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載我一程……”
“要不你跟了我吧!”
“再問你一遍,跟不跟?”
“我希望你能夠把對我的防備放下一點,試着相處一下,說不定除了牀上那點事之外我們還能再幹點別的!……比如像現在這樣牽着你的手看夜景…”
“……現在是凌晨三點,再過一個多小時,我還可以牽着你的手看日出…”
“我不會說甜言蜜語,也不會哄女人,脾氣不好,身上臭毛病一堆,但我很感激你能容忍我,遷就我,所以希望你別因爲我而受委屈!你要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提,有什麼不滿也儘管說,能做的我儘量去做,能改的…儘量會改……”
“…我不想怎麼樣,只是想換個活法,她或許不是最合適的,卻是我最想要的,如果一定要我拿手裡的東西去換,可以,拿去吧,我願意…”
沈瓷在那短短几米遠的距離之內想了很多東西。
他們第一次見面,烈日之下追尾,他以高人一等的姿態用錢解決事情;他們第二次見面,醍醐居,他以輕狂之姿替她撿了釦子;他們第三次見面,香山公墓的半山腰上,她藥流之後大出血,拖着半條命在雨裡攔下了他的車子;他們第四次見面,第五次見面……到往後的每一次……
沈瓷起初覺得只是偶然,到他這裡也頂多巧合的次數多了點,可沒想到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佔據了她的生活。
沈瓷慢慢走到牀前面,燈光暗淡,光影攏着牀上的人。
他就那麼平躺着,鼻子裡插了氧氣管,臉色蒼白,瘦得厲害,露出的手臂上留着針頭和許多擦傷,除了胸口有些起伏之外彷彿悄無聲息。
沈瓷竟覺得有些陌生,他原本不該這樣,不該這樣不成人形的躺在牀上。
牀頭槽格里還插着病歷,沈瓷拿出來看了一眼。
“江臨岸,男,31歲,貫穿傷,腰椎骨折,傷部疼痛,活動受限,椎管減壓加釘棒內固定治療,14:30全麻下行腰錐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手術+椎管擴大減壓手術,術後返回病房,腰背部傷口無滲血,傷口引流管一根,在位,負壓引流,大劑量甲強龍靜滴治療,尿色清,痛感強烈,必要時遵醫囑予以凱紛靜脈滴入以緩解術後疼痛,指導進行軸線翻身,評估截癱平面及四肢活動,密切關注患者體溫,血象,每隔兩小時進行雙下肢按摩以預防靜脈血栓……”
整整大半張紙的病歷和醫囑,最下方註明護理等級,一級,紅色字體,留有醫生和陪牀護士的印章。
沈瓷拿着手裡那張薄薄的卡片紙,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以前她就相信命,很小的時候就信,可是並不曾對它懷有敬畏之心,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因爲是命運讓她走到這步田地,也是命運讓她沒有出頭之日,所以她對它一直帶着蔑視之情。
雖然我抵抗不了,雖然我打不贏,但我也未曾低頭,未曾求饒,以至於她這麼多年都努力苟活在這世上,即使一無所有也要活得很清高,彷彿在暗地裡跟命運較勁,向命運挑釁,可是現在呢?
沈瓷看着牀上的人,他此時應該在哪裡?或許在某酒店包廂與客戶吃飯,或許在某會議室與下屬交談,也或許正坐在辦公室加班,但他絕對不應該在這裡,更不應該如此虛弱無力地躺在牀上。
那一刻她突然就後悔了,甚至害怕了,是真的害怕,往常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害怕,比之當年她從江丞陽魔爪中逃出來的那一刻還要害怕。
沈瓷忍不住閉上眼睛。
她承認她輸了,她願意低頭,願意求饒。
“只要他能站起來,好好活下去,像以前一樣,你讓我無論做什麼都行!”
周彥坐在車裡,外面突然下起雨來,他正準備給於浩打個電話,可擡頭卻見住院樓大廳臺階上走下來一道身影。
一開始還不肯相信,可人影走近一些他纔不得不確定,於是趕緊從車裡拿了把傘跑過去。
“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周彥邊把傘撐到沈瓷頭上邊問。
傘下的人卻不吭聲,目光有些空洞,不知看向哪,腳卻還在往前挪步子。
這副樣子讓周彥覺得有些意外,時間尚早啊,算算她只不過在病房裡呆了幾分鐘,不是一直想去見他嗎,怎麼現在有機會見了卻又這麼快就下樓來?
“是不是被人發現了?”周彥問。
或許是江家人,或許是保鏢,甚至也有可能是護工,突然回到病房見沈瓷在那,便把她趕了出來,這是周彥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了。
可沈瓷還是不說話,只是稍稍低了下頭,雨下得有點大,雨水順着傘沿滴到她的鞋面上。
周彥見她情緒有些反常,也不問了,低頭摟了下她的肩把她藏到傘下。
“走吧,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車速開得很慢,可是也慢不過沈瓷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她是完全靜止的,像個沒有任何思緒的木偶一樣端坐在車椅上。
周彥神經很敏感,大概也是出於職業本能,有些看出不尋常。
“急着回去嗎?要是不急的話陪我去喝杯茶?”
大概是因爲下雨的緣故,一向雅間都訂滿的枯水庵居然沒什麼客人。
周彥帶沈瓷進去的時候千佳子親自撐了傘出來接待。
“周先生,好久沒見您過來了。”
周彥只說最近工作有些忙,想要介紹沈瓷,可千佳子眼尖,立馬就把她認了出來。
“沈小姐,您好,好久不見。”
沈瓷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自己確實來過兩次,可跟眼前這位店長的接觸並不多,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她還能記得自己。
“你好!”她順勢也打了聲招呼,之後便無下文,默默站在周彥身後。
千佳子大概也感覺出了沈瓷的冷淡,又拿目光在周彥臉上掃了一圈,估計也是出於職業本能,每天在茶樓裡迎來送往,識人看人的本事好,所以總能瞧出一些端倪,況且這也不是周彥第一次帶沈瓷來這裡了,她只笑笑,不多問。
“今天天氣不好,客人不多,您常用的那間房還空着,要不就給您安排那裡?”
周彥又看了眼身後的沈瓷,點頭。
“行吧,就那裡。”
於是三人往茶樓裡走,一前一後,到門口的時候要換了乾淨的鞋進去。
門口自然有服務生收傘,千佳子引着他們去雅間,到門口的時候推開移門,稍稍躬身作了個揖。
周彥帶沈瓷進去,四四方方的雅間,榻榻米,窗口簾子拉了起來,可以看到院子裡被雨水澆溼的山石和枯樹。
沈瓷看了一眼,牆上依舊掛着那幅字。
周彥:“先坐吧!”
沈瓷便坐了下來,站在門口的千佳子又稍稍欠身。
“那我去叫人備茶具,周先生,還是老規矩?”
周彥點頭示意,千佳子退出去,要拉上移門的時候又被周彥叫住:“再多備一份點心!”
很快東西都端了進來,卻只全部擺在桌上,周彥揮手讓服務生出去,關上門,他再折回來,沈瓷還是以剛纔的姿勢盤坐在榻榻米上,目光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焚香,蓋爐,又拿手巾把手擦乾淨,再煮水,煎茶,青煙嫋嫋,他坐在那幅“殘心”的字前面,一舉一動間都透着沉浸和平和。
最後一杯銅色的茶水移到沈瓷面前,用藍色的小瓷碗裝着。
沈瓷看了一眼,突然輕笑:“你有什麼想問?”
周彥沒擡頭,只拎了水壺澆茶葉,窗外雨聲連連,室內熱氣氤氳,偶有微風吹動他身後那幅字的卷軸棍,直到他又替自己泡了一杯茶出來,才慢慢開口,擡起眼皮。
“你有什麼可以講?”
沈瓷就此頓了頓,之前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爲何願意把過去那些不堪的往事講給面前這個男人聽。
不應該啊,她已經獨自隱瞞了這麼多年,除卻溫從安以外她誰都不願透露一個字,可憑什麼周彥陪她去了趟鳳屏她就願意全盤說給他聽?
只因爲當初他跟她講了關於甄小惋的事?她用自己的秘密去交換?
不不不,肯定不是這麼簡單!可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過來了,這男人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沉暮感,彷彿是夕陽裡面那道柔光,不幹不燥,無關乎經歷,也無關乎年齡,他總能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場合讓你產生傾訴欲。
“好吧!”沈瓷輕聲笑,把面前那杯茶往前推了推,“替我要個菸灰缸!”
她不喝茶,她只抽菸。
煙霧混着茶氣飄在木色的空間裡,半根下去,她眼裡才泛出一點光,隨後用手指輕輕掃了下額頭。
“你有試過嗎?你一直渴望想要見到的人,費盡力氣想要見到的人,準備了很多話,很多表情,以爲見他的時候會有發揮的餘地,可是有天當你真的站在他牀前,你卻發現自己連觸碰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沈瓷回憶剛纔她在病房的那幾分鐘時間,真可惜,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只傻傻站在那裡,努力很久終於伸出手去。
牀上的人眉頭皺得很緊,額頭有汗,身上有傷,她想替他把眉撫平,把汗擦乾淨,可是手指掛在半空中很久,最終還是沒能落下去。
她連那一點點勇氣都沒有了。
她徹底淪爲一個屈服於命運的人。
“我這二十多年虧欠了很多人,沈衛,溫從安,陳遇,現在又多了一個江臨岸,前兩個爲了我死的死癱的癱,後兩個,一個爲我曾與家裡鬧翻,差點淪爲笑柄,而另一個豁出命去替我擋槍,現在插着氧氣管躺在牀上……我承認我信命,但是我沒有屈服過,所以我十六歲那年戳傷了江丞陽的眼睛,二十五歲那年嘗試着接受陳遇,甚至曾經一度萌發過和江臨岸走下去的念想,可是最後發現都是奢望。陳家不可能接受我,以前犯過的錯得罪過的人也不會放過我,命裡欠的東西終究要還,所以李大昌又回來了,江丞陽也回來了,而溫從安的女兒竟成了他的未婚妻…所以你看,我信命,順命,可是現在我真的無能爲力,我必須心生敬畏了,要說服自己去相信秦蘭說的那句話,自從我出現之後他便沒有順利過,他命裡本不該有我,有了我之後纔會變得這麼辛苦,所以我還有什麼資格再去觸碰他,再去引誘他,他本該有屬於自己的軌跡和生活。”
沈瓷一口氣說了很多,周彥輕輕押了一口茶。
他聽懂了話中的意思,包括她的決定和打算,只是心裡越發難過。
“他還沒醒,你在下結論之前是否要先徵詢一下他的意見?”
“不需要了,多一點都是折磨。”
“可是他應該也有選擇權,你或許可以嘗試着把有些事跟他講清楚,說不定把障礙掃清了你們之間還會有轉機。”
“轉機?”
“對,轉機,或者就算沒轉機,至少他要失去得明明白白,更何況他都願意豁出命去救你,說不定他根本不在乎你的過去。”
“可是那又怎樣?就算他真的可以完全不在乎,世人的嗤笑會少嗎?壓力會少嗎?”
所有該面對的都要去面對,困難一樁不少,痛苦反而增多。
他要如何去抉擇?太難了,沈瓷不想讓他去承受這些。
“到底爲止吧,他已經爲我付出這麼多,與人鬥,與錢鬥,不想再看到他爲了我與命鬥!”
人力終不能勝天啊,命裡她強求不了,又何必再去糾纏掙扎引發更多苦痛。
周彥一時無言,看着面前的沈瓷,她短短几天也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就連刻意塗上去的胭脂也褪掉了顏色。
半截煙就被她那樣無意識地捻在手裡。
包廂裡久久沒有聲音,直到各自杯中的茶都涼了,周彥才終於問了一句:“那你呢?你對他是什麼感情?”
沈瓷稍稍擡頭。
“感情?”
“對,感恩也好,感激也罷,或者是愛,隨便哪一樣,你對他到底怎麼想?”
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沈瓷良久不作聲,碾了煙看向窗外,窗外還在下雨,只是小了許多。
她曾對愛下過定義,引用以前在書裡看到的那段話。
“我一直覺得愛是寸步不讓,要不斷與痛苦較量,是這世間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願與之遭逢的苦難,可是經歷過這件事之後我不再這麼想。爲什麼愛要這樣?爲什麼要這麼辛苦?他大可以換種方式,一帆風順,前程似錦,免去苦難的過程,不比現在這樣與我糾纏不休來得幸福?”
“可是這也意味着你要離開,你要放棄,甚至他會誤會你冷血無情,從此不能再跟他在一起!”
“那又怎樣?我不在乎,也不必佔有,他去過他的大好時光,這比我離不離開擁不擁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