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名叫陳漁,老莊主最後一個關門弟子,十年前跟隨雲遊歸來的老莊主踏上西臨山莊,從此便住在了上西苑——上西苑是整個西苑的高地,臨近子敬堂,正對着東苑主宅,即當代家主的院子。
十年轉瞬即過,上西苑沒有多少變化,一直住在上西苑的陳漁卻一年高過一年,漸漸長成一個清秀的少年:他的面貌普通,面目之上除了一雙偶爾會給人說不出道不明感覺的眼睛,幾乎沒有引人注意的地方,如果非要找些高雅的詞來形容,那麼“中正”、“平和”也許有時候符合要求。這樣平庸的臉面,往往不容易被人記住,最要緊的是無論少年作出什麼奇怪的表情,似乎都不會過分難看。
他身量不高,體態勻稱,白色的長衣緊身廣袖,勾勒出略爲顯闊的胸腔和厚實的背彎,腰間束帶微鬆,斜掛胯部,外衣的下襬沾了溼氣,稍稍下垂,沒了往日在風中的飄逸,黑色布履不鬆不緊,剛好合腳。
陳漁步伐從容而輕盈地穿過亭廊。
亭廊盡頭等候的青衣男子連忙迎了過來,手中遞過一把傘。
“少爺,您的傘。”
接過油紙傘,撐開,三條青尾魚躍然紙上,宛若在水中悠閒徜徉,神意鮮活。這柄油紙傘本是江南的一個富商送給老莊主90大壽的壽禮,老莊主頗爲喜愛,賞玩了許久後贈給了陳漁。
傘在陳漁手中打了個轉,就淹沒在風雨之中。
青衣男子隨着少年步入風雨,看着彷彿在風雨中游弋的青尾魚,心裡不由自主的讚歎:“真是巧奪天工,這繪畫之人大概也是愛魚之人。”隨即看了一眼傘下的少年,暗道:“或許又是一個喜歡吃魚的人。”
陳漁喜歡吃魚,山莊的人都知道;陳漁從不下鉤釣魚,山莊的人也都知道。山莊的人還都知道陳漁爲人和氣,當然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走在回苑的青石板路面,雨水擊打傘面的聲音蓋過了一切,他低頭望着溼透了的布鞋,心裡卻想着“十年的路都沒出這西臨山,是不是太無聊了”這樣的問題。
十年前剛來到山莊的陳漁,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童,而且一來就佔據了上好的上西苑,消息傳出後,各種流言蜚語、小道消息輾轉不休。那段時間,各房的夫人、小姐、丫鬟、傭人見面總會提到諸如“私生子”、“老莊主的”、“老爺的”、“莊主的”、“真的?假的?”之類的,帶着驚奇、感嘆、晦澀、揶揄、暗恨等語氣的言詞。
自然有些聲音經意或不經意間被老莊主和陳漁聽到,然而這些聲音並沒有得到迴應。陳漁不知內情,只能拿出小孩子懵懂模樣,含糊應對,老莊主故作沉默,就讓整個山莊不得不在這件事上保持沉默。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隨後再次被證明,縱然換了個世界,它依然有效。
十年中,老莊主對待這個親手帶回的小孩,跟其他後輩子弟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一開始給陳漁挑選了一個十歲左右的伴童,一個洗衣做飯的老媽子,便再沒有其他贈與;在用度上更是節儉,上西苑每年的開銷還沒有其他同年沈家少爺的十分之一;而且隨着身體慢慢長大,少年眉宇之間全沒有沈家血脈的一點特徵,也讓一些流言沒了發揮的餘地;加上時間的流逝,圍着上西苑的流言蜚語終於消沉。
直到老莊主在90歲壽誕上,當着衆多江湖大佬,官場名宿,宣佈接收陳漁爲關門弟子,確定了陳漁在沈家的地位,並給衆人講了一場故事。衆人才得到他們期盼已久的“真相”,同時陳漁也大概知道了他想要的“真相”——自己的身世。
那年陳漁十二歲,已經破開尾閭關,此前他心裡最大的疑問就是自己的出身或者簡單點說:在這個世界的父母是誰,老莊主答應,氣過閭尾便告訴他答案。
“那只是一個需要自己證實的答案而已”
每次想起那個故事,陳漁就在心裡不斷重複,只想把它當做一個待考證的答案,避免想太多。
穿過西牆圓門,沿着牆邊廊道繞過天井,便到了前廳,前廳的正對門的八角凳上擺放着兩雙牛皮靴和一條毛巾,這樣溼腳的人一進門就能看得到。
陳漁將傘交給青衣男子,一邊換鞋一邊喊道:“張婆婆,早上吃什麼?”
“少爺,早上有豬肉包子、蓮子粥、魚片、還有青瓜。”
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拉開隔壁門簾,來到陳漁身前,一邊收拾換下的鞋襪,一邊又道:“魚片是早上莊主夫人叫人送過來的,老太爺也叫人傳話過來,讓今天別過去了,等天晴了再過去回話。”張婆婆一張方形臉,身架頗大,手掌寬大,就像男人的手。
陳漁“哦”的一聲,見青衣男子已經收拾好鞋子,便叫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