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的工作被搶了。”
“我知道。”
走廊上,商洛正快步朝片場走着。
“那有沒有別的工作了?”
“暫時沒有。”
“可沒有工作,我怎麼拿學分啊。”
“之後再說。”
“那之後要是又被搶了怎麼辦?我搶不過別人啊。”
商洛站定在原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如果你現在一定要個沒有人搶的工作,倒也不是不行。我只是怕你後悔。”
“後悔什麼,有學分拿就行啊。”
“好。”商洛拿起對講機,“各單位注意,死屍的演員找到了。準備開拍。”
賽伯勒尼亞001號全景攝影棚,整個羅馬帝國的技術結晶。這裡被視爲今後百十年內最重要的造夢工場,因爲“全景拍攝”本身已經是電影拍攝的終極形式了。
只要人類的電影體裁還是按時間軸在屏幕上放映,就沒有什麼拍攝方式比事無鉅細都可以完全記錄下來的【全景拍攝】更好。
但羅馬先前也沒有全景拍攝來製作過電影長片,現在拍攝《王靈官大戰飛天夜叉》就是史上第一部。
所以在拍攝之前,有個實驗性的拍攝片段。
而在所有需要拍攝的物體中,一個“不動的人”,顯然是非常有特點的。
“所以我只要躺在地上不動就可以了嗎?”
“嗯,躺着別動。”商洛在一旁站着,整個攝影棚裡只有四個人。
除了他本人之外,還有高高坐在導演席上的灩秋,可以在片場裡走來走去的商洛,還有他的姐姐。
韓行知躺在地上,四周是一對寫生畫似的佈景。有個四四方方的桌子,桌子上有個啞光面的盤子,盤子裡有個曲面細分的絲綢,絲綢上壓着個亮閃閃還沾着水珠的蘋果,一次性把所有常見的材質都拍攝一遍。
韓行知在這個實驗性片段中扮演死人。
“扮演死人就扮演死人那我要躺多久?”
“很快。”商洛一邊說着,一邊繞着他轉圈。
“誒誒誒,大哥,你這麼轉圈,好像是要拿我祭天似的。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燈光應該從哪個角度打過來纔好畢竟燈光豆還沒到。算了,讓燈光轉圈好了。我本來打算讓你轉圈的,但是好像有些麻煩,所以讓場景變換一下吧。”
這個全景攝影棚可以實時調整晝夜自然光和方向,室內室外各種場景的光照都可以一鍵配齊。既然都擺了這麼多材質,自然也要測試一下光照。
“我覺得,我的主體性在這個過程中被消解了。這是對我的異化。”
“消你個大頭鬼。你想那麼多幹嘛?不要學幾個詞就開始胡思亂想——你再囉唆,讓你扮演衣物架子,讓你站着不動保持原樣。”
“.”他閉口不言,不敢再說了。
“行了,差不多就這樣。然後,化妝師,可以來動手了。”
“好嘞。”韓行思在旁邊等了有好一會兒了。親自給自己的弟弟化妝,這不是第一次了,她小時候就喜歡這麼玩——因爲玩化妝品的時候,化妝品塗在誰的臉上捱罵的就是誰。塗在他臉上,好過塗在自己臉上。
等到開拍之時,他看起來已經死了有一會兒了。
這化妝保持了一種微妙的死感。沒有死得令人驚恐,臉上還有些些許血色,但遠看起來確實是死了的樣子。
“這可以嗎?”商洛到灩秋旁邊問。
按照薩天師的安排,她就是這個實驗性片段的導演。
“嗯可以了。不過話說,在這裡拍電影還真方便啊。”
她看了看四周,這片場裡其實真正實際負責拍攝工作的人,只有她一個。所有的鏡頭和燈光都是預設好了的,而演員也只有一個人。
雖然真正開拍的時候,因爲演員不止一個人,需要的人自然也更多,但她現在就開始琢磨一件事了。
“商洛,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拍攝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撤出去。”
“可以這樣嗎?”
“未必可以,但這樣有個好處——如果攝製組在場景旁邊,那麼鏡頭就只能給近景,遠了給不了,而且鏡頭中很容易穿幫。到時候片場上到處都是線纜,就算我們能夠剪切每個瞬間,對鏡頭資源來說也是浪費。我們本來可以有那麼多鏡頭可以用,攝製組如果在現場那就沒有辦法用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在沒有攝製組的情況下進行拍攝?”
這確實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辦法,就算是他也沒有見過。
因爲“全景拍攝”是並不存在的技術,除了某些實驗性的片段之外,沒有什麼長篇電影能夠在攝製組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拍攝。
這麼做的好處是很多的——首先這讓鏡頭真的獲得了自由。按照原先的思路,鏡頭雖然可以在大多數角度取景,但鏡頭在囊括攝製組之後就沒有辦法使用了。這就讓視角本身鎖定在攝製組周圍一小圈的範圍內。
此外,攝製組的出現會讓場上多了許多設備,因爲攝製組本身也需要保障。
現在把這些全部撤掉,那麼這種表演形式也並非沒有。
話劇就是這樣的。
話劇沒有鏡頭,話劇也沒有攝製組。話劇的觀影方向是“一面牆”,是面向劇場裡無數雙眼睛的表演,而不是某一個特定的視角。
話劇顯然也不需要電影式的收音和電影式的打光,因爲這些拿着反光板和話筒的人顯然是不能直接出現在舞臺上的。
“所以,我們所有人都出去了,那這就變成話劇了吧?”
“嗯?”灩秋想了想,“還真是——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還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話劇其實就是這樣的啊。在沒有鏡頭的時候,話劇就是面向一整個劇場的觀衆來進行表演的,話劇本身就要保證無論哪個角度看過來都要保證戲劇本身的成立。
【這麼一說的話,羅馬人的戲劇也是這樣的。古希臘劇場也是半圓形,至少要保證半圓形的觀衆都能夠觀賞到。如果是電影,那其實就是以導演選擇的視角,帶着觀衆走入這麼一件事。而爲了導演的主觀視角,電影本身是要犧牲不少表達的。】
這也是爲什麼在大多數電影中,導演的個人風格對整部電影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導演不只是導演,他還是讀懂整個故事,並且以自己的視角將故事呈現給觀衆的人——換而言之,觀衆其實是跟着導演的視角和理解在看整個故事。
鏡頭未必是導演的方向出發,但對鏡頭的理解一定是從導演的方向出發,對故事的理解也同樣如此。
“所以現在,我們可以將二者進行折中了。”商洛答道,“我們現在可以有話劇一般的,無拘束的表演;而在拍攝之後,又可以使用導演的視角來進行故事的講述——這簡直是先鋒藝術啊!”
“等下,商洛。”灩秋從高高的椅子上彎下腰,“我們這是商業電影,不是藝術片。這麼搞,對票房不會有影響吧?”
“我們的拍攝方式雖然具有探索性,但我們的探索性終究還是爲觀衆服務的。我們不是爲了藝術而藝術,而是爲了把更好的觀影體驗呈現給觀衆是吧?無拘無束的視角,對光影和構圖運用能夠達到空前的自由——我們你可以把這整個全景攝影棚當作一個沙箱,然後我們只要在沙箱外面觀察就好。”
灩秋摁着額頭,她琢磨了了一會兒:“好,就這麼辦!我們撤。”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把椅子迭好,和商洛一起收拾周圍的痕跡。韓行思也扛着化妝包和其他道具走了。
“誒?你們要去哪?你們去哪裡!”
閉着眼的韓行知察覺到商洛開始收拾東西了。他睜開眼:“這就收攤了嗎?”
“還沒呢,你在原地躺好。”
“啊?那你們全都走了,我在這躺着有什麼用?”
“我們全都走了,拍攝還在進行,我們在外面看。”
“啊這.那我要躺到什麼時候?”
“我什麼時候叫停你什麼時候才能停。不許亂動,這是實驗,你亂動了實驗就進行不下去了。”
片場之外,商洛等人站在滿牆的監視器前面,從各個視角看着畫面中的人。
躺在地上的韓行知,看着已經死了有一會兒了。
他被放置在那裡,就像被丟棄在那裡的礦泉水瓶,好像整個世界都沒人記得他似的。
先前還一圈圈旋轉的光影,現在也恆定在了那麼一個角度不動。
偌大的攝影棚裡都是灰白一片,只有他們所在的地方有這麼個佈景。
而躺在中間的韓行知,就像個展品似的被展覽在那裡,被世界所遺忘——這簡直是終極的折磨。
這比審問還要折磨。審問的時候,至少還有人朝這邊看過來。而現在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看着他——至少他看不到別人在看他。
莫大的寂靜帶來了莫大的空虛,他開始驚恐於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這個世界忘了。畢竟如果沒有人關注他,他剛纔一個不小心睡5個小時也是有可能的。
“姐,大哥,你們還在嗎?”韓行知微微睜開眼。
“把眼睛閉上!不要說話!”商洛的聲音就像天神一樣從四面八方傳過來,整個全景攝影棚都在發出他的聲音。
待在中間的韓行知就像個螻蟻一樣被呵斥了——然而被人罵也好過被人忘記。
他舒服了。躺在地上,他繼續安心地扮演死屍。
【嘖嘖嘖。】監控室裡,阿波羅尼婭也搖了搖頭,【人吶,就是賤。沒有人看着自己,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似的。】
“畢竟人不是獨居生物嘛。”商洛回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像石頭一樣堅定的人——所謂石頭,就算在沒有旁觀者的時候也是自然存在在那裡。而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在別人的眼睛裡活着的。像人一樣存在並不難,只要有人還知道你存在就可以。像野生動物一樣存在就難一些,你得依靠自己的本能去適應自然。像石頭一樣存在.那得有莫大的堅定纔可以。”
“嗯”韓行思點了點頭,“就這麼一直保持在這安靜的地方,能成佛也說不定呢。”
商洛提醒道:“他能不能成佛不好說,但他好像得出來了。他的意識似乎有點焦慮.”
“怎麼,他又動了?剛纔不是還很安寧嗎?”
“不是。他好像好像得去一趟廁所。”
“啊。”韓行知從廁所裡走出來,“一身輕鬆。”
他臉上滿是安寧與祥和,就像進入了賢者模式似的。
“你好像還很爽?”商洛詫異道,“我把你放置在那裡,然後你爽到了?”
“啊這.大哥你不要說得我像個變態似的啊,我姐姐還在外面呢。”
“所以我不是讓你到這裡來爽的”
“誰爽了?沒有啊。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這種場合下會爽呢?”
“那你說你剛纔在想什麼?”
“好安靜感覺周遭沒有其他人了,我獲得了真正的自在。整個世界彷彿就剩下我一個。”
“可你自己待在房間裡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吧。”
“那不一樣.待在房間裡的時候,我是自己待在那裡的。但是在這裡,你們是把我丟在那裡的,我知道自己被你們丟在那裡了,所以才感受到了安寧,我才能更好地享受孤獨。”
“那你不還是爽到了嗎?!你這個.”商洛摁着額頭,“好吧,你是自由的。”
“不我不是自由的!你怎麼能像看個奇怪生物一樣看我?明明是你說的。要不你進去試試?這感覺就像無重力牀一樣,很爽的。”
“還是別了.至少剛纔採編的鏡頭是用到了。”
“所以,我對藝術有什麼貢獻嗎?”
“你的貢獻就是讓我知道獨角戲要慎重,這裡面少說也得有兩個人才行。我有考慮在每個場景都塞滿人,這樣好歹鏡頭裡頭的每個人都能正常一些。”
看起來這電影的拍攝手法,和其他的電影不太一樣。其他許多電影可以刪繁就簡,但這裡的鏡頭是自由的。就算把場景中所有可能出現的人全部拉到場上來,無形的鏡頭也已然能夠選取到合適角度。
“法厄同。”商洛拿起對講機,“你還有多少名額。我現在確定了.我們這邊可以擴大製作,要多少人就能塞多少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