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寒軒出來後樓越的臉色就不大好了, 晚膳一大桌子的菜只吃了幾口便丟下筷子命人搬下去。
隨身的太監唯唯諾諾照常問了一句:“陛下是回寢宮還是去哪位娘娘那?”
“朕去哪兒輪得到你來過問?”
樓越沒好氣的一腳將那太監踹翻在地,太監趴在地上捂着背哎喲了一聲,再不敢說話。
陸茗慶幸自己沒有多管閒事的癖好, 不然有一百條命都不夠丟的。
樓越平復下來後拿着經文去了書房, 陸茗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天色漸暗, 霞光灑在紅磚綠瓦樓閣飛檐之上, 給這繁華的宮殿增添了幾分朦朧和詩意。
樓越踏上臺階稍作停頓, 回頭目似劍光的瞥了陸茗一眼。
陸茗頓悟,馬馬的溜了。
書房是皇帝的私密之地,沒有哪一位皇帝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他人窺探, 知道越少活得就越久,在恪盡職守和保住狗命之間取捨, 陸茗果斷選擇了後者。
她離開書房後去了一趟後廚, 總管在吩咐大廚給後宮的娘娘準備晚膳, 她找了個面熟的領事要了些糕點,便踏着一地月光哼着小曲兒吊兒郎當的走回自己的狗窩。
路上遇了些嘴雜的太監和宮女, 皆是嬉皮笑臉的打趣她:“喲,陸大人今晚回得真早啊!”
陸茗聽了也不惱,高興就賞他們一塊點心,不高興就拂袖走人。
回到一貧如洗的屋裡,糕點就剩三塊了, 陸茗唉聲嘆氣的就着果醬解決了晚餐。
睡之前想起了昨晚的腳步聲, 於是將門窗反鎖, 才安心的上牀休息。
深夜, 那腳步聲果然又出現了, 這一次還伴隨着咚咚咚的聲響,猶如敲空的木, 音色厚實,悠遠,在這寂靜的夜裡極爲清晰。
是木魚聲!
陸茗從牀上驚醒,抱着被子驚恐的盯着門口的方向。
沙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仔細一聽似乎已經到了她的門外,但並未停下,有節奏的木魚聲再次響起,間或還夾雜着女人清冷的呢喃,是白天剛聽過的熟悉的音色。
根本不是什麼守衛,這個皇宮裡會敲木魚的除了道姑別無他人。
陸茗強壓下幾乎噴涌而出的好奇心縮回被子裡,扯了兩根布條塞住耳朵。
當了幾天起居注史她多少也瞭解到一些情況,樓越對秦鳶的愛意明顯而露骨,方圓幾百裡整座皇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要不是缺心眼就不會上趕着去找死,所以否管秦鳶爲什麼會在晚上出來遊蕩,她都不該打開那扇門。
出去只有一死,秦鳶進宮幾天了,很定不只有她一個人聽見腳步聲和木魚聲,宮女、太監和巡邏的宮廷守衛對此閉口不提,除了樓越授意,她實在是找不出第二個原因。
陸茗強迫自己把這些怪事忘掉,跟個無事人一樣繼續當她的悠閒起居注史。
這天早朝,大臣們分成兩波爲了邊境允國的事爭吵起來。
“陛下,咱們棠國不久前才與塵國交戰,元氣大傷,再次貿然出征,難不保會使允國與塵國聯手對付棠國,臣認爲可答應允國的和親請求,結兩國之好,絕了塵國的退路。”
“陛下,允國此次獅子大開口,竟然讓咱們交出邊境十三省作爲和親聘禮,可見他們根本沒有誠心和親,只不過是想侵佔邊境十三省作爲大軍駐紮之地,好趁我們不備之時進攻棠國,臣認爲應當乘勝追擊,及時做好迎戰的準備纔是。”
和親派和出征派吵得面紅耳赤,差點抻起袖子大打出手,然而最重要的兩位人物大將軍江亦秦和丞相樓策卻隻字未語,樓越來回打量了自家臣子們片刻,心裡有了主意,下朝後在藏書閣會見幾位心腹。
陸茗一整天都跟在樓越身邊,努力記錄他的一言一行,困了就拿手背搓搓眼角,或者偷偷的掐自己的大腿,不敢有任何懈怠。
江亦秦見她呆呆的站在牆角,耷拉着眼簾,一副要站着睡着的樣子,無奈搖了搖頭。
陸茗淚眼朦朧的拿筆在小本本上鬼畫符的勾了幾筆,擡起頭來恰好對上江亦秦溫柔的目光,她有些羞澀的咧了咧嘴,拍拍後腦傻笑。
兩片粉脣一動一動的,無聲道:“爺放心,小茗一點也不困,真的。”
她本來是想說師兄好久不見,您還是一如既往地的英俊,誰知話到嘴邊卻變了樣,好在江亦秦也不追究,收回目光繼續和樓越商談國家大事。
幾個人叨叨絮絮交談到丑時方纔離開。
陸茗最後一個出來,小跑着追上前面的江亦秦。
“爺,你要回去了嗎?”
江亦秦聞言特意放慢步伐,等她追上來,隔着那頂官帽揉了揉她的頭髮。
“嗯,夜深了,我不便在宮內逗留,你這幾日做得不錯,沒有給我惹麻煩。”
他穿着一身月華薄衫,寬大的袖口有盈盈的草木香,另人安心的味道。
陸茗雙手捂着頭頂,鼓着臉嘟囔道:“小的又不是什麼惹禍精,怎麼可能天天惹麻煩。”
江亦秦收回手低低笑了幾聲:“這倒是,你畢竟及笄了。”
兩人並肩往外走,一路嘮嗑到宮門。
陸茗揣着手指支支吾吾的擡頭看江亦秦,問他:“師兄,您最近是不是又要帶兵打仗了?”
江亦秦面色凝重沒搭話,只替她攏了攏衣領,讓她不要多想,早些回去休息。
陸茗站在臺階上,看着江亦秦坐進馬車,又看着馬車消失在夜色中,才摸摸鼻子沿着原路返回。
這個時辰宮裡人除了巡邏的帶刀侍衛基本都睡下了,陸茗一路走回來連個人影也沒瞧見。
夜裡起了濃霧,月光被紮成束投影下來,照在灰石路上,她裹緊外衣哆嗦着往前走。
濃霧散去,不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黑髮黑袍,手中執着一柄佛塵,披着一片月光迎面朝她走來。
待看清對方的臉時,陸茗愣了一下,剛要行禮,卻發現那道姑雙眼空洞茫然,目光凝滯,動作明顯地笨拙而遲緩,根本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陸茗驚奇的看了秦鳶好一會兒,才確定她這幾日在外遊蕩其實是患了夜遊症。
傳說夜遊症發生在睡眠的第三或第四時期,病患發作時於睡眠中睜眼凝視,在屋內來回走動,更有甚者會自行打開門走到外面做一些有目的性的活動,在這個期間患者有一定的視覺和行動力,能夠躲避障礙物,回答一些簡單的問話,有些夜遊患者甚至還會自己乘坐公交車。
值得一提的是,夜遊症患者從發作中醒來的幾分鐘之內,會有一瞬間的茫然及定向力障礙,清醒後無法回憶自己夜遊時所發生的一切。
就在陸茗看着眼前獨自行走的道姑不知如何是好時,她身後傳來另一陣腳步聲,鞋子壓在石磚上沉穩的聲音。
陸茗閃身躲進了路邊的山茶花叢後。
來者穿着墨色衣袍,袖口鑲有木槿圖騰,腰繫玉帶,信步閒庭,不緊不慢的跟在道姑身後,正是樓越本人。
陸茗蹲身捂着嘴,屏息凝神,從山茶花繁茂的枝葉縫隙間看着兩人一前一後往左邊的紫竹林走去。
道姑踩在枯葉上停下來,低頭凝視了腳下一眼,像是地上有東西阻礙了她的去路,她甩了甩佛塵,嘴裡含糊不清的說了幾句話,接着蹲下/身,扶起地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她從寬大的袖口中微微伸出兩指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運功點住他的穴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搬到地勢平坦的地方。
她望着空氣,擡手擦掉額間的汗,僵硬的脣角小幅度的牽動,像是一個笑。
她起身,在那“人”,就是所謂的空氣旁邊來回踱步,幾分鐘後她左手呈一個端碗的姿勢,再次蹲下去,右手彷彿捏着湯匙,將湯藥一點一點的往那“人”嘴裡送。
晚風微涼,她想了想,便解下衣袍蓋在平躺在地的“人”身上,自己衣衫單薄握着佛塵直挺挺的立在冷風中。
樓越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旁邊看道姑對空氣做出一系列的怪異舉動。
泠白的月光灑下,穿過片片竹葉,形成細碎的光斑,落在他們的墨發與衣袍間。
樓越宛如受到了蠱惑,突然揹着手幾步走到道姑面前,他眼中積藏的萬年冰雪在這一瞬頃刻融化,連眉羽都不自覺的柔和下來,眷戀而癡迷的盯着道姑的臉,小心翼翼的俯身靠過去。
陸茗一秒也挪不開目光的看着他們倆,只覺得喉嚨乾澀,呼吸困難。
天性嗜血兇狠殘爆的一國之君,對底下數百位傾城傾國千嬌百媚的秀女嬪妃尚未有過一點心思,可見那道姑目光呆滯如同行屍走肉的鬼魅失魂落魄在深夜遊蕩,他竟然動情。
真真令人費解。
陸茗心裡憋得慌,一動不動的僵在當地,好在樓越離道姑的脣瓣一釐米遠處便錯開了臉,退後兩步。
他估計也不想在此時驚醒道姑。
他自嘲的笑了笑,緩慢的向無知無覺的道姑伸出手,聲音輕輕的邀請她:“今夜正是山茶花開之際,月光如水,如此美景,夫人可願與越同遊?”
聽了樓越的話,陸茗在心裡小聲腹誹,說道姑現在正夜遊呢,哪裡聽得見你說話啊,就算聽見了她這個狀態也不能做出反應啊。
然而她很快就被打臉了。
道姑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笨拙的擡起手來,慢慢放過去,緊抿的血色紅脣抖動,輕吐出聲:“好。”
陸茗心跳漏掉一拍,脊背發涼,驚恐的睜大眼,就見樓越和道姑掌心隔着幾釐米的空氣虛空交握,一步一步的往竹林深處走去,他們墨黑的發隨着夜風飄揚,於半空中相互纏繞,絲絲縷縷的牽絆在一起。
陸茗驚疑未定,連滾帶爬閃回小破屋,拴緊門窗躲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她想起了樓越給道姑講的那個夢,現在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它也許就發生在道姑夜遊的那段期間。
陸茗小時候聽領居家的老人們講過夢遊殺/人的故事,她現在遇見了一位夜遊症患者,這位患者本是靈雲道觀裡的道姑,她在夜遊症發作時救下了棠國的國君,並且與他拜堂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