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即將爲您轉接至語音信箱。”
承美的心懸了起來,驚恐得咬着嘴脣,用盡最後的力氣、聲音顫抖的講着電話。
“煜誠,你在哪裡?我非常擔心你,能不能給我打個電話,發個短信也可以。”
消息順利發出後,承美的喉嚨像是被撕裂一般劇痛起來,遲到的嘔吐感讓她不自覺弓緊了上半身,承美甚至感覺自己能把內臟都吐出來。時間再次簌簌流逝着,承美癱坐在地上擡頭望着佈滿血絲的月亮。在皎潔與腥紅交織的光線裡,她彷彿看到了煜誠扭曲的臉。
此時的煜誠正孤零零的凝望着這片漆黑又寒冷的海面。從他坐在沙灘上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最後一次回顧自己可笑又空虛的人生。他也曾有過難忍內心憤怒、對人生充滿留戀的時刻。曾經的煜誠羨慕過金智媛、崔仁赫、宋珠鉉、宋晟民那種光鮮亮麗的人生,所以纔會討厭他們,反正羨慕與討厭不過一線之隔。但當他真正過上那種生活後,才發現不論選擇怎樣的人生都是那麼不容易:金智媛雖然含着金鑰匙長大,但她的身份始終是上不得檯面的私生女,她一邊和那些同樣出身的孩子交朋友,一邊自卑心作祟的迴避着現實;崔仁赫坐在煜誠夢寐以求的位置上,掌握着令人豔羨的權力和地位,但關鍵時刻他也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宋珠鉉和宋晟民呢,雖然頂着耀眼的光環,過着安城99.99%的人望塵莫及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裡充斥着風險和投機,那種感覺無疑於船行駛在海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危機四伏。而煜誠呢,那個被慾望佔據的他,過得並不想想象中那麼愜意,原以爲選擇了宋珠鉉意味着抓到了撬動世界的槓桿,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選擇讓他受盡了心酸苦楚,終有一天那個世界將他徹底吞噬殆盡。回過頭想想,原來人生就是這樣,不論走了哪條路都會有遺憾,有後悔。但不論是後悔還是留戀,這些都不過是轉瞬間的事,絕望卻是那麼漫長。漸漸的足以吞噬他的可怕的漆黑情緒,早已被時間與海水稀釋了。如今他需要承受的是愈發靜寂的時間,時間愈多,想法愈多,思緒如河,憂鬱便成了常客。一想到不幸的自己,還有那些因自己變得不幸的人,他便會煩悶得喘不過氣來,就好像被堅韌的水草勒住了脖子。“叮咚,叮咚。”無意間提示音闖進煜誠的耳朵裡,煜誠慢慢拿出手機。
“煜誠,你在哪裡?我非常擔心你,能不能給我打個電話,發個短信也可以。”
煜誠重新放了一次,然後按下了關機。
承美走到八車道和四車道交匯的繁華街道,從這裡可以看到高聳的大廈和設置在頂部的巨大電子屏幕。像往常一樣,承美停在人行橫道前,擡頭看着那些被放大數倍的新聞畫面,比實際放大數十倍的臉上翕張着巨大的嘴脣,說着聽不見的話。巨大的字體在那張巨大的臉下流動着,突然一具被擔架擡走的屍體掠過承美的眼睛。恍神間綠燈亮了,承美穿過還未冷卻透的黑色瀝青馬路,向對面走去。電子屏幕仍舊無聲的播放着巨大的畫面和字幕。在黑暗的街道上空那道光如幽靈般閃爍。
從陳舊的玄關門口走進客廳時,她看見妹妹成妍正靠着陰暗的牆壁看着今日新聞,她的手指中間夾着一份奇怪的報紙。承美沒有察覺的經過成妍身後,成妍突然低聲說了一句,“擔架上的人,好像姐夫,好像姐夫。”
“你說什麼?李成妍?”
聽到妹妹的聲音,承美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電子屏幕上那個一閃而過的場景,她抓着成妍的肩膀,讓妹妹被動的與自己對視,成妍早已渙散的瞳孔再次閃爍着奇怪的光芒。承美嚇了一跳,就在此時,媽媽叫停了承美。
“承美!”
看到承美轉過頭,尹慶善溫煦的笑了。
“媽媽您怎麼醒了?可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煜誠他失蹤了,我現在一定要趕去那裡才行。對不起,請您體諒我一下吧。
承美帶着哭腔說着,她的眼睛裡雪花大肆飛揚。尹慶善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次迎向承美那雙被紛飛落下的大雪覆蓋,凍住又略顯破碎的眼睛。此刻,尹慶善的目光漸漸如含着微小的玻璃珠一樣鮮明閃耀。
“我知道,我知道,你當然要去啊,帶着這個走,感覺你比我更需要它。”
承美用手指觸摸着兩元硬幣上的紋路,用盡全力冷靜的問道。
“這是?媽媽?”
尹慶善沒有馬上回答,在短暫的沉默後,她用哽咽的聲音解釋道。
“每個人都有想要挽回的人,雖然不能保證一定會回到想回去的瞬間,也不能保證事事順遂,但機會並不常有,媽媽希望你不要留下遺憾。”
承美難以相信眼前的情形,她感覺所有的記憶都在流血、急速斑駁、生鏽、破碎。
“媽媽?!莫非您也是?”
像因溼氣而變得溼潤的音響裡發出的聲音一樣,承美的聲音聽起來都變形了。尹慶善卻來不及解釋,而是不斷的催促着承美。
“去吧!沒有時間了快走吧!”
“媽媽…”
承美哽咽着叫道。和承美目光交錯的瞬間,虛無的全世界再次失去了光芒。此刻不僅是承美,尹慶善的眼睛裡也颳起永遠不會融化,飄揚着的雨夾雪。永遠不會落在地面的雨夾雪的世界就像昏暗的幻影一般,在那片幻影裡,獨白逐漸變快,像在黑暗中急忙書寫而一塌糊塗的文章一樣,一行重疊一行,墨水覆蓋墨水,記憶上疊滿了記憶。尹慶善頓了頓,背過身,再次催促道。
“幹嘛呢,快走,走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每當沉默變長時,稍稍移動身體發出的聲響都會顯得尤爲突兀。意識到承美已經離開後,尹慶善依然背對着門一動不動,許久她才用爬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着木質相框裡那張泛黃的全家福,她眼睛裡的淚花哪怕只有一絲顫抖,照片上的人都會像跳舞般晃動着。黑漆漆的窗外,電線像亂麻般纏繞在一起。高壓電流中流淌着人聲、影像、無數閃爍的鉛字。尹慶善擦乾了眼淚,將臉慢慢轉向窗外,然後繼續泰然自若的沉浸在寂靜之中。
“老公我做得對吧?我如果能早點發現…或許你就不會離開我了。”
“承美她比我動作麻利又聰明,她一定能讓一切變成她想的那樣。是吧?”
尹慶善再次淚眼婆娑卻和煦的笑着,用手撫摩着照片中的丈夫,她的視線落在他從眼角到嘴角的那一條淡淡的線上。夜足夠深,一直似斷非斷的草蟲聲緩緩停下,只有那風如黑漆漆的鬼一樣在昏暗的房子間來去自如…
海水與沙灘的邊界上稀稀落落的種着椰樹,由於天色陰鬱的緣故,每一顆椰樹都長得奇形怪狀,樹幹通體黑色,樹葉也格外尖,這是一篇透着淒涼的場景,看得出這裡少有人來,承美將車穩穩的停在岸邊時,漲潮的嘩啦聲與樹葉的沙沙聲輪番傳來,片刻之後,聲音來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個熟悉的影子在蜿蜒曲折的走向波濤洶涌的海水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