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安車行(3)

揚州城行宮,昔日大魏皇帝曹徹享樂之所,此時正鶯歌燕舞。

不過,僅僅是片刻後,宮殿的新主人蕭輝似乎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趕緊下令讓剛剛上來的歌舞撤掉。

“請幾位姐妹稍駐。”坐在左手第一位本來正愜意欣賞舞蹈的白有思一愣,醒悟之餘卻又主動喊住了這些大梁後宮舞女。

聽到姐妹二字,蕭輝滿身不自在,但還是正色來問:“白總管竟也喜歡歌舞嗎?”

“自然欣賞,可倒不是爲這個喊住人。”白有思以手指向場中領舞。“這位姐姐竟有些眼熟,好像哪裡見過的樣子。”

蕭輝一愣,趕緊含笑先做了介紹:“不瞞白總管,這是朕後宮六妃之一的韓妃,極擅歌舞,卻算是那昏暴之君留下的孤苦之人,那些賊人走時她躲在後宮牆角柴垛內,朕入城整理此地時遇到的,便納娶了過來……想來,或許當日在東都或者三徵後你護駕來此時曾見過的。”

白有思點點頭,看向那女子:“姐姐去過東都嗎?認得我嗎?可曉得當日都中大林小林都知?”

那女子難得感慨,就在殿中匆匆一禮:“當日在東都,僥得同名,自然曉得大小林都知,也曉得白總管與大小林都知素來親密。”

白有思神思恍動,扶案長嘆,起身認真回了一禮:“竟然是韓都知……韓都知如何入宮?”

“本是揚州人罷了。”女子苦笑以對。“當日在東都,楊慎叛亂,我便與大小林二位談論,都覺得天下將亂,不如早些歸鄉,我行動的早,卻不料來到揚州不過一年兩載,便又遇到暴君蒐羅城內女子,因爲擅長舞蹈,所以反而在家鄉入宮……後來暴君得誅,我怕再被擄掠出鄉,便藏在後宮柴垛內,所以至此。”

“白總管不曉得。”蕭輝居高臨下,繼續以手指之。“當年江都兵亂,正是韓妃大着膽子指出了曹徹藏身的冷宮,然後又那些禁軍押解皇帝不及劫掠時先行逃走躲下,端是膽大心細。”

白有思喟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似乎是在敷衍御座上的那位大梁國主:“怪不得我說哪裡見過的樣子。”

那韓妃此時也忍不住來問:“不曉得大林小林兩位如何結果?”

“小林都知半路獲救,歸鄉去了,大林都知回鄉路上遭遇盜匪,人已無了。”白有思坦誠以對。“我彼時自詡天下一劍可當,卻不料人力有限,亂世一開,連朋友都救不得,所以才棄身去了黜龍幫。”

韓妃自然黯然:“亂世浮萍,隨風東西流,哪裡能指望他人呢?反而是白娘子這般身份,還能記住她們倆,嘗試去救,倒是君恩難得了。”

白有思無言以對。

上方蕭輝也嘆了一嘆:“既是故人相逢,韓妃也不必避諱,不如一併列座。”

然而,韓妃本人只是搖頭:“情難自禁,還請聖人恕罪。”

說完,只是一禮,便隨其餘舞女一併退了出去。

蕭輝分明有些無奈與尷尬。

就這樣,歌舞既去,主賓又飲了幾杯,依舊是蕭國主先來感慨以掩飾尷尬:“不想以白總管的出身、修爲也有這般不能爲的時候,朕還以爲只有朕這般半生流離之人才會屢屢不得伸張呢?”

“韓姐姐說的對,人生於世,恰如浮萍入水,只要沒有超脫凡塵,談何肆意?”白有思稍作感慨。

蕭輝沉默片刻,忽然主動來問:“白總管曉得今日宮前那人經歷嗎?”

白有思也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提及此事,只能搖頭:“自然不曉得。”

蕭輝再三嘆氣:“那是朕的近枝堂兄……國朝再創,相隔日久,昔日皇族凋零,朕身邊乏人,便將他尋到了。平素其實還好,梳理文檔,監管行宮這裡的器械戰馬糧草,都還順當……但他年紀大一些,小時候親身遭逢過本朝覆滅,壯年又遇到楊斌來南方屠戮逆陳……他不是敵視北人,而是對北人和兵事有了畏懼之意。”

聽到這個解釋,白有思倒是也有些欷歔之態,真要是如此,倒也不能怪人家反應這麼大。只是,既曉得這廝被嚇壞了,如何還要用作監管行宮軍械這種要職?

這蕭輝委實乏人。

不過,這對自己和黜龍幫來說不是好事嗎?

然而,白有思雖打定主意要在南方擠開一條縫隙,將自己在黜龍幫的基業展起來,可接下來,這蕭輝明明自陳缺人,卻閉口不提之前借兵之事,也不說兩家關係,更不論什麼天下大勢、國中內亂,反而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喝了下去。

講實話,別的倒也罷了,連黜龍幫黜吞風君的事情都不問一句,委實顯得刻意了。

相對應的,越過杜破陣至此的白有思雖然心裡很急,但畢竟歷練出來了,反而曉得不能操之過急,便也只按住多餘心思,陪着對方從容用過宴席。

當日宴罷,白有思拒絕了留宿皇宮的邀請,只告知對方,她有親眷和朋友在揚州,無須勞動。蕭輝也曉得自己阻攔不得,只能任由白有思去尋了一名江東八大家出身的大梁臣子,然後住進了對方家裡。

當晚,白有思理所當然的與姓虞的這家子弟們聊了下蕭輝眼下處境以及南樑如今的局面……說實話,效果不是很好,因爲這家人到底是江東八大家的做派,說來說去,不得其中要害,都是些虛浮之物,反而是後來抱怨起江東那邊的資產被新權貴所佔時,意外點破了一些東西,讓白有思多曉得了一些事情。

“真火教內相互爭奪這些莊園產業,操師御竟然不管嗎?”虞姓人家後堂燈火下,白有思略顯詫異。“他不就在江寧?”

“他管不來。”燈火下,搬着小板凳環坐的三四人中一個年長的趕緊解釋。“白總管不曉得,真火教裡也是有脈絡的……當年真火教在南方是全盛,雖說跟世族、將門、皇家都有紛爭,但本身一體,各處都有分佈。可是南朝幾次更迭,加上大魏刻意打壓,現在早就分裂,如今的湖南諸侯,其實就是當年陳亡時被真火教賣掉的自家嫡系;而後操師御這一脈則是之前窩在江西山中的新枝;但江西窮困,江東富庶,真火教自然不可能放棄,便有許多幫會留在江東做生意來支援江西……”

“所以如今相爭的,正昔日江西山上的與江東幫會的?一邊是刀槍,替他領兵打仗的;另一邊是錢囊,替他管理地方的,都沒法動?”白有思輕笑了一聲。

“白總管明鑑。”那人立即點頭。

而白有思又想了一想,不由再笑:“如此說來,你們這些江東世族是不願意爲他們出力的了?”

幾人面面相覷,還是最年長那人苦笑起來:“白總管,我們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什麼野心之輩,更不是什麼勇烈之人……他讓我們去做,我們便去做,但現在這個局面,若說要我們一心一意爲他們做事,怕是也難。”

“這倒是。”白有思點頭,卻又搖頭。“他們若不用你們也不是不行,但總要收拾好內裡,把自己的人規整好……現在這個局面,算是什麼?”

“其實就是爭權奪利。”還是那年長之人解釋道。“江南這邊,看起來一統了,下面實則四分五裂,真火教這裡不過是最大的派系,不然那湖南也不會屢屢反叛……而操師御想繼續做大,吞了湖南跟這邊,就得用東西哄着下面的人……這跟之前南朝世族更迭還不一樣,世族接替秉政是有脈絡和承續的,他們這個純屬是刀兵相爭。”

白有思連連頷首。

“非只如此。”就在這時,一名坐在最後面許久沒說話的年輕人忽然開口道。“最近有些謠言,說是操師御有些別的想法……”

“什麼意思?”發問的是最前面虞家那位年長之人。

“就是說操師御覺得真火教代代換人不好,他想讓自己兒子直接接任。”那人聲音明顯低了下去。

“他想的美……真火教幾千年的傳承了,他擅自納入私人,下面誰認?”

“上面也不認呀,小心赤帝娘娘一道雷劈死他!”

“這話有點糊塗……因爲他便是有,也不會做的,更不會說,不會做不會說的事情,那就是沒有。”

“所以聽人說,操師御其實是在打重起爐竈的主意……就是學……學張首席,脫離北地和黜龍幫,在外面建個大明,自己過幾年再當國主的路子。”那人小心翼翼來做解釋。

周圍人都不說話了。

而且很難說是因爲操師御的留言敏感,還是關於張行的描述更敏感一些。

“他若真在南邊搞這個路子,豈不是要奪了蕭國主的位子?”白有思根本懶得更正對方關於張行與黜龍幫、蕩魔衛以及大明的關係,只是把焦點放在了眼前。

“無論如何得先吞併湖南。”虞氏年長者更正道。“而真把湖南吞了,那以後的事情便真不好說……不過,聽人說正是因爲忌憚,所以蕭國主纔不願意讓操師御去湖南平叛,可偏偏湖南又不能不平……那是蕭國主起家的地方,是他制衡操師御的根本所在。”

“制衡的根本先反了?”白有思終究有些無語。

“就是制衡的過了頭,那些人恨操師御跟真火教正統入了骨。”下面的人有一說一。“覺得蕭國主放任了操師御佔據江東,是背叛了他們……這裡面的事情繞着呢。”

白有思點點頭,又問了下湖南的問題,眼瞅着這些人修爲不足精力匱乏,便也揮手讓這些人去了。

不過,白三娘本人可沒有這麼早就睡的習慣,其餘人人走後,口口聲聲說不願意留在人家皇宮的她卻半夜裡回到了宮中,先找了值守宮女問了韓妃的位置,然後找到韓妃,喊對方起來說了幾句話。

也不是敘舊,而是擔心蕭輝是個小心眼的,回去後給這位東都故人穿小鞋……沒辦法,有這個皇宮裡住的前一位聖人作爲榜樣,任誰都要嘀咕一下。

不過,好在蕭輝也是在大魏陰影中蹉跎半生的人,算是經歷了小半輩子民間疾苦,便是有些不舒坦,又如何能與那位聖人相提並論?

所以,今夜委實無事。

白有思曉得情況,更兼那宮女必定會做彙報,算是有了態度傳達,便也回去睡覺。

一夜無言,翌日,白有思本想繼續拜訪一些黜龍幫兼昔日白氏的人脈,卻不料,中午時分,她剛剛在城外真火觀後面的河堤見到了幾人,未及攀談,便有使者自城內過來,說國主請白總管去赴宴。

非只如此,在場的幾人中有官身的一併被傳召。

這個架勢,怎麼看怎麼像是怕白有思問出了點什麼,或者拉攏了誰……委實有些小家子氣了。

但也沒辦法,衆人只好一起折回城內。 WWW_ttκǎ n_C〇

而甫一入城,白有思便察覺到什麼,繼而醒悟過來,只其他人還以爲是蕭輝小家子氣呢……當然,對於這些人來說,這種誤會也很快就結束了。

因爲,當他們來到皇宮,步入大殿的時候,大梁國師、元帥,真火教當教教主,老牌宗師操師御,已經等在了昨日白有思坐的位置上。

其餘人見到這位大梁第一高手兼第一權臣,各自凜然,如家雀見到老鷹一般,只是各自撲倒在地大禮相見,堪稱唯唯諾諾。倒是白有思,從容排衆入內,先是朝蕭輝躬身一禮,又朝那應該是操師御的人一拱手,全程一句話不說,徑直往前面操師御跟前而去。

操師御見狀也不好繼續坐着,便起身避席往前走了幾步,也要拱手回禮。

孰料,白有思來到跟前,看都不看對方,反而趁着這個時機,直接坐到了昨日自己的座位,也就是剛剛被操師御所佔據的對於蕭輝而言左手第一位的位置。

操師御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然後當場不知所措。

若是一個尋常人,他袖子一擡便把人捲走了,自己再坐回來就是,可這白三娘本身也是宗師,而且剛剛徑直越過自己落座,就已經說明了她的修爲,那他還能卷的動?

實際上,考慮到對方那號稱宗師第一的傳聞和這份視自己爲無物的表現,操師御還真不敢翻臉動手。

真翻臉,真就可能葬送自己如今大好局面了。

另一邊,倒是蕭輝看到這一幕,臉上怎麼都壓不住那份笑意,直接便來寒暄:“白總管昨夜好心情,還來宮中尋韓妃敘舊。”

“夜間難眠,便來叨擾。”白有思也笑。“給國主添麻煩了。”

蕭輝再度頷首:“無妨,故人相逢,人之常情……倒是白總管夜間難眠,朕這裡有南嶺來的薰香,安神有奇效,待會讓人給白總管住處送去一些。”

“那就多謝國主厚意了。”

兩人一唱一和,竟然視操師御爲無物!

不過,操師御到底是老牌宗師,幾十年的教主,此時回過神來,壓住焦躁之意,也乾脆坐到了對面,然後直接插嘴加入談話:“白總管何時到的?宿在誰家?”

也是有幾分唾面自乾的風度了。

白有思這個時候纔來正眼看對面之人……然後忍不住與上方蕭輝做了個對比。

無他,按照情報,蕭輝其實只有四十多歲,而操師御已經年逾六旬,兩人是差着輩的,但現在來看,蕭輝皮膚雖然抹了些粉卻難掩鬆弛,頭髮塗了油也難掩枯白,一身繡鳳錦衣雖然華麗卻不耽誤宗師能清晰聽到他肺腔裡的濁音;相對應的,操師御的外表幾乎完全相反,配合着簡單的綢緞修身武士服與武士冠,簡直堪稱精神煥發了。

尤其是這廝的一縷白髮,居然也被專門修飾歸攏,掛在耳邊,宛若裝飾一般。

“我是昨日剛到,宿在了世交虞侍郎家中。”白有思心中對比不停,嘴上回復清晰,甚至還帶了一絲莫名笑意。“操國師何時過江的?我怎麼沒有察覺?”

“又是虞侍郎,揚州這地方就是不缺姓虞的。”操師御也恢復了笑意。“其實昨夜就聞得白總管來了,今日上午便過江來了。本有渡船,就沒有施展手段,驚嚇百姓。”

白有思點點頭,不再言語,直接低頭給自己倒酒……對方坐在這裡也不知道多久,酒碟什麼的都沒動,也不知道在裝什麼樣子。

但白有思不吭聲,操師御可不會不吭聲,他本就是爲前者來的。

“白總管,你是大明和黜龍幫數得着的人物,北方聽說又有戰事,爲何此時忽然來我大梁?”操師御頓了一頓,直接懇切發問。“可是有什麼緣故?”

蕭輝立即來看白有思。

“自然是有的。”白有思啜了一口酒,昂然來答。“我們黜龍幫橫掃河北,黜真龍而合北地,霸業已成,此時正該併吞天下,順者昌逆者亡是也……這其中,大英不識天數,已經決定要與我們交戰了,但大梁素來與我們相合,兩家並無齟齬,反而因爲對抗暴魏,多有合作……所以我此番親自過來就一個意思,乃是請蕭國主自去國號,以禮來降,到時仍不失龍頭之位,豈不美哉?”

蕭輝聞言笑了一笑,他當然知道白有思是在胡扯,畢竟自己的求援和北面杜破陣的軍營可不是假的。

不過,也只是笑了一笑,這位大梁國主便又凜然起來——不管怎麼說,這個以禮來降還是太刺激了一點。

右下方,操師御沉默了許久,他當然知道對面的白娘子是在胡扯,但問題在於,到底要不要就此把話題挑明?挑明瞭之後呢?真就在這裡翻臉嗎?

總得先摸清楚對方的底吧?

而且,對蕭輝還是應該震懾爲主,至於北面,自己對北面則委實好奇。

一念至此,其人鬼使神差一般正色來問:“若是我大梁果真仿效北地那般與你們聚義,蕭國主自是龍頭,卻不知道我能得個什麼位子,二十四位龍頭位子裡可還有我一席?”

白有思毫不猶豫搖頭:“操教主想多了,我們給蕩魔衛兩席,一席是給蕩魔衛,一席是給大宗師,閣下區區一個宗師,哪裡有資格做龍頭呢?”

操師御被氣笑了。

而白有思卻繼續正色解釋:“其實操教主想一想就知道了,我們黜龍幫又不是沒有宗師,之前的牛河牛督公,就在這宮中駐了許久,對你們來說如芒在背的人物,在我們那邊便是大頭領,幽州的大刀魏文達,算是亂後幽州自起的宗師,也是大頭領……閣下何德何能,想覬覦黜龍幫的龍頭之位呢?”

操師御冷笑:“白總管這話是自己臨時編造挑釁在下的吧?且不說牛河與魏文達都是戰敗収降,自然降一等,便是論及蕩魔衛,也不該拿大梁來比,而是與我們真火教相提並論纔對……真火教不值得一個龍頭嗎?”

這話說完操師御便後悔了,因爲若是對方真就應許,他難道真就降了?本身在這裡計較什麼龍頭就已經掉價了……應該多試探對方,而不是被對方牽着鼻子走。

“操教主想多了,人家蕩魔衛雖然零散衰落,猶然實控半個北地,一旦合併,整個北地也都轟轟然而落,而閣下與真火教呢?當年真火教在湖南分裂的時候,我父親當時就在楊斌軍中,算是親身經歷……你們連內裡都不能統一,統一了又不能直接影響整個江南,又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呢?”白有思依然緊追不捨。

“無所謂了,都是戲言。”操師御想了半晌,只是一聲嘆氣。“反正我對大梁忠心耿耿,而大梁握有江東、江西、湖南、淮南五十餘郡,若是僅憑你宴中一番言語我們便倒戈卸甲來降,白娘子未免小看了大梁五十州的英雄豪傑。”

“我想也是,但總得有人來說這番話。”白有思從容應對,卻是扭頭看向了御座中的蕭輝。“蕭國主,這番話非是玩笑,是來時黜龍幫龍頭會議上定下的,所以,便是國主現在無心,將來萬一有意的時候,也可想一想這番話……或許能免去一番刀兵。”

蕭輝能說什麼,只能苦笑搖頭:“白總管說笑了,我大梁五十州的英雄豪傑俱在,如何能言降字?倒是閣下與張首席這般英雄,若有一日不能在北面立足,朕這裡總有兩個位子的。”

白有思點點頭,不置可否,終結了這個話題。

但操師御卻不能就此打住,他想問的都還沒問呢,其人只是稍作片刻,舉了一輪酒,算是開了宴,便繼續喧臣奪賓:“白總管,聽說你們收取北地時竟將吞風君黜落了?可吞風君不是黑帝爺座下的嗎?如何要與他作對?”

此言一出,非只蕭輝,在座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吞風君爲真龍而據大興山,天然奪北地地氣,僅此一條,無論祂是黑是白,是南是北,都要黜落的……實際上,當日黜吞風君,後勤就是蕩魔衛提供的,而大陣則多虧了貴教前千金老教主孫思遠,正是南北合力,衆人一心,方纔成功。”白有思對這個問題明顯早有準備。

“可要是這麼說……”操師御聽到自己恩師也曾參與,卻是心裡信了個十成十,對待這個問題也嚴肅了多。“你們黜龍幫是真要盡心盡力黜真龍了?”

“自然如此。”白有思坦蕩道。“我們重修了漳水三臺,中間一座喚作吞風臺,南北兩座卻只喚作南北二臺,操公以爲我們是爲誰準備的?”

操師御冷笑一聲:“天下真龍何止三條?”

“是有區別的。”白有思認真解釋道。“如吞風君,佔據大興山,侵奪地氣;如分山君、避海君,怨氣沖天,隔絕東夷與天下都是要黜落的……而若是其餘真龍,不管是真是假,是被迫還是從心,只要他們沒有侵奪地氣,干涉人間,也不能都要追殺到底。”

“這話倒是實話。”操師御想了一想,還是不解。“可當初你們建幫時不過是兩郡之地,還都是草莽居多,如何敢告訴他們,這個黜龍幫的意思是要黜真龍呢?”

“黜龍本有兩層意思,倒沒有說這個原本的意思。”白有思失笑道。“黜龍幫一則黜真龍,二則黜假龍……”

“真龍我已經曉得,何爲假龍?”

“如之前北方數十年關隴貴種獨斷天下,如在之前江東世族反覆數朝括盡南方錙銖,如再往前將門武人予求予取,還如東夷隔絕天下,都算是假龍。”白有思也是張口就來。“便是閣下與真火教,若肆意兼併土地,欺壓百姓,黜龍幫也要把你們視爲一條假龍的。”

陪宴的許多人都面色發白,蕭輝也眼神飄忽,倒是操師御仰頭大笑起來,笑的滿殿嘩嘩,笑的聲浪滾滾。

片刻後,這位大梁權臣方纔搖頭擺手戲謔來道:“白總管,白總管,你說這話我信,信這是你與那位張三郎的本意!可是,可是,可是黜龍幫建幫時那些人聽了這些話敢信嗎?怕是隻聽了一句要打破關隴吧?”

白有思點頭:“誠然如此,彼時口號是剪除暴魏多一些,現在已經成了,便少提了。”

“而且。”操師御繼續搖頭指着對方道。“我也曉得爲何當日紅山上張三郎說什麼只盡力去做,將來人便是反覆也要費力氣改回來了……誠然如此!你們早就曉得,這真龍黜了就沒了,據說還能提升黜龍者的修爲,可這假龍黜了,還會生出新的,是也不是?”

“是。”白有思依舊點頭。

“那……那……”操師御想了又想,始終不知道如何準確表達,甚至有些激動的樣子,以至於語無倫次。“那你們值得嗎?而且能黜幾條假龍?換成你們的說法便是,能讓新龍再長起來時少幾斤肉?”

“若是以往,我會說,能少幾斤是幾斤,我們自己覺得值得就行,而且一旦做了,總有人以我們爲榜樣再去做。”白有思語氣幽幽,音量卻在殿上堪稱滾滾。“但現在我覺得,只是我們這一撥人,便能做許多事情了,而且已經做成許多事情了……我們黜了一條真龍,首倡義兵推翻了暴魏,對河北、河南重新均田,完全消除了奴籍,修訂了以民爲本的律法,摒棄了內侍……至於說高利債、妓女、世族影響,肯定是有殘餘的,私下裡也會繼續維持下去,但全都效果顯著,遠勝以往,目視可及的將來也都不能再上臺面。

“非只如此,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充足信心,再黜落兩條真龍,然後一統四海,屆時天下一起公平授田,公平賦稅,讓全天下一起消除奴籍,使高利債、妓女和世族影響降到最低。

“更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黜龍幫的所謂權貴,也就是那些大小頭領們,雖然三郎他屢屢不滿意、始終不滿意,我卻私以爲,已經是青帝爺傳道以來攫天下之利最少的一幫掌權者了。

“操公以爲如何?”

操師御中途就已經變色,此時沉默良久,方纔緩緩言道:“那隻能希望三輝四御都護佑賢伉儷,免得步酈月錢毅後塵了!”

“真若如此也無妨。”白有思笑道。“但事到如今,我卻覺得想落那個下場極難……因爲酈月那時候,真正壞了英雄局面的,其實是更上面的至尊、真龍,酈月、錢毅,乃至於祖帝,他們當時都受制於修爲,不能逆天而爲;時至今日,或許正是因爲當日的教訓,四御退避,三輝無聲,人間事人間了,而我們黜龍幫連吞風君都已經黜落,就反過來成了人間的天!倒是那些自詡舊例的假龍,現在應該小心一些,不要再逆天而行!”

操師御只能搖頭:“白娘子好厲害的嘴!”

“只是稍得皮毛。”白有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操師御趕緊擺手,似乎是要歌舞還是要飲酒什麼的,打斷這場談話。

但白有思如何能饒他,乃是立即揚聲追上:“操公,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有些東西不吐不快……江南素稱陳舊,但種種經歷擺在那裡,也該曉得,天下事本就是如此,平素看起來一成不變,實則早已經暗中潛流,而一朝遇到對應的人物,若是守舊人物倒也罷了,遇到個像我家三郎那般肆無忌憚到不管不顧的,反而會大踏步向前,所謂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就是這樣……只不過,這一次他更肆無忌憚一些,要向前的也更多一些罷了!還請你們真火教看清楚利害與前後,千萬不要做假龍!”

操師御擡手停在那裡,隔了片刻,忽然扭頭看向主座上的蕭輝,言語冷冽:“國主,事到如今,你難道還以爲黜龍幫可以倚仗嗎?人家是真要我們去戈卸甲,將大梁五十郡奉上的!不會跟你應承的!”

說完,不待蕭輝迴應,此人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白有思沒有理會他,只自顧自宴飲,而蕭輝意外的只是沉默了片刻,依舊沒有做任何多餘的政治表態,也只是宴飲如常。

這一日,竟也平安度過。

非止這一日,第二日也無什麼叨擾,只操師御直接回了江寧……這倒也好,因爲揚州城內外的樑國官吏立即就有了行動力,一面是流言四起,一面人有人主動過來找白總管做打聽、問說法了。

到了這日傍晚,且不管揚州城內外如何上下疑懼紛擾,白有思所居的虞氏府上突然有人造訪,此人自稱是黜龍幫使者,從徐州而來。

虞府自然不敢怠慢,將人留下,然後去尋在外面酒樓上與樑國官員喝酒的白有思,後者當然知道自己的腳程,曉得徐州的使者不可能追來,但也只是不露聲色,繼續與這些探風的人將酒癮飲罷,方纔從容回府召見那人。

而那人則來到白有思面前,拱手行禮,語出驚人:“白龍頭,在下是淮南行臺所屬,杜盟主義子,領親衛隊將……義父大人讓我告訴你,我來揚州時他已經收到大梁皇帝的書信,也要往此處兼程而來……不過,我走的是運河西岸,他走的是東岸,要過兩次河,怕是會晚半日。”

白有思恍然,卻是瞬間明白了一切。

且說,蕭輝到底是個旋渦中掙扎出來的國主,雖然下面一團亂麻到無法收拾,但實際上,像張行那般能將一羣草莽收拾成局面的反而是少數,白橫秋都要借關隴的舊制度和政治傳統,所以並不能說蕭輝此人無能。而這樣的話,其人前幾日的表現就顯得窩囊過了頭。

現在來看,他倒是第一時間抓住了要害——他蕭輝請的是杜破陣這個黜龍幫的“外鎮”,如何來的是白有思這個黜龍幫的核心,而且是孤身而至?

這跟之前與淮右盟的交涉也不合。

所以,蕭輝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拖住白有思,問清楚杜破陣立場,再行方略:如果真的是白有思不請自來,那最好的處理方式是是借操師御逼退對方,然後依舊以杜破陣的淮右盟爲基礎,完成湖南平叛;至於說若是杜破陣跟白有思立場是一致的……

“有意思。”

白有思想了一想,只能在心中如此說,然後便將使者安置下來,讓對方緩兩日再走,自己則趁着暮色收斂修爲,出城而去……出城後,先繞行城東,彼處有一道聯結淮水與大江、也是揚州之所以成爲揚州的運河。

過河,守在渡口,等到半夜並未見人來,於是其人便循路北上,然後在距離揚州渡口近二十里的一處驛站尋到了一盞燈。

整個驛站已經全然黑掉,只有一個不大側房的窗戶還有微光。

白有思尋下來,只是真氣一掃,便有所察覺,然後推門而入,見到了等在這裡的杜破陣。

杜破陣似乎還是那個老樣子,永遠永遠的沂山農民模樣,但皮膚還是比年輕時好了許多,衣着也不由自主的整潔起來。

這位黜龍幫的外鎮等到白有思,拱手一禮,從容至極。

這倒也是,這一次搞偷襲的乃是黜龍幫大行臺和白有思,某種意義上而言,淮右盟和杜破陣是受害者。

白有思點點頭,坐了下來。

兩人相對,杜破陣先行皺眉:“白龍頭,現在蕭輝把咱們隔絕起來,明顯是擔心你過去太過強橫,只想用我和淮右盟的兵……若是如此,咱們怎麼辦?”

白有思頓了一下,她徹底意識到對方的狡猾了。

道理很簡單,蕭輝做出現在這個動作,肯定是有疑惑,但事發突然,這位內虛的國主是不會直接否定讓白有思參戰的,證據恰恰就是他這個私下邀請杜破陣的手段,這本身就說明他在疑慮,不可能迅速做出決斷,。

而杜破陣這裡滑了個坡,他默認對方已經做出判斷,並只接受淮右盟而不接受黜龍幫核心主力。

他不擔心白有思會與蕭輝對峙,因爲蕭輝接下來肯定會先召見他,只要那個時候他杜盟主私下直接把事情挑明瞭,建議對方拿出這個態度,蕭輝也沒有理由不採用。

聯想到他還主動讓白有思來這裡跟他見一面,規避掉了背叛黜龍幫的風險,只能說,這老革有些伎倆。

至於說,白有思有沒有破局的手段呢?

當然也有,比如說現在直接帶着杜破陣去找蕭輝,這樣的話杜破陣當然不會當面挑明矛盾,確保淮右盟跟黜龍幫進退一致,而到時候蕭輝或許依舊會採用他們做援軍。但問題在於,此類揭牌的手段都是建立在破壞黜龍幫團結的基礎上的……有的是內裡,還有的乾脆會把黜龍幫跟自己外鎮的矛盾公開暴露在外。

真這樣,得失就不好計算了。

不過所幸,白有思這幾日提前突襲不是白做的,緩過神後,她笑了笑給出答覆:“無妨……你明日告訴蕭輝,黜龍幫大行臺已經有了秘密決斷,若是他堅持只要借淮右盟爲援而拒絕我的話,或者一個援兵都不借了,那我們大明便會與大梁正式宣戰!一旦開戰,我會親自動手先宰了操師御,而你和牛達會發兵南下!到時候,江南豪傑紛亂,五十郡之地委實難吞,可他安身立命的揚州卻是一定能打下來的……而真到了那個局面,他可以去江南投奔操師御的屬下嘛。”

杜破陣愣了一下,趕緊認真提醒:“白龍頭,這般詐唬他,事後被他發現言語虛妄,會被他輕視的。”

“誰告訴你我是在詐唬他?”白有思面露不解。“是我殺不了操師御,還是你跟牛達聯手打不下一個揚州?杜龍頭,你在淮南快兩年,大行臺那裡把河北跟北地都吞了,連真龍都黜了,莫告訴我你竟還沒有充足的軍事準備!”

外面薰風陣陣,難掩夏日夜晚的高溫,可杜破陣此時心都涼了。

若是黜龍幫真的正式宣戰,自己如之奈何?真有那個魄力聯蕭抗張嗎?寸功未立,下面的淮西子弟憑啥跟你走呀?

而且,對方問的好呀……大行臺把河北跟北地都一併吞了,自己卻纔等到一個機會,難道真的是天意流轉到了張三郎和這位白三娘身上嗎?

一念至此,杜破陣只能苦笑掩飾:“兒郎們當然得用,只是我數年不戰,髀肉都復生了,所以不敢想了。”

PS:大哥大嫂過年好……祝早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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