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8章 搞老莊
商洛和朱先烯兩個人飛快的粗讀了一下今日的講義。
今日的課程雖然是有教科書的,但教科書並不會全都用上。根據課程安排,講課的流程主要還是跟着講義來。只在必要的時候,先生會讓衆人翻到教科書中的頁數上。
今天講義一共五頁,還好,今天還沒有講到“蒼天已死”的部分。但看這個進度,不是下週就是下下週了。
兩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如今的大明,實際上有一層不能碰的內核——道君和諸位天師的命令,就算是天子也不會違背。因爲天地君親師,都讓老頭子們佔全了。
畢竟作爲道祖和皇祖,玉熙宮裡頭的那位確實是朱先烯的直系祖先,那就是他家的祖宗。
太祖高皇帝有明令在先,天子在位的時候,所有皇親無論輩分都要朝拜天子。因爲這裡講的不是親戚之情,而是君臣之義。而爲了不在親戚和君臣之間陷入兩難抉擇,太祖高皇帝還給這種情況打了個補丁——天子是代祖宗執政的,也就等同於祖宗。
但是在道祖這裡,這條法則失效了,因爲他同時是天地君親師。
尤其是最後一個“師”。他確實是朱先烯的授業恩師,朱先烯這一身煉丹的技術全都是道祖一手教出來的。如果說前面的天地君親是過於遙遠,最後一個師就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違背的人了。
他和道祖相處的時間,其實比與自己父親相處的時間還要長。
這便是“抱孫不抱子”。朱先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被道祖帶在身邊了。
他抱着腦袋:“但是也不能讓天師到我這裡來搞老莊啊.他自己知道罵海瑞無父無君,他知道拿黃老之學的帽子往海瑞的頭上扣,怎麼這次就又開始敲打我了呢?”
“可能.可能道祖其實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商洛猜測道。
“嗯?”朱先烯問,“聽起來,你有什麼看法?”
“我是覺得,黃老之學所描述的情況,其實就是人類早期的情況吧。”
禽獸多而人少,則衣食易足;人衆而禽獸寡,則爭利愈繁。
這實際上,是在描述一種“原始豐饒”的狀態。
這個詞與其說是“原始社會的豐饒”,倒不如說是“豐饒的原始性”。
在人類剛剛開始建立秩序的時候,並且向外擴張自己的秩序的時候,總會覺得這個世界是一片亟待開拓的豐饒原野,一片藍海。
這種事情發生過很多次,不止一次。火焰、投擲和車輪,就是三次豐饒事件。
“所以師兄,我跟你講一下羅馬人那邊的世界觀——他們認爲,人類在文明的萌芽時期,是經歷過三次魔法革命的。並且通過魔法革命,獲得了三次大的豐饒事件。”
一開始是真正的“原始豐饒”,發生在原始社會。人類對如何獲得火焰這魔法的過程已經不太清楚了,但它是人類第一個掌握的魔法——第一次利用自身的秩序去馴化自然的產物。三皇五帝中,以燧人氏爲三皇之首,便是記錄在典籍中的集體記憶。火焰,真的很重要。
這之後就是投擲。投擲雖然在歷史中被記錄得不甚清楚,但從近現代的研究中就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猛獁象這一物種的滅絕就和人類有相當大的關係。因爲猛獁象這種龐然巨物,在自然環境下是無可比擬的頂級植食巨獸,但在掌握投擲“魔法”的人類面前就只是會移動的肉山而已。
投矛這種東西,在東方一般會被叫作“梭鏢”,在從古至今在軍隊中都有大規模的應用。不過在東方,比如在近代早期明軍中,梭鏢一般是被當作副武器的,比如鴛鴦陣中的刀牌手就會攜帶一些梭鏢作爲備用的遠程武器。
這之後車輪的魔法,就被廣泛地記錄在史冊中了。但這次並不是拿來狩獵自然中的野物,而是狩獵其他人類所用。
西周早期,結束了武王伐紂後,周朝開始大張撻伐,衆建藩封。駕駛着重型戰車,帶着禮樂與戈矛的一支支大軍從京城出發,打入了四方蠻夷所在的領土,然後依靠絕對的技術優勢紮根下來,利用或是強制暴力,或是緩慢積壓的方式將成建制的蠻夷從華夏的生存空間內驅逐了出去。
這之後很久,戰車都是諸侯國們之間的主要武器。而在將蠻夷都捕殺得差不多了之後,諸侯國們開始了戰車大會,開始互相用車輪去碾壓對方,碾出了戰國七雄,然後開始了新一輪的改革,開始發掘新的“魔法”——大一統。
這之後還有火藥的魔法、工業革命的魔法等等。
但如果把一切的一切回溯到最開始,黃老之學所崇尚的上古三代的秩序,就在第一次魔法革命,和第二次魔法革命之後——準確的說,是人類開始利用投擲來獵殺自然造物開始,直到人類開始用車輪互相殺戮爲止的這段時間。
因爲這段時間,是人類發揮身爲萬物之靈長的特質的,最爲美妙,也最爲豐饒的日子。當整個地球都充滿了移動的肉山的時候,每個人類就都成了頂級掠食者。只要磨尖了木棒用擲矛器往前一扔——不管豺狼虎豹,還是山豬肥羊,都抵不過這麼一下。
這是屬於“上古”的快樂。這種快樂,後人根本就想象不到。 爲什麼呢?就是因爲那時候人少。
那時候,根本就不用培養賽大象的肥豬,因爲到處都是大象。全族殺一口,那就足夠吃半年了,然後下半年再殺一頭就是。中間還可以殺點山羊山鹿來調劑。對那個時候的人類來說,大自然就是個超市,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就足以過上後人難以想象的美妙生活。
然而,這時光是短暫的。畢竟人有了吃了就會開始繁殖,一開始殺一頭能吃半年,後來殺一頭只能吃一個月。然而猛獁象並非每個月都能長出來——猛獁象只是個代表。當自然環境開始跟不上人類的消耗的時候,人類便要開始移動自己狩獵的場地。而隨着人類的總數越來越多,人類彼此之間的生活空間相互傾軋,這第二次魔法革命帶來的繁榮也就隨之落幕。
城市、邦國,乃至國家,便是在這種環境下形成的。因爲人類的總數變多了,人類開始不得不依靠暴力來維持自身的生產得以正常進行。
而實際上,早期人類國家往往出現多許多次起落,比如在良渚就發生過文明倒退的現象。現代觀點認爲,那是因爲周遭的自然環境發生了改善,讓那裡的居民短暫地回到了豐饒之中,維持國家和社會變得不再必要——這也是歷史螺旋性上升的一個側面。
然而人類整體的發展終究會提升到前人不敢想象的地步,直到人類的總數越過那條再也無法回到原始社會的紅線,秩序在第一次永久地紮根了下來。因爲這種時候,人太多了,人實在是太多了。再也沒有猛獁象一樣隨處可見的肉山了,拎着標槍到山上轉一圈,只能看到另一個飢腸轆轆的獵人。
“原來是這樣”朱先烯點了點頭,“其實,某種程度上,這和我們的上古歷史觀是接近的。但是不知道天師會怎麼想的”
話音未落,等待衆人瀏覽講義結束之後的張天師,他開講了。
“斷竹,續竹。飛土,逐肉。”自稱張三的邋遢道人在講臺開口道,“諸位,那是人類歷史上最美好的時候,那麼,各位覺得我們應該回到那個時候嗎?我們現在的生活,可不如當年那樣輕鬆。今天的各位要學習、要考試。諸位想要吃上肉燜子罐頭,就需要花很大的工夫找到自己的工作,然後才能用工作得來的回報獲取這些資源——這已經是一種進步了。
“我們把歷史倒回洪武年永樂年,那時候沒有工業革命。全國各地的百姓可沒有什麼肉吃,能吃上幾口白米飯就不錯了。這生活,可遠遠不如‘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的時代,難道不是嗎?那麼,諸位是覺得原始社會好呢,還是農耕社會好呢?”
衆人沉默不語。因爲理論上,確實是豐饒原始社會吃得更好——
“回答不出這個問題,說明我們這堂《經濟史》課就非常有開設的必要。因爲諸位沒有意識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來講個故事好了。”
他將《莊子·秋水》中的故事講述給衆人: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派遣兩名大夫前去邀請莊子出仕。莊子持竿不顧,問道:“我聽說楚國有隻活了3000年的神龜,其骸骨死後被供奉在廟堂之上。你們二位是覺得神龜是願意死後被供奉在廟堂上更好呢,還是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行更好?”
“當然是在泥巴里爬行更好。”
“那麼,就讓我也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行吧。”
張三看着衆人:“諸位,在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們但凡猶豫一下就是對不起神農氏的五穀。因爲如果處在原始社會,那麼以原始社會的人類規模來看,在座的各位根本就不會誕生!當時人類的規模只有現在的零頭,諸位想要在那個時候出生爲人,那幾率可比在農耕社會頓頓吃肉還要困難——所以,諸位同學,不要想着我們上這門課,是爲了回憶上古時期人類生活的豐饒。那種豐饒,就是因爲人少而已。
“所以纔有了講義裡頭的第一段:禽獸多而人少,則衣食易足;人衆而禽獸寡,則爭利愈繁。這句話的意思是,爭利是人類社會的本性,它是在描述一個基本事實,而不是讓各位爲了避免爭利而殺掉90%的人,讓世界回到禽獸多而人少。那種生活雖然衣食易足,但是不要也罷。”
他舉起了一根手指:“我們今天,不是來宣揚原始社會好的。光着屁股跑有什麼意思?我們,是要以史學的態度,來研究這一切的道理究竟是什麼。並且以史爲鑑,來觀瞻一下我們今後的社會應該如何發展,以及自己的人生道路究竟應該如何抉擇。”
此言一出,偌大的教室裡爆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不只是因爲說得好,而是因爲他們剛纔被嚇到了!他們真的以爲這位張三要和法外狂徒一樣,把朝廷批得一無是處。現在看來,這門課是正常的,它真的是正常的。
鼓掌的人裡面還包括朱先烯,他鼓掌的聲音尤其之大,臉上寫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駭死我了.駭死我了他要是真的搞老莊,我後頭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商洛也鬆了口氣。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上一段我們就能知道:爭利,就是人類社會的本性。孔孟說人之初性本善,這固然是這樣。單個的人,確實是善良的。但組成社會的人,其本性難道還是善良的嗎?並不是,它是逐利的。而孔孟之道,就是想要強調人類的本性,而壓制逐利的本能。所以啊,各位。”他敲着桌子: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絕聖棄智,民利百倍——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啊,如果你想要賺100倍的利潤,就要把仁義道德都拋到腦後面去。賺錢的法子在哪裡呢?在刑法裡面啊!好,現在我們把教科書翻到42頁,對照一下講義,我來給大家講講爲什麼做個法外狂徒才能搞經濟。”
朱先烯一頭撞在桌子上:“我大意了.我大意了我以爲他是原教旨搞老莊,沒想到竟然是新派搞老莊。”
“這是不是太新了一點.”
“這可太新了嘿!他確實是不主張摧毀人類社會了。這是在主張——豐饒只能通過摧毀秩序得到。要什麼猛獁象?只要你做法外狂徒,到處都是你的猛獁象啊。只要你做法外狂徒,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就是豐饒的啊,到處都是賺錢的機會。駭死我了!這比第一層還要嚇人啊!照這樣下去,之後講到‘蒼天已死’的時候要講什麼,我都不敢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