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樓道里,到處都充斥着福爾馬林的味道。這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容器,所有人都浸泡在這種刺鼻的氣味了。
醫院裝潢的白和醫生的白大褂,無一不提醒着人們,這裡是個白色的世界,這裡通往死亡也迎接新生。同一秒的時間,醫院裡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歡喜雀躍。
秋禾在茶水間裡接着開水,醫院的味道讓她頭暈。雖然古嵐安排了幾個人照顧晚歌,可她還是不放心非要自己看着才行。
忍着想反胃嘔吐的衝動,秋禾提着保溫瓶就飛奔回病房。
晚歌還有沒有醒過來,按理說她只是傷心過度加上一點皮外傷並無大礙,昏睡了兩天了早就該醒過來了纔對。秋禾打盆水給她擦了擦身子,還不停地跟她說話。過來一會,古嵐提着一籃水果過來問道:“怎麼樣?還沒有醒過來嗎?”
秋禾嘆着氣搖搖頭:“沒有,一點甦醒的跡象都沒有。古小姐,醫生都說我家小姐只是皮外傷,可爲什麼她這麼久都還沒醒?”
古嵐坐到牀邊簡單的查看了一下晚歌的情況,她忽然想起了自己。
當初永翰突然離世的時候,她昏睡了三天。其實她是半清醒着的,可潛意識裡就是不願意睜開眼睛。也許是無法接受心愛的人突然離世,怕睜開眼睛後的日子只有自己無法承受,所以乾脆選擇逃避,沉睡下去不用面對他不在的事實。
想到自己,古嵐嘆道:“她只是不願意醒過來而已。秋禾,你也不用太着急。她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她只是在潛意識裡抗拒清醒。”
秋禾並不懂什麼潛意識,她聽着就覺得很嚴重。拉着古嵐着急道:“那怎麼辦?要是小姐一直這樣抗拒清醒,那……那她不是要睡一輩子?”
秋禾着急得不行,古嵐輕聲笑道:“不會的,這種心理造成的病症,除了她自己想開,也是有其它辦法刺激她醒過來的。”
這話讓秋禾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什麼辦法?古小姐,你快告訴我吧!”
古嵐拍拍秋禾,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現在睡着也沒有什麼不好,若是醒了渾渾噩噩還不如像現在這樣睡着。所以,她能自己看開纔是最好的。外部的刺激,並不是上策。”
秋禾想起那夜晚歌衝到斷崖邊的模樣,那時候她幾乎是想跟着景青山一起跳下去。若是她醒來還是尋短見,那可真是不如睡着。起碼這樣,不用擔心她有生命危險。
“對了,青菱那丫頭怎麼樣了?”景青菱那晚高燒不退,渾身溼透一半是雨一半是汗。古嵐急急送她到醫院,偏偏那麼碰巧,醫院藥庫裡的盤尼西林正好沒有了。
一晚上醫生都在忙着給她降溫,可溫度也只是稍稍降了一點。大量出汗讓她身體脫水,一瓶瓶生理鹽水注入,臉色才稍稍好一些。可第二天一早,她的情況反而糟糕了。沒有及時退燒,又引發了肺炎。不過不幸中的萬幸,當天中午一批盤尼西林剛到送到醫院了。
秋禾一心就想着晚歌,還真是忽略了景青菱。她這才道:“哎呀,我光顧着小姐,忘記去看她了!古小姐,不如你在這替我照顧一下小姐,我去看看青菱。”
古嵐笑道:“你這丫頭,我派了那麼多人給你照顧你家小姐,你怎麼都不用呀?親力親爲是好,但你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呀!這些人都是經過挑選的,都懂看護病人,你可以放心。好了,你先去看看青菱不用着急回來,我陪晚歌說說話。說不定我說着話,她就醒過來了。”
秋禾放心地關上病房的門,古嵐看着她離開才握起晚歌的手。她弓下腰湊到晚歌耳邊說着悄悄話,過了片刻,晚歌的眼角竟然流出了眼淚。
古嵐輕輕爲她擦拭,輕聲笑道:“哭就對了,哭出來就不那麼難受了。你是個堅強的女子,哭完就該醒了。你知道嗎?然風是無神論者,他從來不相信宿命,所以你也要相信你可以立於宿命之上。你不要信天,不要信命,只要相信他就夠了。”
古嵐的聲音很輕很輕,隨着透窗的微風一起吹到晚歌的耳邊。沉睡中的她,能感到空氣中傳來的味道。像是那年上玄月下的小院,她入門,他站在朦朧的月下,吹奏一曲晚歌。
穿花徑,聽何處笛風送。
耳邊似乎真的聽到了悠揚的笛聲,她想伸出手去觸摸眼前的人。可那手停在半空不敢向前,她膽怯了,於是着急得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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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你看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景青菱站在窗臺邊,眺望遠方。看着空中飛舞的蜻蜓越飛越低,空氣中悶悶的味道,都在提醒着夏天的雨即將來臨。
“是啊,悶悶的怪難受的。還是趕緊下雨吧,下雨了就涼爽了。”秋禾坐到牀邊,握起晚歌的手嘆道,“小姐,很快就要下雨了。等起風了,就舒服了。”
景青菱無奈地望着牀上的晚歌,她也嘆道:“大嫂你怎麼還不肯醒來,就這樣逃避下去就真的不難過了嗎?”
秋禾一愣,定定的望着景青菱:“青菱,你剛纔叫小姐什麼?”除了晚歌和副官,這裡沒有人知道景青菱的身份。而她在人前也一直都叫晚歌少夫人,今天忽然說漏了嘴,秋禾追問着。
景青菱有些結巴道:“嗯……少帥一直對我很照顧,就像大哥一樣。所以私下我經常叫他大哥,也經常叫少夫人大嫂。對,就是這樣。”
雖然景青菱的解釋有些勉強,但秋禾也沒有去深想。忽然聽到窗外噼噼啪啪的響起了雨聲,大地上捲起一股曝曬過的塵埃味道,連同這青草的味道一起撲鼻而來。這種大地的味道,已經蓋過了醫院那股福爾馬林。剛開始的沉悶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新起來。
景青菱和秋禾都忙着關窗,雨水濺到窗臺,有幾滴濺到晚歌的手背上。
雨聲中,傳來樂聲。是手風琴,那聲音很好聽。
晚歌聽到了雨聲,是場大雨,一如初遇景青山的那個晚上。不知不覺中,她的手忽然動了動。
“然風……”
景青菱和秋禾對視一眼,兩人都還以爲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晚歌的睫毛在微微顫抖,她緩緩睜開眼睛。
“然風……”
“小姐,你終於醒來了!”秋禾笑着眼淚都流了出來。
“太好了,大嫂,你終於醒來了!”景青菱握過晚歌的手,高興壞了。
晚歌目光有些遲疑,她環顧四周,終於還是把那夜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臉頰上滾燙的兩滴淚,她喃喃道:“他呢?他真的……又丟下我了嗎?不對,是誰,是誰告訴我他沒有離開我?他沒有走是不是?”
景青菱聽得一頭霧水,真的有誰告訴晚歌景青山沒有死嗎?還是,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心理在作祟。給個空頭的希望,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景青菱和秋禾,誰也不敢肯定,於是只好含糊其辭。
古嵐捧着一束花到病房,剛好見到晚歌望着窗外發呆。古嵐放下花束,笑道:“這麼的雨,怎麼不關窗呀?你看,雨水都飄進來了。”
“別關!關了了就聽不到聲音了。”雨聲中,夾雜着一絲微弱的樂聲。那是手風琴,聲音很別緻。
古嵐沒有堅持,只是坐到牀邊問道:“你很喜歡聽手風琴?”
晚歌搖搖頭:“我喜歡聽竹笛。古嵐,你們在國外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他吹竹笛?”
古嵐搖搖頭:“我聽他說過他爺爺有教過他吹竹笛,可他從來沒有吹過。不過,給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們一起在野外露營。晚上弄了篝火晚會,大家都表演了自己的拿手才藝。你知道然風他表演了什麼嗎?”
晚歌搖搖頭,景青山的個性是一向不按常理出招,她實在想不到他會表演什麼。
古嵐想起那過去,忽然笑了,她輕聲娓娓道:“輪到他的時候,他忽然就往地上一躺。大家都看得莫名其妙,還以爲他暈倒了。結果他漫不經心地坐起身,說他已經表演完了。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他解釋說,他表演了睡覺。”
古嵐笑得有些收不住,晚歌似乎也被帶動終於笑了出來:“他根本就是耍賴嘛!”
古嵐附和道:“誰說不是呢?大家也不肯放過他。最後,他隨便在地上拾起木葉,吹出一曲秋意。我已經記不起是什麼旋律了,可我還記得他吹得特別好聽。”
你記住我的話,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不會走遠。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
腦海裡又迴響起景青山的話,他會回來,他是這個意思嗎?晚歌轉頭望着古嵐堅定道:“我要回江北。”
古嵐猶豫道:“這……恐怕不妥。江北現在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不能讓你去那。”江北現在的形勢很嚴峻,景青山一死,江北大亂。即使他們想隱瞞景青山的死訊,可是一夜之間,這消息卻像是長了腿傳遍了大江南北。
江北,如今成了衆矢之的。太多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那裡。晚歌這樣的弱女子,她實在不能讓她回江北。
晚歌搖頭:“不,我一定要回江北!他說讓我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是他,是他在我耳邊告訴我,他沒有死,他會回來,我要回家等他!”
山長水闊,你會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