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響起一聲可怖的轟鳴聲,大雨傾盆一般落下來。在武士修習時我總習慣於在大雨中靜坐,以求沖刷走心中雜緒。而此時我卻無法獲得一絲一毫的冷靜。
這注定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夜裡,暴風雨侵襲着我的睡夢。恍惚間,我像回到了最初遇見弗拉維茲的那夜,爬着那漫長的無止境的階梯,投進他的懷裡。他逼我在阿弗洛迪德的雕像前立誓,可我沒來得及向他許諾,神殿裡就燃起了轟轟烈烈的大火。他頃刻化爲焦骨,而我變成了一隻離巢的雛鷹。我展開雙翼,飛過山川,飛過海峽,彷徨無所歸依,雙足卻被一條蟒蛇纏縛。
我向下墜去,隨漫天煙火一起墜進深谷,宛如飛蛾撲向烈火。身體灼燒一般發起了燙,我又成了人的模樣,手無寸鐵,赤身*。我的手腳拴着鐐銬,腹部像女子一樣隆起,肚皮上印出一個小小的嬰孩手印,似掙扎着想要出世。
“這是我們的子嗣,阿硫因。”低沉魅惑的聲音響徹耳際,一雙手臂將我攏住,宛如弗拉維茲當年一樣將我輕柔抱起:“我會保護你的。”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自上空炸響,我惶然驚醒,全身像淋了雨一樣瀝滿了汗,渾身害着高熱。抓起枕邊水壺,我大灌了幾口,將頭埋在雙膝間,極力平復紊亂的呼吸。
我捂住肚子,肚皮裡蟄伏之物便猶如初春醒來的蛇,一下子有了動靜。我立即縮回手,想起那夢境中景象,汗濡溼了掌心。突然“砰”地一聲,將我嚇了一大跳,門大敞開撞在牆上,哐啷作響,似有鬼怪在海中疾哭。
一腳踹開被褥,我衝到門前,剛要關上,卻猛地怔住了。
那雨幕籠罩的暗處,一身白衣的人全身溼透了,面色慘白的望着我,宛如從海里爬出來的水妖。
“弗拉維茲!”我一步衝上前去,“你什麼時候上的船?剛纔爲什麼一聲不響的就離開了?”
他微微一笑,手撫上我的臉頰:“我不藏起來,又怎麼跟你一起走?尤里揚斯又怎會放過殺死我的機會?”
“進來吧,你都淋溼了。”我百感交集地將他摟住,沒想到奢望竟成了真。
“不,裡面太溫暖了,我怕火。”弗拉維茲擁住我的肩膀,他的身體在風雨中微微發抖,雙臂猶如黏膩冰冷的蟒蛇緊緊勾住我的脖子。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桌上的燭燈,火苗燒得正旺。儘管弗拉維茲已死而復生,但大抵永遠也無法擺脫當年被活活焚死的陰影,正如我恐懼再被戴上鐐銬。心中驀地刺痛:“我去把火滅了。”
剛回過身,身體被他從背後擁牢:“阿硫因…你還害怕暴風雨嗎?”
“不了。”喉頭涌起一股酸澀之意,我搖搖頭,“自從離開你,我就不再怕
了。”當再無所依傍,沒有退路,世上唯一的牽掛變成了“生存”,一個人還有什麼恐懼呢?可現在,我又有了。
“別再離開我,阿硫因,沒有你,我無法獨自存活。”弗拉維茲深嗅着我的脖頸,他的嘴脣很涼,貼得很緊密,像在吸血般吸納着我的熱度。
一股莫名的毛骨悚然感爬上脊柱,我本能地掙了開來。他倉皇地在虛空中朝我摸索,空茫的藍眸緩緩轉動着,猶如粘灰的玻璃,毫無光芒。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臉頰:“我去將火滅了,在這兒等我。”
他點了點頭,卻仍然站在門外,一步也不肯踏進來。
我來到桌前,吹滅了那盞燭燈,室內霎時陷入了一片濃墨似的黑暗,海風捲來的寒意包裹了全身,令我心裡冒出了一絲不詳的預感。下一刻,一道極亮的電光劃過天際,將室內耀得亮如白晝,這一瞬間,我瞥見似有一道陰影映在桌面上,又隨極速襲來的黑暗消失。微弱的呼吸氣流纏繞着頸間,背脊如遭冰凍。
一回頭,我便近距離的對上那對毫無焦距的眼眸,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竟窺見那眸中的瞳仁有短暫的剎那成了細細的豎瞳。像蛇一樣。然而我一眨眼,它們就被隱藏在了密而長的睫羽之下。他垂眼望着我,像能看見我一樣。
“弗拉維茲……”
我低呼這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危險———弗拉維茲很不對勁。
腹上忽然一涼,我低頭看見他的手掌覆在我的肚子上,手指微微發顫,骨節泛起青白的顏色,疼痛隨之襲來。忽地,自我的耳膜深處響起一聲細小的叮嚀聲,引得我渾身一緊,一把抓住了弗拉維茲收緊的手掌。自衛的本能使我用力過猛,弗拉維茲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才站穩。我將他扶住,卻被他推了開來。
“爲什麼要保護尤里揚斯的子嗣?”變幻的電光中,我看見弗拉維茲的臉上浮現出隱約可辨的哀傷:“你不是愛着我嗎?”
夢中的聲音猶在耳畔,我打了個抖,脫口反駁:“你胡說什麼,弗拉維茲?我只是身中詛咒而已!等回到波斯,便有強大的巫師可以幫我解除!”
“我就可以,阿硫因,只要你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把自己交給我。”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朝我探出一隻手。
我向他走去,卻不禁想起尤里揚斯朝我伸出手的姿態,只是短暫的一個猶豫,弗拉維茲的手就收了起來。他漂游四散的視線聚攏到我的身上,臉上漸漸涌現出驚異、疑惑,以及……一種莫大的失望。
“我相信你,弗拉維茲,別用這樣的表情看着我。”我最怕看見他這樣的神情。以往每次我向弗拉維茲請求允許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結識了什麼樣的新朋友,他就會這樣看着我,總讓我覺得我彷彿是背叛了他。
“我從未背叛過你,只是我不像當年一樣會依賴於你。我已經從小孩子變成一個男人了,現在該換我保護你。”我握住他放下的手,“它會傷害你的身體不是嗎?相信我,我會擺脫尤里揚斯的詛咒的。”
他擡起手臂,撫摸我的頭:“你擺脫不了他。阿硫因,你被魔鬼引誘了。難道你沒有察覺到嗎?”
我的心一跳,手僵住:“察覺什麼?弗拉維茲,別胡思亂想。”
他的疑心病還像以前那樣重,在這點上他與尤里揚斯倒是一模一樣。
“你喜歡能與你匹敵的人,不是嗎?你的確不再需要保護,阿硫因,你的天性就像只桀驁的野獸,只雌伏於能征服你的強者,但你永遠不會甘願被關住。”他的聲音被幾乎湮沒在陣陣雷鳴中,虛弱而幽怨,“這就是我被厭棄、被拋卻的原因啊———爲了變強,爲了能追上你。”
“可我從未厭棄過你。”這話彷彿一根冰錐擊中胸口,我就像幼時般極力向他自白,生怕他的頑疾發作,卻竟隱約覺得這字字不假。
我強令自己拋開這種錯覺,將他緊緊摟住,呼吸亂得厲害。
“是的,你從未厭棄我,你只是依賴我的溫暖,又恐懼與我一生一世龜縮在囚牢裡。是我自己,厭棄我自己而已。”他輕笑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仰起下頜,灰濛濛的眼睛似含着無限悲怨,又異變成了一種破碎的恨怒。
“弗拉維茲!”我一步追上他,喉頭驀地溢出一絲沒來由的恐慌,卻不敢伸手去拽他。我動了動乾裂的嘴脣:“我愛你,從很久以前就愛着你。”
經年結成的厚繭彷彿裂出一條大縫,灼熱的液體從眼睛裡滑落下來。我怔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背影,腦海深處另一個人的聲音卻迴應般的響起,暗啞清晰。
那聲音在一字一句地問:你愛我嗎,阿硫因?
弗拉維茲頓住腳步,他的身體僵住了,瑟瑟發抖起來。
“愛……多麼轉瞬易逝的東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閃電,夜裡綻放的煙火,高高墜落的流星,它們總短暫的讓人懷疑其存在,又像一場不治的頑疾讓人絕望,只有信仰纔是永恆的救贖。”
我愣住了,弗拉維茲的聲音頓了一頓。
“這是我的母親臨終前說的,她和美杜莎一樣死於愛人的背叛。”
“我很遺憾,弗拉維茲。”我屏住呼吸,顫抖地說,但心中的異樣感卻變得更加強烈。
“你告訴我,爲什麼親眼見證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樣承受了被背叛的命運,還會違背信仰,從毀滅的泥沼裡爬出,竭力去愛一個人呢?”
他輕聲低吟着,語氣裡翻涌着痛苦,卻彷彿在說着別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麼,那夢境之景在我的腦中愈發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維茲愈覺得古怪。他就像夢中的鏡像般虛幻不實,彷彿一碰就會碎成齏粉,消散不見。
“愛上我使你違背了信仰嗎,感到痛苦了嗎,弗拉維茲?”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終都是。”他搖了搖頭,似乎笑了起來:“可你給我的愛並不純粹,阿硫因,你已經愛上尤里揚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維茲回過頭來,他注視着我,目光彷彿含着一股寒意,頃刻我的身體如墜冰窖般寒冷,皮膚被一寸寸凍結起來。
“得不到的,我寧可毀滅掉……早在當年,我就該這麼做了。”
那種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維茲臉上見到過。那是他發病最厲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瀕死邊緣,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鬆了手,痛苦地叫我離遠點,彷彿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將我扼死、好陪他長眠的衝動。
我像那時一樣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四肢像變成了石頭一般無法動彈。但我直覺,這一次他不會再放過我了,這是弗拉維茲一直壓抑着的陰暗而自私的願望。我當年逃開他,不正是因爲我曾察覺到了他最可怕的隱藏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