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在一字一句地問:你愛我嗎,阿硫因?
弗拉維茲頓住腳步,他的身體僵住了,瑟瑟發抖起來。
“愛……多麼轉瞬易逝的東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閃電,夜裡綻放的煙火,高高墜落的流星,它們總短暫的讓人懷疑其存在,又像一場不治的頑疾讓人絕望,只有信仰纔是永恆的救贖。”
我愣住了,弗拉維茲的聲音頓了一頓。
“這是我的母親臨終前說的,她和美杜莎一樣死於愛人的背叛。”
“我很遺憾,弗拉維茲。”我屏住呼吸,顫抖地說,但心中的異樣感卻變得更加強烈。
“你告訴我,爲什麼親眼見證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樣承受了被背叛的命運,還會違背信仰,從毀滅的泥沼裡爬出,竭力去愛一個人呢?”
他輕聲低吟着,語氣裡翻涌着痛苦,卻彷彿在說着別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麼,那夢境之景在我的腦中愈發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維茲愈覺得古怪。他就像夢中的鏡像般虛幻不實,彷彿一碰就會碎成齏粉,消散不見。
“愛上我使你違背了信仰嗎,感到痛苦了嗎,弗拉維茲?”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終都是。”他搖了搖頭,似乎笑了起來:“可你給我的愛並不純粹,阿硫因,你已經愛上尤里揚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維茲回過頭來,他注視着我,目光彷彿含着一股寒意,頃刻我的身體如墜冰窖般寒冷,皮膚被一寸寸凍結起來。
“得不到的,我寧可毀滅掉……早在當年,我就該這麼做了。”
那種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維茲臉上見到過。那是他發病最厲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瀕死邊緣,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鬆了手,痛苦地叫我離遠點,彷彿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將我扼死、好陪他長眠的衝動。
我像那時一樣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四肢像變成了石頭一般無法動彈。但我直覺,這一次他不會再放過我了,這是弗拉維茲一直壓抑着的陰暗而自私的願望。我當年逃開他,不正是因爲我曾察覺到了他最可怕的隱藏面嗎?
就在這時,天空閃電驟現,刺目的是白光凍結我的視線,利箭破風之聲挾着一道火光襲來,弗拉維茲的周身忽地燃起了大火!
霎時火光沖天,高溫撲面而來,我倒在地上。電閃雷鳴之間,我看見熾烈的大火猶如一頭猛獸擭住了弗拉維茲,瞬間就吞噬了他的全身。
他跌跌撞撞的退到風雨裡,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像當年一樣絕望的朝我伸出手。
內裡彷彿頃刻有什麼東西爆裂開來,一聲不似人聲的吼叫從我的喉頭迸發出來。我向他衝去,足下卻似灌鉛,一步跌倒在地,怎麼也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見他倒在潮溼的甲板上,火舌大口撕咬着他潔白的衣袍。
身體似在被與弗拉維茲一起灼燒,急劇的眩暈如同火勢一樣猝不及防。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我奮力掙扎着醒來,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沖天的大火已被暴雨消減,甲板上只燃燒着幾簇微弱的火苗,但卻不見弗拉維茲的蹤影。
沒有屍骸,沒有灰燼,地上唯一存在的東西,竟然只是一塊亮晶晶的金屬碎片。我震駭地將它撿起來,發現它泛着奇異的紅光,背面還沾着青苔。
來不及思考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就看見一個影子投到了鏡面上。
我回過頭,猝然闖入視線的是一張鬼魅般的面具,胳膊被蒼白的手緊握住,他的手掌殘留着火焰的溫度,微微發抖:“阿硫因。”
“尤里揚斯?”我睜大眼睛望着他,大腦一片混亂。船上響起亂中有序的腳步聲,數十個人影敏捷地佔領了甲板,我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出現了幾艘小船不知何時,它們通體未亮燈,所以得以在暴風雨夜隱藏得這樣好,無聲無息的靠近。
他是來劫船的。
轉瞬我意識到那場大火是他縱的。一股血直涌頭顱,我翻身將他撲倒在甲板上,用手裡的東西划向他的咽喉,雙手被立即牢牢扣住。
他的手臂向蟒蛇般柔韌有力,將我緊緊纏縛。緊接着他一揮手,我被幾個人綁住身體,連拖帶拽地挾向其中一艘小船。
“你做什麼?!這裡是波斯與羅馬的停戰區域!你別太囂張!”我嘶喊道。
身體剛被扔進小船裡,另一端甲板上,一場激烈的廝殺便已拉開了序幕。
閃電的光束掩蓋了所有刀光劍影,夜幕中的人影像荒野上的野獸彼此角逐,辨不清哪一方是捕食者,哪一方是獵物,濃重的血腥味與海水的鹹味雜糅在一起,釀成了死亡的肅殺氣息。
“你以爲我真會放你走?遑論是波斯王來跟我搶人,即便是你的光明神降臨人世,也休想讓我放手。”尤里揚斯取下風帽,低頭瞧着我,眼瞳閃着妖冶的虹彩。他的臉沾滿雨水,蒼白似鬼魅,髮絲在雨水中飄曳,顏色在忽明忽滅的電光中,竟似在從末端一寸寸變成金色,彷彿燃燒一般耀目。
我震驚地睜大眼睛望着他,恍惚間想起那夢中的細節。雙頭蛇、鏡子與幻滅的倒影,想起弗拉維茲片刻前那些晦澀難懂的話語,思維如結亂麻。
衣襟被尤里揚斯一手提起,我的胸膛撞上他的身軀,他的嘴脣靠近我的耳畔,沾染着雨水,燙得驚心動魄。
我渾身一抖,黑影覆住眼前,嘴脣已被緊密佔領。我下意識地掙扎,但他的吻總是具有魔力,讓我無法抗拒,饒是緊扣脣齒,仍輕而易舉的被柔軟的舌頭撬開,下脣被他重重咬住,銜在齒間吸吮。
我抵抗着,脖子卻被他的手製得很緊,我被迫與他雙舌絞纏,犬齒相錯。口腔裡充溢滿了血腥味,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苦澀又甘甜,似毒酒,又如蜜液,誘人慾罷不能,沉溺其中。我近乎窒息,與他肌體相貼,呼吸亦密不可分。
但漸漸的,我感到一股寒意從他的身體蔓延而上,觸手可及之處一寸一寸凍僵了般地失去了溫度。我打了個寒顫,撐起身來,看見散落在眼下的赤發在迅速蛻變成金色,金得泛白,面具下的嘴脣也褪去了血色。
他的手觸碰我的臉頰,眼中漫出溼潤的霧氣,手臂抖得厲害。一剎那我覺得假使不是面具遮擋了他的表情,他一定在流淚。
距離極近,我看見他的瞳仁一剎那擴得很大,若藍若紫的眼眸綻放出悽豔的光芒,彷彿在晨曦中極速凋亡的睡蓮。
天際的閃電猶如一把利刃刺破黑暗,雷鳴堪比放大無數倍的裂帛之聲,聽在耳裡竟有一種決絕慘烈的意味。
我突然像幼時恐懼雷鳴那般渾身發起抖來。
“別害怕,我會保護你。”暴風雨中,耳畔的聲音虛弱沙啞。身體被他擁緊,我滿耳都是在暴風雨的那夜裡弗拉維茲對我說的話。
“我會保護你的”。
但同樣擁抱我的人卻不是當年孱弱的少年,而是一個身着鐵甲的男人,他的身軀瘦削而挺拔。
“怎麼回事,尤里揚斯?”我搖搖頭,將他擁緊。我意識到我可能遭了矇蔽,犯下了一個足以令我畢生悔恨的錯誤。雙頭蛇與鏡像不正是意喻着這個含義嗎?我喃喃問:“你和弗拉維茲不是孿生兄弟,是不是?你們根本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懲罰。我從誕世就在與自我搏鬥……我憎恨自己無力掌控命運,無法得到所愛之人的愛,連像普通人一樣活着也無法做到。我自以爲毀掉舊我,帶着對你的恨意就能獲得新生,能始終遵守那個禁戒……”
他的手指觸碰我的臉頰,密長的睫羽垂下去,猶如墜入冰河的蝴蝶:“你說假如我們從未相遇該多好?”
“真可笑!說的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我咬咬牙,不詳的預感如爬藤攀上喉頭,讓我喘不上氣,“弗拉維茲!”
“叫我尤里揚斯…我更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深吸了口氣:“尤里揚斯。你給我坐起來,好好解釋這亂七八糟的所謂‘懲罰’!否則我就回到波斯去,與你老死不相往來!”
“你捨得?”耳畔落下一吻,他似乎笑了一下,“阿硫因,我的小愛神,假使我們永遠也不會再次相遇,你也註定忘不了我了。命運待我,也不是殘酷到底。”
他凝視着我,一隻手撫上我的腹部,眼裡的光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他的背脊鬆弛下來,手無力的垂了下去。霎時間一種可怕的猜想佔據了我的心胸,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間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