“烏蘭氏十八代嫡孫,烏蘭不晚,拜見小主子。”
我擡起眉心,看向少年:“你說,你是烏蘭氏後人?”
少年點頭。
“九護法,烏蘭不晚?”
少年鄭重點頭:“是的,烏蘭不晚。”
我又仔細瞧了瞧少年,半晌,點頭,道:“你的模樣,像及了你母親。”
少年欣喜若狂:“小主子您記得我娘?”
我笑,略有感慨:“如何不記得?烏蘭叔叔娶得晚,我七歲時,烏蘭叔叔才迎娶美嬌娘,江湖人稱賽貂祥,也就是你的母親。”
少年更是歡喜得不行,迭聲道:“娘若是聽到,一定會很開心的。”旋即,頗爲惋惜,“可惜娘在江南陪殷姨,不得空。”
既然烏蘭氏亦是來了,那麼,其他的護法想必,只要是活着的,都來了吧。
我問道:“十大護法,來了幾位?”
“七位。”少年道,“除了白大哥尚在江南,晏姐姐一時不知去向——”看了我一眼,垂下眸子,“活下來的,能來的,都來了。”
我輕嘆口氣,對少年道:“只怕,日後,我夜氏再也沒有十大護法,只有九大護法了。”
少年瞪大雙眸,對我道:“小主切勿灰心,我娘說了,十護法後人一定會找到的,一定。”
我搖了搖頭,十護法是我小十叔,尚未來得及成家,便是爲復仇而死,又何來後人?
沉吟片刻,我對少年道:“不晚,你去向閻寒傳話,就說,我要見你們所有人。”頓了頓,“包括,方將軍,雲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