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鳶死後, 樓越白天日理萬機,勤於朝政;晚上夜夜笙歌,借酒消愁。
廣寒宮越發淒涼起來, 平日裡除了灑掃庭院的陸茗, 基本不見什麼人。
張無鳴曾經語重心長的和陸茗說過, 他們的棠王陛下三歲喪母, 五歲喪父, 七歲登基,九歲死兄弟,平生最厭歡喜劇, 就是看話本,那也是挑結局最悲慘的看, 陸茗一直這樣堅信着。
可樓越爲何要在秦鳶死前編一個美好的謊言騙她?也許這個謊言纔是他心中所想, 他想和她結親生子, 觀花賞月,一世長安。
再深沉的愛也抵不過時間的消磨, 陸茗以爲不假時日,樓越會在堆成山的奏摺和酒精的作用下將道姑忘卻,直到她某天半夜醒來出門解手時看見醉醺醺的樓越在廣寒宮門外沿着道姑夜遊常走的軌跡徘徊駐足,他的左手半擡在空中,掌心朝上, 像是牽着另一隻手, 慢慢地走着。
陸茗呼吸一滯, 喉嚨輕微哽咽, 不敢再繼續往下看, 轉身逃回屋裡,將門反鎖。
後來樓越重新把陸茗召回身邊當起居注史, 並命人將廣寒宮永久封鎖。
平樂八年,允國大軍壓境,國君派遣使臣和幾位貌美如花的舞女出使棠國商議和親一事。
一舞終了,允國使臣大放厥詞:“我們允國的小公主傾慕棠國淳王爺已久,若陛下有意和親,可將棠國邊境十三省作爲聘禮割讓給允國,以永結兩國之好,如何?”
此話一出,衆大臣皆是倒吸冷氣,樓越端坐在王座上,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的掃了幾眼文書說:“你可知道你口中允國小公主所傾慕的淳王爺是棠國的駙馬?她嫁過來是想當妾嗎?”
使臣皺眉,趾高氣昂道:“允國的公主自然不能給他人當妾,聽說淳王爺的正妻去世已久,這個位置也該……”
使臣話說到一半,樓越卻大笑兩聲直接將手中的文書甩到了他臉上。
允國使臣被砸得後退兩步,老臉通紅的捂着額頭,樓越眼裡殺伐頓起,大手一揮:“拿下!”
允國舞女見局勢不對,紛紛從腿上拔出匕首,朝堂上霎時亂做一團。
身爲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起居注史,陸茗斷不會傻到跑出去和人拼命保護樓越什麼的。
明哲保身,這四個字是江亦秦教給她的,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幾圈,準備偷偷摸摸的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才轉身卻被樓越提着領口拎回來當肉墊擋在身前,迎面對上舞女飛來的匕首。
被允國刺客包圍的江亦秦心下一亂,肩膀結結實實的被劃了一刀,血肉綻開,他悶哼一聲,將刺客踢飛,一躍而起,閃身過來徒手握住離陸茗面門只差幾釐米的匕首,插/進了旁邊一位舞女的心臟。
允國的使臣和刺客全部被禁衛軍抓獲,樓越面無表情的鬆開陸茗,吩咐御醫給江亦秦包紮傷口。
陸茗全身顫抖盯着樓越的背影,他的武功和江亦秦不相上下,想要躲過飛來的匕首輕而易舉,偏偏要抓她去擋,最後受傷的卻是江亦秦。
陸茗細思極恐,看着江亦秦血肉模糊的肩膀嚇出了一身冷汗。
淳王府的廂房裡,御醫爲江亦秦包紮上藥,陸茗坐在牀邊顧不得羞恥的抱着他的手臂,緊張道:“爺,你痛不痛?痛的話小茗的手可以借給你咬。”
江亦秦脣色發白,微笑了一下,搖搖頭。
陸茗蔫着腦袋垂頭喪氣,淚光在眼眶裡打轉,她吸了吸鼻子,儘量不讓自己哭出來,小聲道:“師兄又救了我一次,我要是武學奇才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換我來保護師兄。”
江亦秦聽了也只是微微嘆氣,擡起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陸茗抹掉眼淚,擡起頭來問御醫:“大夫,王爺傷得怎麼樣?嚴不嚴重?”
御醫猶豫的和江亦秦對視了一眼,沒有答話。
江亦秦拍拍她的手說:“茗兒,你先出去,讓師兄和御醫說幾句話。”
陸茗皺着眉:“可是我想留下來陪師兄……”
江亦秦正色道:“聽話。”
陸茗不想讓他動氣牽扯到傷口裂開,只能三步一回頭不捨的挪到門外。
秦書抱着刀守在門外見她出來沒好氣的哼了聲,她難得的沒有立刻跟他吵嘴,只安靜的站着,眼睛時不時的從窗口往屋裡飄。
半個時辰後,御醫提着藥箱從屋裡出來,陸茗慌忙迎上去:“大夫,我師兄到底怎麼樣了?”
御醫摸了摸花白的鬍子說:“傷口已經上過藥,王爺並無大礙,休養幾日方可痊癒。”
陸茗聽了喜極而泣,提着裙子小跑進去一把抱住江亦秦的腰嘟囔道:“師兄,你聽到了沒有?大夫說你沒事休養幾日就能痊癒,我以後啊就陪着你,哪也不去,還跳舞給你看,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
江亦秦脊背僵硬了一下,擡起右手虛抱着她,輕聲道:“好啊。”
陸茗在淳王府呆了幾日,一直到江亦秦痊癒才安心回宮。
和親失敗後,棠國和允國徹底撕破臉皮,大戰一觸即發。
朝堂之上,樓越命江亦秦爲棠國大將軍,秦書爲副將,率領三十萬大軍前往邊境十三省守衛疆土。
陸茗垂手立在牆角,大腦嗡嗡作響,她沒想到江亦秦纔剛痊癒便要帶軍出征,可現下看來,棠國除了樓越,也只有他能勝任此位了。
下朝之後,陸茗偷溜出來在半路將江亦秦喊住:“王爺。”
江亦秦轉身低頭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
她垂着手,有些賭氣的踢了踢腳下的石子,不想讓他冒險,又不想阻止他保家衛國,心裡亂成一片,有一堆話想和他說,最後卻只是趁無人的時候踮起腳尖親了一口他清俊的下顎,丟下一句“我等你回來”便跑了。
平樂八年秋,陸茗陪着樓越站在城門之上,俯視棠國迤邐山河,戰歌響起,城門緩緩向兩邊推開,爲首的江亦秦身披鎧甲率領棠國三十萬大軍迎着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城門下騎馬而過。
氣勢磅礴的千軍萬馬,宛如翻騰的海浪,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平樂八年秋末,棠軍與允軍在邊境十三省大戰三天三夜死傷過半,允軍趁機與塵國餘孽聯手兩路夾擊,將棠軍困在城中,企圖斷其糧草,在冬季大雪之日攻城,一舉殲滅棠軍。
樓越接到戰報,派鎮守西部的樑將軍率領二十萬大軍兵分兩路支援江亦秦,一路殺進苟延殘喘的塵國國都,逼塵國退兵,一路與城中的棠軍裡應外合包圍允軍,趁其不備反擊。
平樂九年初春,桃花盛開,允國兵敗退出邊境十三省,兩國正式休戰,棠軍勝利歸來。
這天,正值元宵佳節,街上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天還未亮,陸茗便已精心打扮,穿着江亦秦壽辰時的粉色流紗裙早早在城門等候。
此去經年,她已是碧玉年華,女孩子最好的年紀,桃腮粉面,眉目如畫,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一直在京城等他歸來。
遠處響起了馬蹄聲,守衛吹起勝利的號角,城門咯吱一聲由外向裡打開,爲首的秦書率領千軍萬馬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勝利回京。
出征時的戰歌變成了殤歌,秦書低着頭,他身後由八匹馬運送着一副楠木棺槨,棺槨上的白花隨着清晨的風獵獵作響。
陸茗瞳孔微微一縮,掙脫開守衛的束縛,撲過去一把扯住秦書的衣領問:“王爺呢?”
秦書情緒低落的搖搖頭,哽咽道:“允國使臣帶來的刺客在匕首上淬了毒,王爺爲了穩定軍心,說通御醫瞞下所有人,在邊境作戰時允軍本想以解藥威脅王爺讓他投降,可王爺不依,一直堅持到援軍的到來,將允軍殲滅。”
他頓了頓,繼續道:“大年一過,我們領兵回京,王爺於半路毒發,不治身亡,臨死前,他讓我將他的遺體運送回國都,葬在九仙山上。”
陸茗精神恍惚的鬆開秦書,跌跌撞撞走到棺槨前,一把推開棺蓋。
江亦秦脣色發紫,印堂發黑,身上蓋着白布合衣平躺在棺材裡,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突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猩紅的血來。
噴濺的血落在白布之上,像一朵朵綻放的紅梅,她大腦缺氧,眼一黑,暈了過去。
江亦秦頭七過後陸茗一病不起,慫了大半輩子的她終於鼓起勇氣向樓越提出辭官,本以爲殘暴的樓越會大發雷霆賜死她,沒想到最後卻只是捏着茶杯潑了她一盞茶便放她走了。
陸茗爲官兩年一貧如洗,拿了幾件衣物便隻身離開了皇宮。
她用攢來的微薄俸祿在街上挑了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買了兩壺酒,一個人顫顫巍巍的爬上了九仙山。
九仙山是九仙道人歸隱避世的地方,也是小慫包和江亦秦一起長大的地方。
“師兄,我來看你了。”
陸茗咬開木塞,將一壺酒灑在江亦秦的墳前,自己抱着一壺慢慢喝起來。
酒入愁腸,她醉眼朦朧的從包裹了拿出白玉簪雙手呈到墓碑前,燦笑道:“師兄,你看,茗兒答應給你買的簪子送來了,你開開門,讓我進去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她癡癡笑了幾聲,扶着墓碑爬起來,喃喃自語道:“師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你別生氣好不好?茗兒跳舞給你看,茗兒跳舞可好看哩。”
說着,指尖慢慢伸展似桃花盛開姿態,擡腕低眉,輕舒雲袖,腳下趔趔趄趄的舞起步來。
還是那支瑞鶴仙影,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以葉爲蕭,爲她伴奏。
平常的一支舞跳完她用盡了全身力氣,隨後醉醺醺的趴在墓碑前枕着手臂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了腳步聲,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恍惚看見一個人影從桃林深處走來,停在她身前。
那人襲着一身雪白衣裳,袖口處幾株淡色冷梅,帶着盈盈的草木香。
她艱難的擡起眸,卻只看見了一副銀製的面具,以及從面具下微微露出的弧度美好的下顎線。
那人垂眸盯着她看了半響,兀自蹲下/身,手從她的膝蓋窩穿過,將醉成一團爛泥的她託到自己背上。
鼻間充斥着熟悉好聞的氣息,一如兩年前他揹着她穿過京城的大街小巷。
陸茗滿足的收緊雙手,將側臉貼在他的肩窩上,含糊道:“爺,您救了小的,小的無以回報,將自己許配給您好不好?”
那人腳下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輕笑出聲:“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