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整個已經冰天雪地,但地上還能隱隱看到一串沒有被新雪完全蓋住的腳印。
沈瓷順着腳印走出巷子,馬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了,只有路邊停了幾輛車子。
她知道他一向低調,三年前常開的也只是一輛沃爾沃越野,剛好路邊也停了一輛,沈瓷趕緊跑過去湊在窗口看,可裡面根本沒有人,只得繞到前面去看車牌,牌照蘇E,不是他以前開的那輛。
一時想想又覺得可笑,他都已經走了快半小時了,這會兒車子怎麼可能還停在這?
沈瓷不覺收了一口氣,卻聽到面前“砰”一聲,不遠處的一輛銀色卡宴GTS裡面下來一個人。
江臨岸後來一直記得那晚沈瓷的模樣,她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戴着帽子圍着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從巷子裡跑出來,也不看四周,直接衝着前面那輛黑色越野車跑過去,大概車裡沒有人,她還特意走到車頭看了下車牌。
當時江臨岸是坐在自己車裡的,隔得有些遠,加上大雪瀰漫,他也無法看清沈瓷臉上的表情,可無端的,他就是能夠篤定那一刻她眼裡裝了失望和焦慮。
至於沈瓷,她從家裡衝出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做好江臨岸早已離開的打算,出來看下只是碰碰運氣,可當她看到江臨岸從車裡下來的那一秒,大風大雪,天地寬遠,她猛然又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觸動。
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動,兩人隔了幾米遠的距離四目相望,雪還在下個不停,路燈映照着地上的雪光幾乎要把整個世界都照亮。
最後還是江臨岸先走過去,鞋底踩過積雪,一步一個腳印,猶如靜止的畫面中沈瓷只聽到簌簌簌的摩擦聲。
他走過來了,他正在向自己靠近,幾年前西寧機場的那一幕又像電影一般在她腦海中回放。
那次也是這樣的深冬,這樣的天氣,可是天知道沈瓷這些年真的已經很少回憶過去了,並沒有刻意去忘,只是乖乖遵循時過境遷的規律,周圍所有的人和物也像一層濾紙,讓她在忙忙碌碌又平庸的歲月中把有些東西都篩盡了,擱置了,塵封了,但偏偏這一刻,風雪天裡,這個男人的出現好像又一下子勾出了許多東西。
沈瓷幾乎屏住呼吸,直至江臨岸走到她面前,站穩……
她頭上還蓋着羽絨服的帽子,帽檐四周一圈白色的毛毛,臉上也裹着圍巾,只露出一小截鼻樑和兩隻眼睛,眼睛在雪地的燈光下透着晶亮,睫毛上也黏了一層白色的雪珠子,然後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盯着江臨岸看。
那真是一個要人命的眼神!
時隔三年了,他早已在商海浮沉中染得一身俗佞,但她好像還是三年前的模樣,一雙眸光甚至比三年前更加淡然,更加純粹,讓人無法相信她已經到了30歲的年紀。
可是江臨岸知道自己有多貪婪,一雙眼睛哪裡夠啊,他要看到她的所有,她的全部,所以擡手直接放下她的帽子,又開始一圈圈解她的圍巾。
那應該是一個極其曖昧的動作,照理沈瓷應該躲,可她卻像個傻子似地站着。
或許是環境所致,也或許是氣氛使然,反正她沒抵抗,就那麼任由江臨岸爲所欲爲,把她的圍巾解開,讓她的臉全部露出來,直至看清她的全貌,江臨岸突然揚脣笑了一下。
那一抹笑真是……沈瓷全然摸不透他笑容中的含義,可心口被生生扯了扯,餘下便是兩人的呼吸,混着風雪在寒夜中變成彼此之間的一道熱氣。
大雪還在繼續,天寒地凍。
“你……”江臨岸捏着她的圍巾一角正開口,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卻突然開始響,鈴聲打斷冗長的沉默。
也不知是誰的電話,來得這麼巧。
江臨岸接通,結果剛一句“喂”,那邊已經飄來一段賤兮兮的歌聲——“你在南方的豔陽裡,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夜裡,四季如春。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沈瓷:“……”
江臨岸:“……”
歌聲還在繼續,江臨岸不得不輕咳一聲,問:“有事?”
那邊嬉皮笑臉地止住,回:“沒事,只是接近凌晨,我怕一會兒整點的時候你的號碼會打不進,所以提前幾分鐘先找你,順便給你這個孤寡老人拜個年,祝您在新的一年裡事業順利,生意興隆,財運亨通,萬事如意!”
都是一些毫無用處的祝福,江臨岸聽了無奈發笑,剛好身邊一輛車子經過,那邊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又問:“怎麼,這麼晚你還在外面?”
江臨岸沒回答。
那邊像是覺察出什麼,立即又追問:“說,這個點,又是除夕,你不在家陪着老太太,跟誰在一起呢?”
江臨岸側身看了眼面前的沈瓷,她正低頭用腳尖踩着地上剛落下的枯葉。
“我在蘇州,沒事先掛了。”他直接掛斷電話。
沈瓷擡頭。
“於浩?”
“你怎麼知道?”
沈瓷無奈一笑:“你身邊也只有他敢這麼跟你沒大沒小。”
這話一出,四下安靜,又像是一杆小棒終是把那層罩住過往的厚布揭開了一個小角,同時也打破了剛纔沉昧的氣氛。
江臨岸也不知怎麼回答了,只得站着,任由雪花落在各自肩頭,最後大概是沈瓷覺得有點冷,因爲圍巾已經被江臨岸摘了下來,小半截脖子露在外面,剛好有雪花掉進去,她冷得縮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入對方眼裡,江臨岸問:“你怎麼出來了?”
“我……”沈瓷斟酌一秒最後還是打算說實話,“剛看到新聞了,今晚暴雪,高速已經封路了,所以你可能暫時沒辦法回甬州。”
“嗯,所以…?”
“所以…”沈瓷又緩了一口氣,像在暗自下決定,“所以要是你在這邊沒有住的地方,可以去我那暫住一宿。”
至此江臨岸脣翼上揚,不是得意,也不是感動,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幸福感,但其實他真的沒指望沈瓷還會跑出來找他。
他沒有離開,一是高速封路,他也懶得冒着風雪從內路開回去,二是總覺得不想走,即使只是在車裡坐着,乾巴巴坐一宿,但知道她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從內心而言也有一種慰藉感,可現在這女人自己跑出來主動找他了,江臨岸當時內心涌出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他走回去鎖了車門,又轉到原處。
“走吧。”
“走吧!”
兩人同時轉身,彼此都沒有矯情,也沒有糾結,根本不像是一個已經分別三年的人。
只是沈瓷把手插進羽絨服兜裡,刻意拉大步子,很快就走到了前面去了,江臨岸跟在後頭,幾乎是踩着雪地上她留下的腳印,但也沒有去追,只是不遠不近地跟着,直到快要走到巷口,突然“砰”一聲,頭頂有煙花炸開,不遠處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凌晨十二點,即將跨過年關,又是新的開始。
江臨岸突然輕喊:“沈瓷!”
前面腳步猛地沉住。
三年了,這三年來她幾乎一直都在路上,也去了很多地方,沈小姐,沈老師,沈姐姐……稱謂各有不同,但已經很久沒人像他這樣直呼她的全名。
沈瓷慢慢轉身,四周充斥着鞭炮和禮花的聲響,頭頂不斷有煙花升起來,不遠處的那個男人踩着這番熱鬧再度靠近,擡手把圍巾一圈圈又圍到她脖子上,直至只露出一雙眼睛,最後才淡淡一笑,把帽子給她扣上。
“新年快樂!”他說。
“新年快樂!”沈瓷回。
往回走的路上雪依舊下得很大,但還是阻擋不了人們跨年的熱情,炮竹聲此起彼伏,煙花更是在四周飛竄,直至兩人都進了屋,把門關上,聲響才小了一些。
沈瓷把客廳收拾了一下,又把沙發上的箱子和雜物搬空,捧了一牀被子鋪好。
“我這沒有客房,你就將就一晚吧。”
江臨岸自然不敢多挑剔,這時候她願意收留自己已經很好了。
“謝謝!”
“那…很晚了,早點休息。”
沈瓷安頓好他之後回了臥室,把門關上,客廳裡只留下江臨岸一個人,他也沒急着躺下,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腦子裡有些亂,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冷靜,可十分鐘之後發覺靜倒完全沒靜下來,只開始覺得冷。是真冷,像有寒氣一點點往骨子裡滲,想着外面天寒地凍,而沈瓷給他拿的那牀被子大概也很久沒用過了,摸上去甚至有點溼乎乎的潮氣,而他一年四季幾乎都呆在恆溫26度的環境中,住的地方全有中央供暖,可以預想剩下半夜要在這個像冰窖一樣的沙發上熬到天亮,肯定夠嗆。
正這時沈瓷的房門突然開了,她從裡面又裹着那件羽絨服出來。
“客廳空調壞了,我把房門開着,這樣暖氣多少可以流點出來!”說完把門開到最大,轉身又進了臥室,獨留江臨岸一人坐在那發愣,此後便不光是冷那麼簡單了,整個就是心煩意亂,特別是不遠處的那扇門開得寬敞,可以瞥見黑暗中靠牆擺的那張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