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仙人穿過風雨,穿過江霧,逆流而上。
直到白色的身影模糊不見,杜山臺才悚然一驚——那人看似逆水而上,其實斜岸涉過江水,再行百里就是西臨山莊。
杜山臺算出白衣人的路線,急忙縱身躍出高塔,落地時雙腿微屈,用力一彈,便如炮彈般衝向馬廄。
馬房裡的小廝正在給馬餵食,眼角瞥見一道黑影掠了進來,以爲賊人搶馬,就要大聲示警,卻見黑影驟然停在身前,露出杜堂主的一張凌厲的臉。那張臉離他如此之近,讓小廝吃了一驚,示警的念頭被嚇得消失無蹤。
只聽杜堂主急聲道:“去告訴二爺,我有事回一趟山莊,讓他不用理會。”
還不等小廝有所反應,杜山臺已經牽出一匹馬。
小廝剛要提醒堂主要不要配馬鞍,就見杜山臺已輕身而上,回頭又說道:“讓二爺回城裡等着我。”說完一夾馬背就奔馬而出,留下一臉忐忑的小廝。
小廝沒見到正在午休的沈二爺,心裡稍安,低着頭恭恭敬敬地把杜堂主的話複述給門口的侍衛。
等小廝說完,樓道一下子安靜地落針可聞,空氣中只剩兩人的呼吸聲彼此起伏,一深沉、一微促,一絲緊張悄悄又爬進小廝的心臟。
那侍衛並沒有給這安靜保持更長時間,‘嗯’了一聲,便拿出兩個錢遞給小廝。
小廝受寵若驚,連忙推手阻擋,並匆匆告辭離去。
侍衛拋了拋手裡的兩個錢幣,自語道:“是個老實人,可惜......”
可惜什麼呢?又什麼值得可惜呢?人見識越多就越容易變得虛僞、複雜,見識淺的笨人反而更能夠保持內心原始最真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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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藉助江霧和雨水來隱匿行藏,除了杜山臺意外的看到,附近幾裡內再也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奇景。
五里外有一條小船在江面順水飄蕩,船上只有兩人,船卻意外地吃水很深。
一個穿着蓑衣帶着斗笠、皮膚黝黑的青年漢子,正持竿而坐,一動不動宛若磐石;一個渾身亂糟糟的老頭子正躺在倉裡,左臂支起頭,右手握着一隻酒杯,眼睛似閉似睜,人呢?似夢似醒,一張大口還時不時地嘖吧嘖吧幾下。
這時,漢子突然回頭,悶聲道:“南海白衣庵。”
半晌,惡聲傳來;“你這不懂事的後輩,沒看到大爺我正夢到好東西?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打入江底。”
漢子粗聲道:“西臨山。”
“你大爺的,屁話都說不完一句。”老頭子罵完終於睜開眼睛,竟是滿眼猩紅。
他隔着木倉望了一眼白衣方向,‘嘿’地一聲:“爲情所困,算是半個同道中人,也不足爲慮。”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好夢從來最易醒,夢醒方知入夢難。
漢子感受着心裡的怨氣,罕見的‘嗯’了一聲。自從這個老頭子佔了船艙,他便只能呆在船頭,日夜風吹日曬,整整忍三年。
“喲呼!頑石還有開竅時候。”
漢子唯有悶聲不語。
老頭子沒了睡意,又自顧說道:
“我聖門中人,講求以情入道,要旨卻在‘忍’之一字。百忍小成,千忍大成,萬忍成聖......”
其後整整半個時辰,從聖門要旨到佛門精義,到天門秘術,到陰神鬼道,再到天下風雲,直說得他口乾舌燥,火氣大起。
說到最後竟瞪開一雙猩紅的大眼,一手指天,大罵道:“你狗日的老天爺,還不把那小子送來,要我忍到什麼時候?”
老頭子一口氣罵出,江上清風驟亂——像是有生命般逃離小船,卻又像被圈在一個範圍,碰壁後倒卷而回——而小船百米外竟是江風依舊。
老頭子轉回視線看着還是絲紋不動的漢子。平聲道:“石頭就是石頭,頑固不化。”心裡卻滿是讚歎:“寵辱不驚,聖門之興。”
江上重歸自然,此時,白衣庵的仙子已登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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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十里之外的西臨山莊。陳漁正在午休,卻睡得不安穩,總是做夢,夢到的全是前世的景物:住過的房屋、親人的身影、一棟棟高樓大廈、一條條龍蛇般的車流、宛如世外桃源的百步山,最後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身影也慢慢浮現。
身穿白色長裙的她走在百步山的山道上,山間薄霧迷漫,陳漁跟在他身後慢慢地走着。
他很想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又衝動地想看清她的臉,可是他越想近前反而離她越遠。
就在他感到無望而準備放棄的時候,她突然轉身撲到他懷裡,哭着對他輕聲訴說。
他身體僵直,只聽到她說‘...不要離開我...’
他一時情動,慢慢地低頭,準備俯身親吻她的臉。
她也正好擡起頭來。
四目期然相對。
陳漁‘啊’一聲,便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