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冷
巴幹冥思苦想之中，一支菸已經燃到了盡頭，燙到了手，他掐了菸頭重又點了一支，繼而問道：“你確定她有那麼聰明？”
“不敢確定，只是個人理解。我只是覺得，經歷過那麼多高等教育，見過那麼多世面的人，不該這麼……這麼無知罷了。”
“逸夫，是這樣的……”巴干撓了一把自己茂盛的毛髮，正色道，“如果是她無知了，這事好說，如果真如你說的這麼認真，那就是另一番形勢了。”
巴干撓頭的樣子，表面上像是一個大猩猩瘙癢，但張逸夫注意到，通過這個撓的過程，巴乾的眼神產生了微妙的變化，似是某種振奮，在困境中發現了某種機遇。
伴着巴乾的眼神，張逸夫也突然領悟到了某種機遇，但他不敢相信這是個機遇，只輕聲問道：“您的意思是……”
“如果……我是說如果，賈天芸義無反顧的話……”巴幹神色微微一震，“我們就陪她義無反顧！”
“這個義無反顧的難度……成本……”
“這是我的事。”巴幹狠狠掐滅菸頭，就這麼突然擡手朝着張逸夫一指，“你只需要搞清楚，她到底是無知還是義無反顧。”
這一瞬間，張逸夫感受到了巴乾的霸氣與野心。
是的，自己可以藉着賈天芸，將省煤器的事借題發揮，巴幹何嘗不能玩大的，將華北全網的發電廠借題發揮？
自己之前搞的那些節能工程，管道改造，風機調整之類的事情，終究是小打小鬧，但如果牽扯到發電的核心設備。那就是另一個層面的事情了。
張逸夫想起了當年段有爲的一句話——
用野蠻的方式，推動全行業的進步。
那種大躍進式的行動，難道在這個時代還會發生？
張逸夫認爲，賈天芸是沒有這個威力的，爲了她的一句話，更換省煤器可以有。但更換如此之多的發電機組鍋爐，更換成爲世界一流，超一流水平的發電設備，需要投入的資金是傷筋動骨的，不可能讓整個電力部陪她玩。
除非……
除非……她爹介入了。
這整件事，立刻昇華到了張逸夫無法企及的高度。
張逸夫感覺，這活兒不是自己玩得起的了，維持現在的局面已經是自己溝通能力和執行能力的極限了。
“巴局……我只是個……”
“不必多慮，真是那樣的話。我抓，我負責。”巴幹眉色一揚說道，“週一下班前給我結果，有必要的話，可以帶着賈天芸來我這裡談。”
“好……那我回去理理思緒。”
“嗯，不要有太大壓力。”巴幹指着張逸夫笑道，“你這個人，明明有能力。就是顧慮太多，想得太多。文遠早些時候找我談過。載波機自查的事就照他說的做吧，你的報告我看過了，把現狀、問題和需求提上去就可以了，這麼複雜的事情不可能咱們華北局獨立做，更不可能交給你一個人來做。”
張逸夫尷尬一笑，原來巴幹早把全局看在眼裡。
再次回到辦公室。張逸夫的心境又變了。
文天明這邊，已經翻出電力百科全書蒐羅許久，見張逸夫回來，連忙招呼道：“張主任，你過來看看。這是日本小野田發電廠的數據，投產已經六年了，我看着也沒什麼新鮮的……”
“小野田啊……日本少有的燃煤火電廠。”張逸夫沒想到文天明真他孃的去研究了，這傻小子什麼活兒都敢上啊，“不能你這麼看，日本彈丸之地資源匱乏，重工業起步也早，爲了能耗和環境他們玩兒命的。”
“那咱們也玩兒命唄？”文天明接着說道，“我也只是好奇，自己研究一下……感覺如果上級領導支持的話，20%……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
張逸夫此時也不知該驚還是該笑，文天明有種大智若愚的感覺，竟然和巴幹想到一起了，自己可都不敢這麼想的。
難道真的要敢想纔敢做麼？
“巴局啥意思啊？”秦玥的一席標準八卦問話，倒是將張逸夫拉回了現實。
“嗨，巴局的意思是先看着，讓我摸清賈姥姥的想法。”張逸夫也沒打算透露太多，轉而衝文天明到，“天明，你感興趣的話，週末可以研究一下這個課題，有的沒的，都要跟賈姥姥彙報說清楚。”
“成，挺有意思的。”文天明傻呵呵拿起厚重的百科全書笑道，“以前咱們電廠也有這本書，我都沒仔細看過，現在一翻，才知道有這麼多學問。”
這小子就要詮釋什麼叫勤能補拙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是個天才啊。
張逸夫擡頭看了眼表：“準備收工吧，今兒的會取消了，下禮拜再說，先吃大餐去！”
“哎呀，終於能聚餐了！”秦玥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那我帶着這書去，邊吃邊看。”文天明已經開始嘗試把百科全書火電卷塞到包裡了。
“滾！”張逸夫和秦玥同時罵道。
……
傍晚，秦玥期待已久的聚餐終於到來，這次大家多走了兩步，來到了離電力部更近一些的樓外樓餐廳。
餐廳名字想必是取自“山外青山樓外樓”，該是杭州菜，屬周圍較高檔的，在當時來說不管別的，至少名字和環境上沾上了“秀氣”二字。
三人開了一桌後，不多時便等來了剛下班的夏雪，她裹着小白風衣，挎着包，即便身爲機關人員，依然不緊不慢一副超然的樣子。
見夏雪來了，張逸夫第一時間起身揮手道：“這邊這邊。”
夏雪循聲望來，見有三個人，不由得遲疑了一下，自己“嗯”了一聲，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走人，但身子轉到一半，又第一次顧慮起他人的感受來，陷入了激烈的自我矛盾之中。
張逸夫電話裡沒說有這麼多人，她討厭跟不認識的人吃飯，所以第一反應是走。
但轉念一想，貌似在外邊該給張逸夫一個面子，自己就這麼走了張逸夫未免太丟人了。
可再轉一個彎，張逸夫丟人關自己鳥事，是他求着自己，自己不能順着他，不能慣着他。
可又一琢磨，就這麼走了反倒顯得是自己不懂事了。
但再一猶豫，自己幹嘛要害怕被人說不懂事？
於是又覺得不對頭，是不是什麼時候不小心被張逸夫洗腦了。
……
天神也不可能想到，面對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夏雪腦子裡轉了這麼多道彎，原本她該是遵循着第一直覺選擇的人。
結論就是，都怪張逸夫。
張逸夫也早知道要有這一出，本人已經迎了上來，一把拉住夏雪小聲道：“我要告訴你人多，你鐵定不來了，放心都是自己人。”
“你還知道騙我了？”夏雪就這麼被張逸夫拉着往桌前走去，板着臉道，“下不爲例，這次不讓你丟人。”
張逸夫恍然覺得，自己就是哄姑奶奶的命。
來到桌前，文天明和秦玥也起身相迎。
文天明主動伸手笑道：“嫂子好，我是小文。”
“文天明麼？”夏雪客套性地握過手後，依然貫徹了自己的交際風格，“張逸夫總誇你老實，第一次見面就這麼油嘴滑舌，看來你僅有的優點也沒有了。”
“…………”文天明久聞嫂子毒舌，但也沒想到能到這種程度，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茬，頗爲尷尬。
“呵呵，沒別的意思。”夏雪反倒笑道，“某人告訴我這桌上都是自己人，我措辭不加修飾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
張逸夫也算明白了，鬧脾氣了，指定還在生自己沒交代清楚的氣。
“天明別介意，我們以互相諷刺批評爲人生趣味，你也可以反脣相譏的。”張逸夫冠冕堂皇地大笑道，“對吧夏雪？”
“當然可以。”夏雪也跟着樂了。
旁邊的秦玥，看着這對奇葩已經手足無措了，本來想握手問好，但生怕什麼諷刺劈頭蓋臉地砸過來自己招架不住。
“這位是我們科室的秦玥。”張逸夫接着介紹道。
“你好。”
“你好。”
兩個女人就這麼平淡地握了握手，竟然如此相安無事。
秦玥在飯桌兒上本是個厲害的主兒，但不知道爲什麼今天始終進入不了自己的節奏，夏雪一上來就來了個下馬威，讓她不知道該用哪種風格。
夏雪這人有個好處，雖然有脾氣，但不會老鬧，表達出來以後就沒事了，欺負了文天明一下就進入了慣有的姿態，端坐桌前，也不再指東喝西。
張逸夫接過菜單，客套性推辭讓對面點菜，無果，最終還是自己來了，兩道素材，一個西湖醋魚、一個肘子以及夏雪最愛吃的蝦和兩瓶啤酒。
點過菜後，四人就這麼對着坐着，文天明和秦玥都感覺到有一股冷風襲過。
果然……名不虛傳啊……秦玥這麼想着。
更令她百思不解的是，明明深諳世事活得如此明白的張逸夫爲什麼偏好這口兒！這世界怎麼了！
文天明是個很常規的人，坐了半分鐘，他終於忍不下去了，拿起茶杯笑道：“嫂……哦不，夏姐，初次見面，我這人最笨，有得罪的地方，見諒。”
夏雪點頭後與文天明碰杯，回了一個字：“諒。”
於是接下來的半分鐘，又進入了寒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