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的一天, 果子在省一醫院內科住院部801室見到了陸雅之。
陸雅之是因爲重感冒而併發肺炎入院的。由於我當時去了外地,回來後聽朋友講起時才知道他已經入院整整一週了,我正準備要去醫院探望他時, 正巧他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在電話裡一開口就跟我說抱歉, 說是上次答應幫我從美國買的舞蹈資料早就到了, 只是一直沒時間送給我。我趕緊說那沒什麼要緊的, 倒是聽說你住院了啊, 身體怎麼樣啊?要不要緊。
他笑笑,回答我說沒事。
我一聽他的聲音就不對,不過也沒有反駁他, 便說我下午找個時間去看看你吧。他很客氣地說要是沒空的話就不用來了。我趕緊說有空有空本大小姐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我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出門了,想着去探病應該買點什麼好呢?也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水果或是能不能吃, 於是乾脆就跑去花店紮了一大束百合帶過去。
我到的時候, 是溫向春給我開的門, 我跟她問了聲好,她聲音很輕地迴應我, 我便下意識地往裡面的病牀上看了一眼。
“睡着啦?”
我輕聲問溫向春。
溫向春向我點了點頭,“沒事兒,進來吧。”
我走進去,把花交給溫向春,她讓我坐, 然後轉身去找東西裝起來, 我則貓手貓腳地走去牀頭, 看了看陸雅之。
牀上的陸雅之依舊是一臉病弱的蒼白, 但優美的面容, 卻一如四月的櫻花般令人怦然心動。
中學的時候,陸雅之就是頂着這樣一張畫一般的臉弄瘋了全校的女學生。除了我之外。(好吧, 我承認,要不是當時有個霸王似的傢伙一直制住我,我也……呵呵)
我怕吵到陸雅之睡覺,於是溫向春領我到陽臺。
“外面空氣會好一些,怎麼樣,有時間再坐一坐嗎,雅之不會睡很久的。”
我點點頭。
於是我倆便在陽臺上隨意地聊了起來。
我和溫向春是在一年前才認識的,當時一羣老朋友聚會,大家說起陸雅之回國了,並且在XX大學裡執教了,而且聽說最近還準備結婚。雖然陸雅之很早便出了國,但關於他的消息與傳聞一直都是我們這個龐大的友人圈裡孜孜不倦的話題。
對於他在高中時代和他的語文老師談戀愛的事,我也一直略有耳聞,不過最後在聽說他的結婚對象還就是這個語文老師時,我跟其它同學都是一致的反應:太傳奇了!
且不說他們兩人之間的年齡差了,就單單說這一份感情,在跨越了整整十年之後仍能保持最初的單純,這實在是令人瞠目,更何況,在我們所有同學的眼中,陸雅之都是那種只要隨便招招手就有各種優越條件的女生向他自動投懷送抱的超優質男人。
我不由對溫向春心生好奇。
不久後,終於有個機會讓我見到陸雅之,我在電話裡跟他嚷着說一定要帶嫂子過來啊,不然一定罰你酒沒商量。陸雅之也沒跟我扭捏,說:來就來,說什麼罰不罰酒的,太傷感情了。我一拍大腿,贊他:“好兄弟!”
陸雅之帶着溫向春大大方方地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自然那麼從容那麼容易讓人對她產生信任感的女人,說是柔情似水也不是,說是毫無主見更不是,她只是很沉靜,很安詳,有一種淡淡的溫柔,卻又有一種並不過份的堅定。她穿着白襯衫,梳着馬尾,安安靜靜地挨着陸雅之坐着,不管是誰來勸酒,她既不會推,也不會不計形象地豪飲,而只是非常有禮貌地站起身,靜靜地一飲而盡。她不多話,但必定會對每個人的話加以細心傾聽,如需回答,字字句句也都回答得簡潔乾淨,漂亮得不着痕跡。我注意到陸雅之的視線隨時都會關注她追隨她,同時,脣邊始終綻放着稱許的微笑。
那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一種愛戀,不像真的,而更像是一個童話,叫人心羨。
那之後,我只要一有機會見到陸雅之便纏着他把他們的愛情故事講給我聽。
他拗不過,斷斷續續地跟我說了幾次……
最後一次,我跟陸雅之說,“我想把你這個故事寫下來。”
陸雅之笑了,“好的呀,你儘管寫,寫完了記得拿給我看,要是出書了,記得送我簽名本。”
他一說說得老遠,我的臉倒先紅了起來,“矮油,還出書咧!我哪有那本事啊!到時候你別嫌我把你寫崩了就成!”
他聽了這話,低頭淺淺一笑。
“你再怎麼寫,也一定不會比我本人更壞的。”
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反倒因此覺得更不好意思了,所以急忙說,“我就是瞎說說的,你也別當真了哈。”
就這樣,寫這個故事的事在那之後我就沒再提過了。
我跟溫向春正在那瞎聊的時候,病房內傳來咳嗽聲,溫向春說了一句“他可能醒了”便掉頭走進屋去。我也馬上跟了進去。
陸雅之果然已經醒了,此時正弓着腰,咳得厲害,溫向春走過去,坐在牀邊輕拍他的背。
他窩在她懷裡咳了好一陣,最後溫向春還用紙巾包了他的痰丟進垃圾桶裡。
我一直等到他緩好了才走過去。
咳過之後的陸雅之的臉上,浮着兩團紅暈,剛剛這一折騰,顯然又花去了他大量的體力,他靠在牀頭,整個人顯得又累又倦,呼吸也很虛弱的樣子。
不知爲何,看到這裡的時候,我感到有些心酸。
陸雅之很少在我們這幫朋友面前講起自己身體不好的事,除了最初因爲需要絕對的戒酒而不得已提過一次之後,從來都是隱而不談。
不過有一次,他卻突然問起我,說不知道你們女生會不會介意結婚後有沒有孩子的事。
我問他難道你不想要孩子?
他搖頭,說不是,只是有些擔心,擔心自己會不會有小孩,而如果有了的話,又擔心會不會遺傳到跟他一樣的毛病。
我當時特沒心沒肺地笑着跟他說,唉喲一定不會的啦,都說小孩子專門會挑好的基因遺傳,所以你的小孩啊,一定只會選你的優點,像是長得帥啦,頭腦又聰明啦,性格又溫和啊什麼的——
現在再想想我當初說的這些話,還真是有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感覺。
陸雅之看到了我,他朝我笑了笑,問,“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傻站着,快坐吧。”
“哦。”我應到,卻沒有馬上移動腳步。
溫向春彎腰摸他額頭,皺着眉說,“好像還有些燒,難受麼?”
“不難受,”他搖搖頭說,“就是有點餓了。”
春趕緊說,“那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吧,想吃點什麼?”
“什麼都行,你看着買吧,順便再買點水果。”
“我知道了,那你好好躺着,我很快回來。”
“嗯,去吧,路上小心。”
春拉來椅子讓我坐,然後就出門了。
我坐下來,也忍不住擔心地看着陸雅之,“喂,沒事兒吧?要不要叫醫生來看看你?”
“沒事兒,”他咳了兩聲,復又微笑地看着我,“其實我這樣子纔是常態。”
我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了。
之後我們就閒聊了會兒。
陸雅之問我工作怎麼樣,我回答說就那樣,反正就是混日子,領點小錢,累不着也餓不死,他又問我書寫得怎麼樣了,我吐了口氣,說哦!真是糟透了!他瞪着我,然後就笑了,“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都沒變。”
我倒好奇了,就問他,“那你倒說說看我小時候怎麼樣?”
我纔不相信他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
誰知他侃侃而談。
“任性,脾氣大,性格倔強,不服輸,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努力,遇到挫折會哭,很自負,但也有一些些自卑,一旦遇到自己也認爲不可戰勝的困難時,就會給自己找許多借口,爲自己找退路。”
我哼一聲,臉紅起來。
“沒想到你還真這麼‘瞭解’我啊?我記得當初咱倆也沒相處得有多好吧?”
我纔不承認呢。
誰知他點着頭說,“對,是我比較火眼金睛。”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我向雅之提出想寫他的故事的請求時,雅之問我,這樣的故事會有人看嗎?會不會有人因此責怪你?
我奇怪地問他,爲什麼要怪我?
他搖了搖頭說,一定會有人責怪你爲小三正名。
我對着他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就跟他大吐起苦水來,“本來寫點東西純粹是我的愛好,可現在吧,覺得寫作這條路好迷茫,找不到方向,有時候想寫的東西大家不愛看,大家愛看的東西又不是我想寫的,如果我順應他人那就是自己痛苦,可要是隻顧着自己爽,看的人全跑光了,最後最痛苦的,還是我!”我說到這兒,抓抓頭,做了個結論,“總之,就是痛苦。”
陸雅之看着我,微微地笑,“你真的這麼想?我不太相信。如果是真正的痛苦,你根本不需要這麼糾結而早就果斷地放棄了,正是因爲在這個過程中仍有讓你覺得幸福的地方,你纔會處於你現在的矛盾之中,因爲仍有希望,所以你不甘放棄。那麼既然如此,又爲什麼要放棄呢?”
我久久無語。
在他熾熱的話語面前,我感到了自身的軟弱與不足。
“寫吧!放棄一切雜念,專心地去寫,無論最後收到的是鮮花還是板磚,只要你盡心盡力地去努力了,那麼在這個過程中你就必有收穫。”
是陸雅之的這番鼓勵又讓我想起了要寫他跟春的故事的念頭,我又一次向他提起,他很爽快的地答應我,那一刻,我便在心裡暗暗地確定一定要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寫出來,儘快地寫出來,做爲一份特殊的結婚禮物送給他和春。
我起身告辭時,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向他拜託,他聽了後雖有些驚詫,卻終究抵不過我的再三請求,點頭答應了。我高興地謝過他,並就此道別。
臨別的時候,我最後望了他一眼,他那半靠在牀上向我微笑揮手的身影,一如我記憶中見過的那個少年,無論身在何處,都始終是眉目清朗、笑容英俊,仿若四月的櫻花,美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