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皮鞋踩上紅毯，兩旁花團錦簇的盆景，順着紅毯看過去，一條“上海市第一屆招商引資土地開發拍賣會”的紅底白字橫幅正在秋初的風中獵獵招展。
樸素，樸素得近乎簡陋。但是儘管如此，中村雅哉和和田洋一還是同時深吸了一口氣，一前一後的兩輛車，一早一晚下車的兩個人，此刻彷彿心有靈犀。
舞臺，已經爲兩人搭建好了，從現在開始，他們就要在上海政府的目光下，玩這出狸貓換太子。
最後調整着臉部肌肉細微的表情，中村雅哉臉上已經泛出了一種柔和得近乎和顏悅色的神色。紅毯從市政府門口一直延伸到停車的地方，他剛下來，四面八方的閃光燈就照得他差點睜不開眼睛。
“中村先生，下午好，我是人民日報的記者蔣春燕，我想請問您是爲什麼決定最後加入上海浦東新區的開發權投標？”
“南夢宮的社長中村先生，下午好，我是產經日報的記者，我想請問南夢宮此舉是意圖進入大陸？將大陸作爲新興市場，或者後方生產線？抑或原料來源地？”
“中村先生，我是法新社的記者路易，我想請問您之前爲什麼沒有決定投標？畢竟上海發出改革的聲音已經有一年多。”
“中村先生，我是……”“中村先生……”
噪雜的聲音，讓中村雅哉臉色微不可查地變了好幾次，沒有人看到，他握着手杖的手已經狠狠握了握。
怎麼會這麼多記者？
他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上海的空氣，即使閉上仍然能感覺到亂閃的閃光燈，耳邊人聲鼎沸。
不會被發現的……記者只是一個意外……南夢宮和史克威爾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審覈，一切都已經成爲定局，只需要聽從那位年輕的董事長的安排，出價買下千米地就可以……
但是爲什麼心慌得厲害呢？
做賊心虛，此刻的他完全體會到了這種感覺，按在手杖上的手掌掌心已經泌出了一層冷汗。本來以爲是在上海市政府的衆目睽睽之下偷天換日，沒想到還有全國各大記者，甚至海外不少記者都來到了這裡。
人越多，心越慌，就算他是商場老將，此刻也一樣。
這次……要謀的是一個國家啊……
睜開眼的時候，他乾咳了一聲，放眼望去，四面八方起碼有二十多名記者，話筒，攝像機炮筒一樣對着他，他的手忍不住再次緊了緊，死死握着手杖，帶着如常的笑容說：“首先，我非常高興能通過上海市政府的審覈。其次，中國地大物博，南夢宮進軍中國並不意外，我們的主要核心還是在日本，中國無論是作爲生產線，抑或原料聚集地，都有它獨特的地理優勢。”
不能出錯……不能露出一絲紕漏……他心中已經無數次地叮囑自己，口袋妖怪的全版權，秦皇朝開出天大的籌碼，絕不會容忍他們失敗。
深藏的那一絲忐忑，卻在心中上下翻涌，讓他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
手杖越握越緊，指尖都已經發白，臉上還必須帶着再平常不過的笑容，回答每一個問題。
“中村先生，據我所知，南夢宮的總資產爲兩億五六千萬左右，流動資金恐怕不會超過五千萬，您捨得在上海投資，並建立新的生產線？”
中村雅哉心都聽到了“咯噔”一聲。抿着嘴脣回答：“關於南夢宮的資產，我只能說調查有誤，至於我們投資是做什麼，什麼方向，這是本社的商業機密，恕我無可奉告。”
如同疾風暴雨一般的提問，足足過了二十分鐘，他才入場。
踏進大廳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皮鞋“噔”的一聲，他知道，這場偷天換日的大戲，現在，就要開始。
門內，門外，兩個世界。他的心按捺不住地再次加速。
“太大膽了……秦君……你真的太瘋狂了……這可是一國的開發區……你居然敢聯合外資往自己兜裡卷……你說波多野信志瘋狂……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咬着嘴脣，緩緩走到了洗手間，出來後，仔細地洗着手。對着鏡子一絲一毫地觀察起自己的臉色。就連鏡子裡走過來另一個人，也置若罔聞。
“事情有變……”和田洋一的臉色比他更差，幾乎是鐵青着臉，一絲笑容都沒有，兩人彷彿知交老友一般緩緩洗着手，閒暇聊天一般說着話。
“我知道……”中村雅哉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沙啞地可怕，清了清嗓子說：“我們人都到了這裡，必須做完這一套……我也沒想到有這麼多記者……使我們想差了……這種推廣一個城市影響力的機會，他們怎麼會放過？”
狠狠擰掉了水龍頭，他用冷水擦了擦臉：“但是，不管如何，我們必須做下去，那位秦董的爲人……咱們都很清楚，被他劃爲敵人的公司，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保持平常……平常心……我們是來花錢的，僅此而已……”
他先一步離開，只留下靜靜看着鏡子的和田洋一，過了許久，和田洋一才苦笑了一聲：“我也知道是來花錢的……但是這錢……花起來要命啊……”
中村雅哉先一步進入了會場，拍賣大廳很樸素，二十張桌子，每一張上面都放着一份資料。一張普通的沙發，一杯冒着濃香的熱茶，就構成了這一切。
他坐在沙發上，深吸了一口氣，坐下之後，才感覺背心已經沾滿冷汗。
“不會被發現的……怎麼可能被發現……”他深吸了一口氣，蒼老的手指有些神經質地摳動桌面，拿着茶杯的手都有些不自覺地微微發顫，直到滾熱的茶水流進喉嚨，他才彷彿有了感覺，深呼吸了一口。
“中村君？”剛低下頭來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詫異的聲音，中村雅哉擡眼的時候，臉色已經如同往常一樣平靜，笑道：“原來是三井銀行的富士山君……怎麼，這次三井銀行也有興趣？”
“有些興趣。”富士山良太笑着在他不遠的座位坐了下來：“改革開放，經濟先行，如果中國這次真的決定採取市場經濟，那麼陸家嘴的開發必定需要無數的外資，這種機會，三井銀行值得賭一賭。”
“不過……”富士山良太笑着看了他一眼：“南夢宮願意進入，倒是讓我頗有些意外。”
心中猛然抽動了一下，中村雅哉保持着如常的笑容，只是微笑，並不回答。過了好幾分鐘，才笑道：“富士山君，你知道這次都有哪些公司？”
“不清楚啊，但是來的都是大公司，我之前看到了蘋果公司的隊伍，噢，摩根士丹利銀行，高盛也有加入。上海的地皮，可是有點熱哪。”
閒聊了好幾句，中村雅哉笑着捧起茶杯，遮住面部輕輕抿茶。
沒人看到，他的嘴脣都有些微微發抖。
摩根士丹利，高盛，三井銀行……第一步先到的居然大部分是銀行業！而且都是比秦皇朝大了幾十上百倍的企業！不說別的，三井銀行背後的三井財團，如果是在日本南夢宮和他們在一個拍賣會上遇到，別人叫什麼他放什麼。
反正都搶不過，何必自取其辱？
不安感，越來越濃烈。
就像一張白紙上的那個黑點，黑點只有一點，卻讓人無法忽視，心都爲之七上八下。
做賊心虛……做賊心虛……中村雅哉閉上眼，心中連連感慨了無數次，最終，卻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中村君？”富士山良太詫異地問：“還有十分鐘就開始了，您這是？”
“我……有些內急。”中村雅哉勉強維持着如常的笑容，儒雅地微微鞠躬，隨後立刻起身離開。
和預想有出入……而且有大出入……不僅是全球都在採訪，來的企業一個比一個大！
“秦君……”他撥通手提，開口的時候，狠狠嚥了好幾口唾沫，心中彷彿總有人在對他說：你被發現了。
“中村老先生，拍賣開始了？”秦遠峰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中村雅哉莫名覺得加速的心跳舒緩了一些，立刻說道：“首先，這裡全球記者都在……”
“我知道，電視在轉播。”
已經開始實況轉播了？
中村雅哉心狠狠跳了跳，儘管不想問，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和我們開始預測的不符……政府會不會……”
“不會。”還沒說完，秦遠峰斬釘截鐵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中村老先生，我再提醒一次，做好你們自己，平常的笑，平常的叫價，平常的走路，這不需要過慮。”
中村雅哉無聲苦笑，這種在政府面前偷樑換柱的感覺，你來試試？
無時無刻都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他，擡眼望去，卻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如坐鍼氈，卻必須強顏歡笑。
這不是商業談判啊！這是在一國政府眼皮子地下謀全國的開發區！而且還是當着對方的面！
“我儘量……”他嘆了口氣：“另外，這次來的人來頭太大，摩根士丹利，三井銀行，高盛投資這些全球排名前五十的公司全都有人來……”
“不要擔心這些。”秦遠峰的聲音沒有一絲拒絕的餘地：“你們只需要比所有人多一美元，足夠。”
“如果他們叫價兩千萬？”
“那就兩千零一萬！記住，這塊地皮，從你們進去的時候，就已經刻上了秦字！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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