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沒有失誤。
或者說,白橫秋指望着用這麼一點簡單的用間就讓張行失去判斷力,本身就很有窮途末路的感覺。
進入二月下旬,草長鶯飛,黜龍軍連退三日,徑直越過了武關。
其決絕之態,讓所有人都意識到,白橫秋幾乎不可能強行逼迫對方決戰。而且一些敏銳的將領也察覺到,黜龍軍的軍竈數量在持續增加,而不管是真是假,都說明黜龍軍現在遊刃有餘。這個時候,關西軍軍心開始動搖,很多將領當面質疑,徐世英該如何處置?長安會不會有失?
白橫秋給出答覆,那個消息是假的,徐世英沒來,是爲了用間拖住張行罷了。
衆人只能表面接受這個,但內裡明顯已經有人不敢相信了……當日就有逃人,只是武關道這個地形,前後一堵,後軍的孫順德一刀砍下去,登時無人再敢私下逃散了。
然而這不代表軍心就能穩住,尤其是張行在二月廿四日這天繼續往後撤了三十里,撤到了武關關外。到了這個地步,大家就會多想,出了武關,你白橫秋還是人家張行的對手嗎?又不是沒在武關外面打過。
但白橫秋還是堅定的跨出了武關。
於是張行再退四十里,直接來到武關道的另一頭出口,也就是南陽範疇內的淅陽郡境內。
這一次,白橫秋終於遲疑了,內外的壓力都給到了他……再往外走,張行繼續退,怎麼辦?再往外走,來到開闊地帶,部隊開始逃散,怎麼辦?再往外走,徐世英、雄伯南發現關中空虛直接來了,又如何?甚至此時李定都可能南下了!再往外走,便是張行真不動了,自己和沖和的戰力迴歸到尋常大宗師,打不過怎麼辦?
但廿六日,沒有選擇餘地的關西軍還是繼續東進了——不打這一仗,他不能心甘。
而這一次,張行沒有再後撤,黜龍軍全軍整備,巡騎撒出,各營早飯推遲一個時辰,所有肉食新面盡數放下,人馬必須飽食,然後全軍自飯後按批次披甲,枕戈待戰。
中午時分,雙方相距二十五里,而巡騎告知,關西軍發現黜龍軍不再後撤後,也不再按照長途行軍的姿態,而是改爲臨戰狀態,全軍正在用乾糧、披甲,下午恐怕將直接奔襲而來。
“能不能反向奔襲過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當此局面,黜龍軍自然要例行召開前敵會議,而劉黑榥幾乎每次都會率先提出建議。“趁着他們用飯和披甲,踏白騎和所有修行高手外加所有騎兵一起過去!”
“我覺得沒必要。”另一位行軍總管闞棱當場駁斥。“突襲過去,反而容易出岔子……既然之前計算過,說到了這裡就不怕他們兩個大宗師,那就列堂堂之陣,反撲出去,就能打贏!何必弄險?!”
“不錯。”單通海也不贊同主動突襲。“突襲過去或許能得逞,但留在這裡也是以逸待勞,況且關西軍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中層軍官士氣不足,不全面交戰,讓他們看到局勢,這個優勢我們吃不到。”
到了這裡,劉黑榥就已經閉嘴了。
但牛達還是接了一句:“留在這裡,他們過來接陣總要再耗一兩個時辰,這樣的話,只要咱們再穩住兩個時辰,對方就只能撤退,到時候不勝而勝!若是他們兵馬離散,還可以趁機追擊,奠定大局!”
牛達既然開口,衆人理所當然去看另一位龍頭伍驚風,可後者只是低頭不語,衆人曉得原委,也都不好說什麼。
張行於是去看程知理。
程知理見狀,當仁不讓:“全聽首席安排。”
張行點點頭,復又去看新降之人司清河,這位可是明明白白受了當時張行畫押招降信的,大頭領,誰都得認!
司清河沉默片刻,竟認真以對:“我以爲兩位龍頭說的極對,白橫秋之所以求戰,本意就是撐不住了,我們沒必要跟他們冒險……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就在這裡等着他們便是。”
張行點頭認可,復又搖頭:“留在這裡以逸待勞是對的,但不能指望什麼千金之子不做垂堂,否則爲什麼不繼續往後撤?我們之所以留在這裡等他們來碰一次,就是要告訴兩軍上下,我們其實不怕他們的兩個大宗師,只要能跟他們兩個大宗師對到晚間不敗……他們最後一根支柱就會垮掉,軍心就再難支撐,也就可以反撲回去了。要我說,便是白橫秋跟沖和,其實心裡也都明白,只是那口氣過不去,咱們碰一次,讓他們跌一下,他們也說不得就喪氣了。”
司清河剛要表示贊同,卻又把話嚥了下去,因爲程知理已經搶先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其餘人也都隨之頷首,
“伍大郎。”張行見意見統一,扭頭去看伍驚風。“你還要去攔你師父嗎?”
伍驚風言語艱難:“總要試一試的。”
“你一開始去攔是我的主意,現在斷無不讓你去的道理。”張行也嘆了口氣。“但是伍大郎,你須記住一件事……今日不同之前,若兩位大宗師決意來襲,咱們就要拼盡全力,你要回來應戰的。”
伍大郎當然曉得對方意思,但還是點頭:“自然如此。”
計議既定,自有文書和參軍們彙集,大約制定了一些簡單的計劃——或是拒營而守,或是反撲出去堵塞山口,或是在營外列陣靜候,不一而足。
然後通過單通海、牛達、程知理三人後,轉到張行這裡。
而很快巡騎往返不斷,將訊息帶回,關西軍果然也放下輜重,向黜龍軍大營武裝行進,速度並沒有很快。於是,張行同意了單通海的建議,全軍出營列陣。
不過,關西軍在行進過程中體現的軍事素質依舊頗高,他們一開始是全軍一起行進,然後自頭至尾依次拉開速度與距離,最後形成進攻波次的同時確保了各軍之體力……這種情況下,很快就有成建制的關西騎兵抵近黜龍軍大營。
張行沒有干涉指揮,單通海直接下令,讓劉黑榥都督騎兵迎敵,確保後方列陣妥當,於是雙方騎軍先戰于丹水之側。
平心而論,這一戰跟當初河內戰場類似,依然是黜龍軍騎兵平均素質更差,只是好在一開始數量更多,所以非但沒有落下風,反而藉着武關道的地形將這些騎兵驅逐回了七八里。但很快,隨着關西軍後續兵馬抵達,並有成陣列的步兵混雜而來,各騎營不敢戀戰,一起後撤。
劉黑榥本人則徑直來旗下尋張行,告知軍情。
“他們沒有追過來是在前面臨時整軍?”張行不待對方開口,先行來問。“什麼架勢?”
“我猜是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劉黑榥脫口而對。“我看見了。”
“這是想一出武關道就將騎兵向兩側包抄我們,還是準備正面突擊?”張行追問不及。
“我覺得是想直接突擊我們。”劉黑榥喘着粗氣道。“他們時間緊,想要擊敗我們靠兩面包抄恐怕有些來不及……”
“無所謂了。”張行想了片刻,扭頭與身側的單通海下令。“他們既是這個陣勢,來的又這般快,要我說,不要列陣死守了,就用第二個方案,乾脆直接迎上去!所有騎兵跟在踏白騎後面,走最中間大路,壓着丹水走!步兵壓着右側山麓排進去!還是你在後軍總指揮,讓牛達居右翼,程知理代替伍驚風領幾個營從丹水另一側做左翼!這樣後軍也可以從容列陣。”
單通海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質疑這種戰場軍令,應了一聲,便趕緊往後軍而去,調度兵馬。
不過一兩刻鐘,踏白騎護着張行的紅底“黜”字大旗先動,右翼第一個營頭赫然是闞棱,其部壓着山麓陣型嚴密,與踏白騎並肩向前,王雄誕緊隨其後,牛達親自領本部居其三,而劉黑榥率剛剛退下來了的騎兵甩了個尾巴,匆匆領着本營跟上了張行的旗幟。
程知理晚了一步,從營寨遮護住的浮橋渡河,領着伍大郎的那個營往丹水南岸列陣。
很快,其餘各營各部在單通海的調配下,也都紛紛跟上。
三軍蜂擁向前,也不施展什麼真氣手段,也不做什麼陣前鼓動,就按照他們已經反覆經歷過的武關道齊頭並進……還沒有走兩里路呢,迎面便馬蹄隆隆,正是關西軍的騎兵大隊在劉揚基的帶領下整備完畢,重新撲出。
劉揚基當面見到黜龍軍如今嚴密陣型,心中先是一驚,卻馬上意識到,這正是狹路相逢,若按照尋常軍略討論,必有一方大勝另外一方大敗,可偏偏正面乃是大宗師外加多位宗師親領之踏白騎,其人根本不敢當面硬撼,乃是咬起牙關,號令甲騎向前,順着山麓先撲闞棱!
而剛一接觸,這位自詡是一名合格大將之人便意識到不好——闞棱這個營多爲重甲長槍,而且山麓上盛春多有灌木,地形也崎嶇,甲騎哪裡輕易突的動?
唯獨踏白騎委實更強,卻也算陽謀,甚至謀略都不算,就是人家發覺關西軍是騎兵居前,應對及時下的堂堂之陣罷了。
當此局面,劉揚基也只能迅速收緊部隊,避免迅速接觸,以至於陣前空間迅速被壓縮。
不過很快,白橫秋便也察覺到前線騎兵之困境,當即自後方而來,那熟悉的棋盤立即自天地兩面一起鋪陳出來,甲騎居其中,如虎添翼,雖不能輕易無視之前的困境,卻也大大改觀,便毫不遲疑使出關隴最常見的突騎戰術來——騎兵各隊,前面三分之一的豪勇之士負責突陣,後三分之二負責接應和支援,只要能不吝犧牲擊破陣腳,便很容易以極少代價造成對方成建制的崩潰。
當然,在對方的大宗師威能展開後,張行只是稍微遲了片刻,驗證了對方的威能確實比之武關內差了許多後,便毫不遲疑的做出了迴應。
秦寶立即向右翼而去,不少踏白騎也隨之而去,滲入右翼陣中,隨即明明是盛春下午時分,卻有白霧四起,于丹水畔一直到右側山麓,俱被覆蓋。
這下子,絕對算是老對手的白橫秋馬上意識到了戰場核心問題所在——戰線太窄了。
丹水貫穿的武關道足足有兩三百步的平坦大道,這對於一個通道而言,自然是足夠了。可對於雙方各自擺開架勢的五六萬大軍呢?加上兩側稍緩的山麓,大概能有一兩裡寬了不得了,這就使得大軍根本無法施展。
與此同時,大宗師或者多位宗師結陣的範疇,往往能輕易籠罩這個範圍。
這就是之前在武關那邊的戰鬥爲什麼淪爲張行率領踏白騎與白橫秋之間象徵性戰鬥的緣故……小股部隊繞行鑽山窩也不行的,因爲雙方軍隊都是分波次排在各自身後通道里的。
除此之外,戰場之上還有一個要命的問題,那就是白橫秋能清晰的察覺到,對方顯化之後,真氣鼓動之威居然與自己相當!這當然不是說對方不如自己,而是對方輕易就能留下餘地,這不是一個好徵兆,卻是一件預料之中的事情。
不過,這一次白橫秋還有另一個最大的倚仗,也是雙方此戰的關鍵,還沒有用上。
“師父,你曉得張行怎麼說你嗎?”就在兩軍兩位大宗師各自顯化的同時,丹水另一側的遠端山麓中,伍驚風在做最後的嘗試。
坐在木墩子上的沖和揹着他的藍布包裹,攏着手沉默不語。
“他說,你跟司馬正其實挺像。”伍驚風喟然道。“司馬正自詡身抗天命,行止卻如守天命;而師父你自詡身敘天命,行止卻如抗天命。”
沖和的表情終於生動了一下,然後失笑:“說的竟有幾分道理……那他呢?他有沒有說他自己又是怎麼回事?”
伍驚風無言以對。
“無妨,我去當面問問他。”沖和一邊笑,一邊就要起身。
而伍驚風無奈,趕緊又抓住對方的藍布包裹,一時口不擇言:“師父,你此去敗了倒也罷了,萬一勝了怎麼辦呀?!”
這話稀裡糊塗,偏偏情真意切,便是早就有了覺悟的沖和也不由一滯,他瞥了一眼自己的這個弟子,復又心中一嘆,接着背上藍布包裹周遭猛地真氣暴漲,宛若憑空變大了十數倍一般,反過來先將伍大郎壓得一個趔趄,當場倒地,然後包裹四角張開,竟將對方全然束住。
隨即,沖和孤身一人,赤手空拳,便往前方道中去跳。
跳到一半,還在空中,龐大的三輝真氣盡顯,彷佛天上拂過一陣金色雲彩一般。
而金雲接觸到那棋盤,登時讓棋盤大亮,復又落在地上,地上棋盤更是如金鉤鐵劃一般,遠遠看過去,彷佛有什麼神仙親筆在地上畫出這個棋盤一樣。
更有甚者,那些被棋盤牽引的關西軍修行者們顯化之物竟然倍於之前。
張行不敢怠慢,立即使出全力,儘量覆蓋和動員起自己軍中所有修行者,一時間霧氣大盛,遮蔽了所有其他外顯,大半個山谷都被那種實質化的霧氣遮蔽。
關西軍藉着棋盤顯化出的無數真氣擬物,落入霧氣之中,也居然有迷茫失措之態。
平心而論,這一戰到了這個時候,似乎就跟普通軍士沒有太大關係了。實際上,兩軍的修行者的確都在努力往前方彙集。而沒有出乎意料,或者說早有試探和稱量的張行早有過計算,他這個登上門檻且最明顯表象是力量增幅的大宗師,外加兩位老牌宗師,以及足夠數量的踏白騎,是足以對抗對方的。
否則的話,也不會停在這裡了。
可饒是雙方都自詡修爲高深,卻都注意到了一個詭異且無奈的情況,那就是無論是關西軍地上這個棋盤,還是黜龍軍的白霧,都只是佔據了大半個山谷,另一側卻沒有顧及——這是因爲丹水阻隔了一切。
這條綿延八百里的河水,塑造了武關道,歷朝歷代,甚至上古百族爭霸的時候就有賢人治理丹江的傳說,河水通暢,河道深邃,沿岸平整,而現在,雙方三個大宗師,兩個宗師,施展出全力後,竟然沒有跨越這道界限。
不過有意思的是,濃霧瀰漫了小半個時辰後,程知理率伍驚風的本營自丹水另一側抵達戰場。
白橫秋第一時間就發起了攻擊,天空棋盤上棋子紛紛墜落……程知理帶領的這個營根本無法抵擋,哪怕他進入戰場前就已經下令全軍散開,卻也只能在付出了上百人的傷亡代價後立即狼狽後撤。
這一幕似乎是關西軍的優勢體現。
霧氣中的張行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行動,而是一面與兩位大宗師對抗,一面慢慢的試探……一開始只是寒冰真氣所化的巨大灰白龍翼在阻攔那些棋子時不經意的落在河道上,然後是寒冰真氣壓着河面往天上一卷以做攻擊,而很快他就意識到,河水雖然深邃難越,但只是表層結冰還是能夠做到的。
於是乎,其人毫不遲疑,忽然藉着白霧掩護,親身出動,向着一旁丹水河道泄出大量寒冰真氣,當即便有厚重冰層出現。
白橫秋立即察覺到不對,頭頂棋子如落雨般砸入河道,所當冰面被迅速砸穿,邊緣更是直接碎開。
但此時,尉遲融已經一馬當先,率領一隊踏白騎不顧一切涌上河面冰橋……數名踏白騎立足不穩,直接滑入河道,但也幾乎是立竿見影一般,白霧就隨之瀰漫了過去,棋子再落,白霧中已經從容捲起黑水來擋。
隨即,白霧繼續向左翼道路、山麓翻滾不停,儼然代表着成建制踏白騎越了過去。
程知理是個知機之人,見狀不再猶豫,再度催促全軍向前……大軍隆隆,藉着白霧掩護,飛速穿過交戰區域,徑直往前而去。
雖然眼下不曉得這麼幹有什麼用,但多出一路敵軍直掏自己側後,怎麼想怎麼都不是好事吧?
而混亂中,白橫秋終於失誤,他沒有第一時間在白霧外繼續嘗試擊殺和阻攔程知理帶領的伍大郎本營,而是按照慣性,繼續嘗試阻斷河上冰橋。
然而,哪怕在沖和的協助下棋子凝結速度遠超之前,但落子如雨,卻根本不能得逞,往往是砸開之後就迅速重新凝結……焦急之下其人終於忍不住,當空呼喊:
“道兄!”
沖和初始不答。
“道兄!”
沖和還是不應,卻有了動作,他試圖去摸身後什麼東西,卻摸了個空。
“沖和道兄!”白橫秋第三次呼喊,幾乎帶了懇求之意。
而沖和聞言,終於不再做一個簡單的真氣供給者,其人自半空中走下,卻不是往河上冰橋走,而是撲向了下方霧氣之節點,也就是正在源源不斷釋放寒冰真氣的所在。
白橫秋眼見如此,既有如釋重負之態,又不免有些虛脫,一時間,棋盤都黯淡了三分。
另一邊,沖和緩步走下,下方白霧先是如潮涌上,卻又迎面散開,乃至於步步爲其壓制,不過片刻,便已經來到了張行馬前數丈的距離,然後在空中立定不動。
張行先擡頭來笑:“道長這個架勢,莫非咱們倆這一場也要靠嘴遁嗎?”
“閣下並未落於下風,何談遁?”沖和誠懇請教。“何況什麼是嘴遁?”
“遁者,非我遁,乃使之遁,嘴遁便是說,看閣下親自下場,卻先禮後兵,不免起了說服閣下離開的意思。”張行也格外認真。
“原來如此,那張首席有什麼道理說給我聽呢?”沖和繼續誠懇來問。“老道聽說,當年紅山之上,閣下就是一席話說的金戈夫子轉了念想……”
“道長要想聽話,何妨走下來,站到地上?這樣也離得近些。”張行反手招呼對方,同時自己翻身下了黃驃馬。
沖和絲毫不懼,赤手空拳,一身道袍走到地上,來到張行身前數步遠……身後牛河與魏文達本能想要靠近,卻被自家首席擡手製止。
反倒是莽金剛爲首的十三金剛已經開始按照預案往旗後偷偷彙集。
“老道已經到了地上,張首席有何言語?”沖和依舊誠懇。
“道長,你到了地上卻還聽不到嗎?”張行一聲嘆氣。“咱們兩人言語算什麼,滿耳廝殺聲纔是真言……今日之事本該讓他們來定,咱們的行止都是僭越。”
沖和一愣,方纔嘆氣:“張首席果然言語如刀。”
“沖和道長,你若非要我的言語,我自然有幾句話說。”張行笑道。“其一,你這個人臨到此時摻和此事,我一點都不驚訝,因爲長久揣摩天意,居高望天,絲毫不顧腳下凡俗,自然容易說動,你若是能早些到地上聽些凡人言語,早就入我們黜龍幫了,至不濟也要學千金教主來我們這裡建醫院的……說白了,是你修行不足,頭重腳輕。”
“說的有道理。”沖和認真點頭。“還有呢?”
“其二,要我說,咱們這個天意過於寬宏了,以至於修行者,哪怕是念頭通達的都能上宗師,而不顧忌他的德行,大宗師可能稍微要有德,可一旦失德也不見他受反噬,所以屢屢有助紂爲虐者……道長,咱們不能因爲沒有天意反噬,就以爲自己沒有在做錯事。”張行繼續來勸。
“你說的對。”沖和繼續來問。“還有嗎?”
“如果道長覺得這兩條說的對,卻還是不願意就此離去,那接下來有再多道理,恐怕也遁不了了。”張行笑靨如花。“咱們也別多說了,直接做過一場吧!”
沖和搖頭:“閣下沒有言語了,我還有一問。”
“請講。”
“剛剛伍大尋到老道,講了閣下一番言語,說什麼‘司馬正自詡身抗天命,行止卻如守天命;而老道我自詡身敘天命,行止卻如抗天命’……有這回事吧?”
“有,這話根本上是嫌棄閣下於我們不得天命時給我們送伏龍印,得天命時反而要捐棄一切與我們作對的意思。”張行坦然答道。“沖和道長,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黜龍幫不是不曉得恩怨之人,當年借伍大郎之手贈我們伏龍印之恩,我們全幫上下都會銘記,你現在退出去,哪怕沒有退出去,依然算是我們黜龍幫的舊友。”
“我也猜到你是指着伏龍印和這次的事情來說我。”沖和表情愈發認真,卻忽略了對方後半句。“那我請問張首席,你怎麼看自己與天命的關係呢?爲何之前還是偏離天命,現在反而與天命相合呢?”
“這就要先問問道長了,你不就是專門鑽研這個的嗎?”張行復又推了過去。“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只是擅自揣測,閣下莫非是自詡逆天命,而實爲順天命?”沖和眯眼來問。
“我覺得是這樣,我一直在逆天命,但聚攏人多了,逆天命的人多了,天命就慢慢靠近我了……到了現在,大勢已成,就好像是在順天命一樣。”張行認真回覆。“當然,這只是個文字,咱們的意思並沒有衝突,只是個視角問題。不過,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我從來不怨恨閣下、司馬正,包括我這位岳父……你們只是以舊天命爲綱,從未想過天意如此寬宏,可以反過來就人,也未想過一旦離了天意該如何……便是我,也未曾想過天意如此寬宏。”
沖和沉默了片刻,還是沒忍住追問了一句:“你當日不曉得天意如此寬宏?”
“雖一貫顯得萬事在握,不過是要讓大家相信罷了,我本人倒是常常有就此罷了也無妨的心思。”張行也坦誠了許多。“倒是如今天命真的重立了,反而可以誠實一些了。”
沖和點點頭。
“道長沒有言語了吧?”張行見狀反問。
“沒有……”沖和當即點頭。
然而,話音未落,就見一彎刀自斜刺裡割來,赫然是張首席不講武德,來做偷襲,沖和擡手一擋,彎刀竟然割破衣袖,但再往後,便是如劃到什麼金鐵一般,硬生生剌偏。
沖和低頭看了一眼,也不生氣,也不做色,而是依舊從容:“老道聽了閣下兩句勸說,追問了閣下兩個問題……咱們既然要做過一場,也不妨君子相約,各做兩次攻擊……你已經攻一次了。”
說完,不待張行臉上笑容消失,這位可能是當世第一大宗師便擡起右手一掌拍下。
只是掌動,張行便覺得當面一股巨力襲來,身體幾乎不能支撐,便要往後躲閃,但他情知自己在維繫大陣與冰橋,此時一躲,便與當日在河內對司馬正時其實有三分類似……跟當日不同的是,他可以自由行動,可對方卻不是司馬正當時強弩之末的狀態,這是一個活生生且修爲明顯勝過自己的大宗師,一旦後撤,幾乎是必然被對方抓住那一瞬的機會,將第二擊演變成致命一招。
心思轉動,卻只是一瞬,不耽誤這位爲黜龍幫首席立定身形,擡刀一格。
只是一格,隨着對方伸手抓住刀刃,便覺得真氣如海潮般自彎刀上逆流而入,雙臂正脈奇經俱皆鼓脹,張行平素自詡丹田中存儲的真氣量遠超他人,此時維繫大陣、建造冰橋已經耗費許多,本想接納進來,但臨到丹田跟前卻心中警醒,想起自己之前不敢濫殺吸引真氣之事,卻是將丹田內真氣瘋狂往腳下引出,同時將對方真氣藉此聯通腿腳經脈,徑直泄下。
一時間,無數輝光真氣與寒冰真氣混雜一起,深入大地,復又向四面八方釋放,而且真如海潮一般綿延不斷,起落不停。
最先變化的是二人腳下官道,一開始只是彷佛被人犁了一遍而已,然後隨着真氣不停的釋放,地面不停被切割,不過片刻,就變成沙土一般的存在;一旁河堤更是早早垮了半面,河上冰面更是碎了結、結了碎,遠端河水則如沸騰一般涌動,卻噴出的都是冰渣;到最後,甚至右翼遠處的山麓上一點綠色都無,全然變成了砂土之色。
只是這一切都被白霧遮蔽,戰場之外,不是修爲高深者,根本無法察覺。
至於說那些修爲極高者,不要說近處的白橫秋了,就連東都的司馬正與渦水的孫思遠都意識到發生了大事,只是註定趕不及罷了。
唯獨苦了近處兩軍尋常軍士,彷佛遭了地震一般,立足不能,成爲那些有修爲聯結雙方大陣者的屠殺對象。
沖和到底是大宗師氣度,眼見連番衝擊都無法奏效,反而連累雙方尋常將士,便棄了這一招,自認無效。
然而,張行硬接了這位當世第一大宗師一招後,只覺得自己四肢發軟,尤其是兩條腿,根本無法立定,只是憑着丹田真氣瘋狂涌出,維繫四肢百骸,確保面上撐住罷了。
故此,待沖和擡手禮讓,張首席卻只是依舊禮貌擡手再割對方另一隻衣袖罷了。
沖和愣了一下,嘆了口氣,這次重新出掌,卻不是拍,而是雙手齊推了,待到真氣涌到跟前,張行也有所察覺,這一次根本不是侵入,而是衝擊,他根本不可能斗轉星移,只能對抗。
於是其人毫不遲疑,先作勢格擋,乃是真氣涌出,待到迎面壓力驟緊,這位首席忽然一個轉身,竟然躲閃了出去——他相信這位三一正教掌教的武德。
另一邊,沖和掌中真氣無形凝結,繼續向前,將插在對方身後的那面“黜”字旗給當場打翻,但旗幟翻過,卻見到更前方星芒閃爍,年輕時曾經在蜀中親眼見過的十三金剛之陣再度出現在了他面前……沖和心下一驚,手中氣力再一鬆,便瞬間意識到機會沒了。
但他意外並沒有多少沮喪無奈之態,反而如白橫秋目送自己下來那般有些如釋重負。
如自己老友期待的那樣,他盡了全力;也如自己學生期待的那樣,沒有勝利;更如自己期待的那般,驗證了自己對天命人心的猜想……這甚至是最好的結果。
已經相當西沉的陽光下,沖和一步步走了上去,朝着自己還在勉力維持大陣的老友搖了下頭。
白橫秋沒法說什麼,剛剛第一次衝擊的威力他已經親眼見識過了,若是那都沒有盡力,簡直是自欺欺人,甚至他心裡曉得,本來對方不需要蹚這趟渾水的,退一步,可以不出武關的,但對方還是來了,並且先協助自己立陣,後親身對抗,而爲此付出的代價卻極高,這已經不算是仁至義盡了,而是全力相報。
無需多言什麼,白橫秋冷靜詢問:“道兄的包裹呢?不敢勞動至尊神偶,借包裹阻斷當面,咱們撤兵。”
沖和搖頭以對:“曉得此戰關係重大,包裹裹着神偶,留給我那弟子了。”
“這是天意。”白橫秋想起之前喊對方幫忙隔斷浮橋時對方的一時失態,陡然醒悟,若是彼時包裹在,之際隔絕對岸通路便是,哪來的後來自己催促下的倉促對決,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說了。“這是天意。”
“天意隨人心。”沖和肅然以對。“事到如今,咱們兄弟盡人事吧!”
“那就請兄長斷後,容我收兵。”白橫秋點點頭,做了託付。“不然今晚在這路中就要離散的。”
沖和自無不可。
頭上棋盤漸漸縮減,張行沒有半點猶豫隨之收斂——不是什麼心有默契、君子體面什麼的,而是他現在都還兩腿打顫。
就這樣,傍晚時分,一場蛇頭蛇尾般的戰鬥落下帷幕……誠如張行之前判斷的那樣,這一戰,本身不過是讓一些人放棄幻想的一個趔趄而已,真正的決戰早在河內、南陽,包括可能的毒漠、雕陰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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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如此,到了晚間,局勢還是發生了變化。
具體來說就是,程知理竄的太遠了。
這廝帶着伍二郎、範六廚,加上伍大郎的本營,越過了戰線後,一馬平川……要知道,關西軍是進軍途中因爲黜龍軍停下臨時改爲突襲狀態的,再加上這段武關道的丹水南岸地形狹窄,不算是主流通道,所以只留下少部分兵力做呼應而已。
結果就是,意識到可能的機會後,程知理改變了方略,他下令範六廚帶領所有步兵,扭頭鑽入了南側山樑,翻山回營……這當然註定是一個艱難的歷程……而他本人與伍二郎則率領三營湊起來的七八百騎,一路向西,暢通無阻。
他們搶在關西軍主力之前先抵達對方前一日宿營處,卻因爲擔心身後即將撤軍而大宗師將至放棄了與守軍的糾纏,依舊順着狹道向西。
到了當夜,抵達喪失關卡功能的武關時,不出意外的發覺,此間營寨毫無防備!
於是乎,伍二郎當先持一杆巨木掃碎關前拒馬,程知理率騎兵突破武關之後,再回頭放火,點燃草料、奪得一些牲畜後也不管其他,繼續向西。
隔了一日,等到了二月最後一日,也就是廿八日下午,他們藉着沿途雙方設立的營寨補給,居然衝到了空虛的藍田大營!
這個時候,七八百騎當然無法破掉人家的大營,可架不住程知理腦子活,他拉住了想要嘗試進攻的伍二郎,先是明確告知了藍田大營的人,說白橫秋已經被斬殺,關中府兵盡沒!然後毫不遲疑的又去了長安!
伍二郎親自登上長安城,砸碎了一個角樓,宣告了同樣的消息,引發了騷動後,馬不停蹄,又跟着程知理於當夜抵達長安城另一側的小城阿城。
這一次,他們成功佔據了這座本來是府兵屯駐訓練此時卻空蕩蕩的軍城。
而翌日一早,能文能武的程大郎開始發佈告示,自稱關中安撫大使,一面不停宣告武關道內白皇帝身死、府兵盡沒的事蹟,一面安撫民衆,招降納叛。
就在長安的西面,大後方的核心之地,一整日,都沒人來討伐他們。
隨即,關中震動,竟真有人來做投降。
要知道,前兩天就有一個消息自渭北傳來,說是雄伯南自河東出兵,攻下了蒲津關內一側的渡口與城池……當時長安風聲就不好;而程大郎發佈告示第二日,又是一個壞消息從更西面傳來,說是靖安臺中丞、皇族姻親竇尚在靈武易幟,原因是隴上兵馬在榆關一戰全無,魚皆羅都戰死了,不得不降。
到此爲止,還是沒有人討伐佔據阿城的程大郎。
這個時候,惶恐不安之下,城內的竇氏全族忽然集體出逃,進入阿城!
這就好像什麼水閥門被打開一般,接下來,周遭郡縣、長安官吏、藍田大營裡的輔兵,紛紛擾擾,七零八落,一瞬間就把阿城給擠得滿滿當當,程知理居然組織起了一支奇奇怪怪的萬人規模的部隊,裡面不乏凝丹、成丹高手,甚至還有足夠的後勤供應。
這一天是三月初二,白橫秋自武關道撤回了藍田,張行都率大軍卡在武關不敢輕易進來呢,結果卻迎面撞上了這麼一個奇怪的關中形勢。
平心而論,這些壞消息已經不能給白皇帝帶來多餘的心理震動了,尤其是路上他已經知道程知理跑過來了。
但反過來說,白皇帝的出現,卻讓關中上下產生劇烈的心理震動……結果還沒震動完呢,讓關中人也喪失幻想的現實就到來了。
三月初四,王叔勇、徐師仁渡過蒲津,相呼應的徐世英、李定的旗號也在這一天出現在了蒲津北側的渭北平原邊緣地區。
巫族騎兵奉命前驅,不過兩日便重新出現在了渭水北側……應關中父老的要求,關中安撫大使程知理專門發出公文,嚴厲呵斥渭北巫族騎兵,要求他們謹守軍紀,不然自己就要嚴肅軍法。
居然起效!
三月初九,皇帝在長安城內皇親國戚與官吏親信們的反覆勸說下,終於啓程率大軍離開藍田大營,往赴長安。臨行前,在皇帝的強烈要求下,沖和道長與之作別,往歸太白峰。
而部隊剛一啓程,當夜,留守藍田大營的守將竇琦便支撐不住,向武關道中的張行發出文告……說明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關中訊息,並請張行入關。
在單通海、牛達、伍驚風三人的強烈要求下,張行保持了謹慎,只讓牛達、劉黑榥等四營兵馬先行。
劉黑榥騎兵盡發,兩日便先到,立即佔據藍田大營,聯絡程知理,並通過程知理獲得渭北軍情,然後迅速發信,讓張行儘快入關。
三月初十,牛達進駐藍田,同一日,王叔勇率部南下潼關,並佔據大魏開國皇帝曹固時期設立的永豐倉。
十一日,伍驚風率部抵達,卻越過藍田,直趨鄠縣,李定、徐世英,甚至周行範的旗幟出現在蒲津,與雄伯南會師,當晚,伍驚風於鄠縣老家遙對太白峰長嘯,證位宗師。
十二日,單通海單騎抵達藍田,同日,竇尚的旗號出現在扶風郡,洪長涯孤身抵達蒲津。
十三日,張行率領踏白騎與剩餘主力從武關道進入關中,屯藍田;而同一日,李定、徐世英、雄伯南、王叔勇、徐師仁、周行範、洪長涯一起西進,過北洛水,沿渭水向西,當夜屯於金氏陂。
十五日,北路軍中軍自渭南至新豐一帶大舉南渡渭水,南路軍則全軍北上接應。當夜,張行先與單通海、牛達、伍驚風、程知理諸將登白鹿原,抵達灞上,竇尚更是在常負的陪同下帶領着七名郡守連夜疾馳抵達此地,奉上了靈武-隴上諸郡的地圖、文書。
十六日一早,李徐雄王徐諸將盡數過河,也直趨灞上。
中午之前,南北會師於白鹿原灞上要地,合兵二十萬,其中首席一人,龍頭十人,大小及暫署頭領八十七人,以高階戰力論,大宗師一人,宗師八人,成丹二十三人,凝丹三十一人,踏白騎合兵後爲七百六十四人(包含四位新晉凝丹)。
衆人到了這個地步,自然個個神采飛揚,就連突利可汗、王臣廓這類人都有昂然之態。
想想也能理解,此時誰能否認他們的功勳呢?而且大明前途無量,這個時候功勳更加顯得重要。
而張行也毫不含糊,就在二十萬大軍之側,當着所有人的面依次稱讚功勳,凡九十七人,一個不落!
他誇蘇靖方、竇小娘、侯君束、樊梨花、郭祝等年輕頭領英銳無匹;誇黃平、黑延、陸惇、藍璋、陸大爲等北地頭領砥礪風霜,轉戰千里;誇劉黑榥、王伏貝、程名起、樑嘉潁、夏侯寧遠、郭敬恪等主力營頭,爲軍中柱石,此番艱苦隨行,終得開明;誇秦寶、尉遲融、王雄誕、賈閏士,包括牛河、魏文達,甚至無意間將闞棱也放在一起,說這些親信頭領生死相隨,不計犧牲,居功莫大;甚至誇聞人尋安、王臣廓、突利、竇尚、竇琦、司清河等人棄暗投明,尤其是突利,剛剛迎賓舞跳的非常不錯;還誇魚皆羅用兵無失,愛兵如子;當然也沒忘了誇常負忍辱負重;程知理心細如髮,文武雙全;張世昭恢然大廓,直指人心。
幾位龍頭也依次稱讚,說雄伯南、徐師仁忠勇可靠,單通海、伍驚風淳義風度,洪長涯、牛達不計辛苦,王叔勇、周行範隱隱有大將風範。
最後,明確告知所有人,此番功勳,首推李徐,而李定功勳可推第一。
“如此說來,我是功勳第一了?”衆人來不及對這些評價進行討論和誇耀,因爲李定李龍頭明顯早就準備了議題。
正午陽光下,張行笑靨如花:“你若敢稱此番功勳第二,誰是第一?便是三娘來了,怕也只能與徐大郎做議論的。”
“那我就要多問張首席一句了。”陽光下,李定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我出兵前就是龍頭、戰帥、行臺指揮了,此番助你一路打到長安,將定天下,你準備拿什麼賞賜我?”
周遭氣氛一下子就變了味,衆人紛紛側目。
張行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似的,歪着頭看了對方一眼,搖頭以對:“幫內國中自有制度,除了與你勳田、商鋪、宅邸、金錢外,怕是確實沒有什麼可以賞賜的了。”
李定點點頭:“我想也是……但張首席,若事止於此,我心不甘。”
“那你想要什麼?”張行一邊相對,一邊心中已經有了思量,不由暗罵了對方一句髒話。
“我準備了一樣東西,首席且看一看,覺得如何?”李定一邊說,一邊招手。
蘇靖方居然遲疑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才捧着一個早已經準備好的匣子跑出來,然後單膝跪地,居於張行、李定中間。
李定打開了匣子,將一件玄色三輝四御底紋繡金龍的袍子抖了出來……周圍人等,或目瞪口呆,或驚呼難耐,或左右相顧遲疑……而下一刻,這白鹿原灞上大營外,立即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中。
因爲李定直接將袍子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後其人從容來問身前之人:“如何,合身否?”
張行都要被氣笑了,但還是擺手:“你要是樂意,自己帶回家去穿!沒人管你!”
李定苦笑了一聲,搖搖頭:“實在是二十萬大軍在側,情難自抑罷了。”
說完,其人將身上袍子扯下,將之系在張行披風外側,並在徐世英等人古怪的眼神下後退了兩三步,當場拜下,口中也有準備好的詞彙:“大魏暴虐,天下離散,時至今日,十年征戰,天下三分而黜龍幫獨佔其二,可知非君不足以匯衆人至此,非君亦不足以統四海、開太平……照理說,緩個一年半載,也無人能動搖首席地位。但一來關中人心可慮,二來我等砥礪作戰,各處各部沿途混雜,所服從者,唯首席一人,當此時機,爲天下計,不能不正名位。”
話到這裡,其人嚴肅以對:“請陛下登大明皇帝位。”
說完,便要單膝下跪行禮,非只是他,徐世英等人雖然臉色發黑,卻明顯已經有了心理建設,紛紛也準備隨之下拜,後面那些頭領、降人,更是跪的坦蕩,唯獨單通海、白金剛等寥寥數人,平素多有念想,此時明顯措手不及,且不知道該不該再說些什麼,一時愣在那裡。
但李定沒有跪下去,因爲張行一腳將他踹翻了,單通海等人立即不尷尬了,因爲其他人跟他們一樣懵住了。
張行踹翻李定,將背上龍袍解開,高高舉起,四下環顧,最後冷笑着盯住了李定:“李定,李四!你以爲幾句話就能讓我做皇帝?天下可有這般便宜的事情?!”
剛剛本能爬起來的李定也懵了。
“你自己不是親口說了嗎?非我不足以匯衆人至此,非我不足以統四海、開太平。”張行昂然相對,傲慢之態比之前李定誇功時還要誇張。“大魏暴虐,天下離散,是我帶着小周與王振浮馬渡河,到王五郎家中彙集英豪,親手建立的黜龍幫,然後自濟水至河北,開中原聯北地,盡合關東英豪之力,一朝開戰,多路伐英,不過大半年,便至於此……連你這種自恃天下英才的人經過這一番後也都曉得,這天下非我不可,何況是其他人呢?
“說句好聽的,我這位置是人心天命所鍾,誰也奪不走;說句不好聽的,是非我不可,而你們要求着我做。
“現在,你拿着一件破袍子,空口白牙幾句好話,就要我稀裡糊塗做皇帝……再說句不好聽的,你們也配嗎?!”
周圍大小頭領,舊人降人已經頭暈目眩了——這皇帝,還要求着你做唄?還是要交付你老人傢什麼條件?
可是,好像,還真可能,是這個樣子啊?
他不做,誰能做?
而且怎麼辦?都這個樣子了,不做也不好吧?
就連單通海跟白金剛幾人都擔心大明跟黜龍幫體面了。
“當然,咱們說實話,就現在這個老百姓九成九都還種地的樣子,強制築基後停在正脈的十之八九的樣子,開蒙後只記住人名的也是十之八九樣子。更有剛剛所言,長安還沒有打下來,關隴巴蜀江南南嶺未曾統一制度,還有東夷、妖島未曾征服……最關鍵的是,幾千年來都是皇帝這個路數,我若不認,怕是上上下下,內內外外,反而惶恐,覺得黜龍幫的天下不穩當。可是要我這般認了,我也不心甘。”張行繼續昂然言道。“你們都知道的,我的志向不是做皇帝,是黜龍,然後證位至尊……所以諸位,我這裡有幾個條件,你們今日若能答應,我便屈尊紆貴,受了這個低下的皇帝位子,替你們分憂;若你們不能答應,我也不說什麼我不幹了,只將長安打下來,把不樂意的都攆出去,我自來提拔幫中年輕人,等他們答應便是。”
竟然是真要提條件才能做皇帝!這天下可有過這樣的事情?!
“不要覺得荒唐,凡事第一次有了,日後便是傳統了。”張行搖頭笑道。“我來問,你們來舉手……其一,我做了皇帝,咱們還是應該國幫合一,而不是家國合一,應該制定制度,依舊以各層會議爲決策,不設國公、開府等額外爵位,你們同意嗎?”
單通海率先舉手,他之前憂慮的便是此事,而有人帶頭,更兼李定、徐世英等人已經反應過來張首席今日路數,自然紛紛舉手,就連那幾位剛剛點了頭領、大頭領的降人也在觀察後立即舉手——在他們認知裡,這應該就是南衙決策差不多的東西,而且這位“皇帝”的威脅可不是假的。
“好,九十八手。”張行繼續高高舉着自己的龍袍。“其二,我做了皇帝,咱們還是按照制度,儘量按照職務一起住在宮城內,並且集中辦公,而除了特定禮儀,大家平素不必下跪,拱手躬身下拜,軍中行軍禮就好……行不行?”
有了第一次之後,這次舉手快了很多,當然也跟這個事情無足輕重有些關係,而且事到此時,即便是劉黑榥這類頭領此時也反應了過來,這些條件未必真是條件,最起碼前兩條聽起來是自我約束,也是對大家的許諾,這有什麼不贊成的?
“九十八手。”張行依舊是那個姿勢。“其三,我做了皇帝,依舊堅持天下無奴籍,富貴者乃至於宮廷內依舊僱傭而存,不得限制人身,不得使人身依附,如何?”
這次似乎有點不對味了,但黜龍幫出身的頭領們舉的極快,似乎沒有察覺到這裡面的問題,降人們自然不敢不從。
“九十八手。”
“其四,我做皇帝,依舊天下公平授田,非軍功不得多授,如何?”
“九十七……劉黑榥,你什麼意思……當然不許私自併購!有錢自去買鋪子,吃不飽就租別人的地或者乾脆餓着……九十八手!”
“其五,我做皇帝,保證徭役皆在公用,或水利、或道路、或治安、或軍事,不得私用,如何?”
“九十八手。”
“其六,我做皇帝,確保強制築基、蒙學,並設國家、郡中學校,使文修者得其修,如何?”
“九十八手。”
“其七,我做皇帝,保證科考、軍功、官吏轉任公正,保證新晉頭領依地域公平,不做歧視,如何?”
“九十八手。”
“其八,我做皇帝,爾等保證要盡力隨我一統四海,使生民無長久分裂征戰之苦,如何?”
“九十八手。”
“其九,我做皇帝,爾等保證盡力而爲,使天下公正爲先,黜擅利者而使利歸天下,如何?”
“九十八手……多謝諸位。”張行見狀,終於失笑,轉身將那面龍袍大略系在自己披風外面,上下打量了一下,復又嘖嘖了幾聲,這才感慨起來。“諸位,今日不但黜了關隴這條龍,還黜了咱們黜龍幫內裡的一條龍……不要覺得虛妄,凡事有痕,總有將來的好處,你們功莫大焉……現在,你們可以拜一拜我了。”
衆人早被折騰的不堪,更兼事到如今,大部分人確係希望對方早日登基,徐世英乾脆搶先下拜,引得衆人一起在正午陽光下下拜,口稱陛下。
張行含笑看着衆人,他心知肚明,不是他該不該做皇帝,而是這些人在迫切希望他做皇帝,今日李四不發癔症,徐世英這些人也要給他龍袍加身的。
畢竟嘛,他不做皇帝,這些人如何說服自己名正言順得了天下,了卻當年夙願呢?
而且,他剛剛說的也是實誠話,這個九成九還是農民的時代,即便是開釋奴籍和均田授田,皇帝也依然是最符合人心與傳統的存在。只不過,這不是天意寬宏嗎?這不是已經成了大宗師嗎?這不是十年辛苦,自己到底聚攏了一些人,做成了一些事情嗎?
總要任性一下的。
否則不是白辛苦了嗎?
“接下來你爲主帥,包打長安,有沒有計劃?”回過神來,張行去看李定。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定雖然依舊昂然,卻還是顯得老實了許多:“現在的局勢,怎麼打都行?三面圍住,放開西面,讓他們自己離散或逃竄,然後攻進去便是。”
“三娘已經從成都出發了,漢中的吐萬長論沒道理不降……儘快一點。”
“那就招降嘛。”李定無奈攤手。“還能如何?其實要我說,該把心思放在東都、江南、妖島、東夷了。”
張行點頭認可。
正所謂:金鱗萬頃初生躍,天雞高唱三界醒。
萬物昂頭期一躍,齊送金烏上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