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絕望的人是不會讓同夥好過的(第二更)

“臣呂安道,拜見官家!”

“學生狄進,拜見官家!”

呂安道與狄進入內,前者行叉手禮,這是宋朝官員見官家時的一貫禮節,狄進作揖行禮,比叉手禮要鄭重,這是平民士子見官家的一貫禮節。

“免禮!”

趙禎微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狄進,覺得這位的相貌氣質,與自己所想的簡直一模一樣,心中不由地更加高興,臉上的表情險些按壓不住。

所幸接下來,他的目光轉向呂安道,從書粉的興奮情緒中褪下,恢復到官家的威嚴。

在場衆人都清楚,狄進這位名動京師的解元,只要不中途發生重大的意外,日後的前程遠在呂安道這位開封府推官之上,但就目前而言,狄進還沒有功名,也無官職,事務上面仍舊要以前者爲主,所以呂安道排在狄進之前。

“啓稟官家……”

換做平常,呂安道是京官,卻非朝官,陳堯諮能在每次上朝時見到官家,他卻只能在一些重大節日中遠遠看一眼端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此時能面聖,自是非常激動的。

但此時,這位京師的小官抿了抿嘴,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擲地有聲地道:“前任推官袁弘靖,至今屍骨不存,臣此來是想詢問駙馬,是否知其下落,可使袁氏家人收斂遺骨,入土爲安!”

堂內一靜。

以樑都監爲首的公主府內侍,臉色變得極爲陰沉,大長公主也蹙起眉頭,明顯不悅:“呂推官一心查案,情有可原,然我夫郎於府衙內遭歹人襲擊,重病在牀,至今不能起身,呂推官爲何還要這般咄咄逼之?”

這個話很重,更別提說話的人是當今天子的姑母,先帝最寵愛的長公主,即便是宰相面對,都要小心對待的。

但呂安道官品低微,反倒不似宰相那邊顧慮重重,只要緊扣一個理字,大長公主也奈何不得:“殿下容稟,臣非咄咄逼人,實在是人證物證俱在,駙馬卻始終連屍體的下落都不肯透露!如今開封府衙之外,仍有不平之聲,殿下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的人物,難道就一點不介意麼?”

大長公主沒想到,對方真敢如此懟自己,還是當着天子的面,一下愣住。

樑都監上前一步,出言呵斥:“放肆,呂推官安敢對殿下作此言語?”

呂安道既然來了這裡,就決定半步不退:“下官絕不敢放肆,然殿下守法度,戒驕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爲天下女子典範,豈能因一時的矇蔽鑄下大錯?下官雖非御史,也當進言!”

樑都監一時間也沒有什麼好話反駁,腦中念頭急閃,卻聽邊上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卻如晴天霹靂一般:“姑母切莫動氣,呂推官也不要說了,我們去見一見駙馬吧!”

當今天子,出來打圓場了。

趙禎明顯有所偏幫,在他看來,姑母袒護駙馬,實在是一個很不明智的選擇,多年來的美譽已經遭到了巨大的打擊,現在外面可是連公主駙馬一起罵的,那個忘恩負義的薄情郎到底有什麼魅力,真就讓姑母不顧一切的維護?如果早早和離,豈有如今這些事端?

所以他出言也是給姑母一個臺階,讓事態不要再進一步激烈化。

樑都監見勢不妙,趕忙道:“官家,駙馬近來因病情大受刺激,常生癔語,更會胡亂毆打下人,老奴擔心他會傷到官家龍體!”

這話趙禎不愛聽了,他今年十七歲了,對於這個年齡的人來說,最厭惡的就是別人將他當成孩子一樣保護起來,淡淡地道:“有天底下最精銳的班直侍衛在,都監毋須擔心朕的安危!”

說天底下最精銳或許誇張,但在場的班直作爲護翼天子的親衛,個個膀大腰圓,身材魁梧,是真正的好手,別說一個發瘋的駙馬,就是一個發瘋的將軍,也能給當場按倒嘍!

呂安道更不客氣:“樑都監此言倒是古怪,方纔殿下有言,駙馬重病在牀,至今不能起身,怎的到你口中,變得好似能躍過班直,傷害聖體一般?”

樑都監急中出錯,啞口無言,先是無比忌憚地掃了一眼狄進,然後轉向大長公主。

他們那邊已經做了手腳,原本相信就算官家見到駙馬,駙馬也講不出什麼話來,但現在這兩個人的出現,尤其是默不作聲的狄解元,讓他心中擔心不已。

攔下!必須要攔下!

但再是有品階的內侍,也僅僅是下人,所以此時此刻,只能希望大長公主挺身而出,哪怕舍了面子,也要將衆人阻在原地。

大長公主難掩疲憊之色,身體輕輕晃了晃,突然有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

她知道,樑都監已經做了手腳,今早讓人給駙馬餵了藥,如果這樣還是泄露了秘密,那就是天意使然,她也不想再苦苦瞞下去了。

“官家請!”

……

駙馬院子裡。

衆人剛剛接近,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就飄了出來。

內侍們面面相覷,眼神裡流露出微妙的神色。

這味道咱熟啊!

趙禎反倒不熟。

或許那些剛剛入了宮的小黃門會有這樣的氣味,但能到他這位官家身前服侍的,哪個不是將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怎可能帶着燻人的氣味來?

毫無疑問,駙馬院子裡不收拾乾淨,就是爲了讓人避而遠之,無法接近。

換做平時,趙禎不會沾着這股味道入院,但想到居然有賊人意圖滅口駙馬,再加上歷經艱險查案的神探就在邊上,自己豈能被看扁,皺了皺鼻子,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拜見官家!”“拜見官家!”

服侍駙馬的內侍和婢女紛紛上前迎接,神色明顯有些緊張,而趙禎則擺了擺手,讓他們毋須跪下,一路迎着惡毒的風,披荊斬棘,來到牀前。

牀上的駙馬蓋着被褥,似正在睡覺。

趙禎剛要詢問,左右的內侍就解釋道:“駙馬身體虛弱,夜間常常疼醒,久久不眠,白天昏睡,小的們喊都喊不醒!”

“這……”

趙禎生出些遲疑,那自己是喊還是不喊呢?

旁邊的張茂則想了想,正要主動上前,冷不防就見那牀上剛剛還昏睡的李遵勖猛然睜開眼睛,呼喚道:“陛下?是陛下麼?”

陛下是正常對天子的稱呼,官家則是親近之人的稱呼,並不是每個臣民都有資格當面稱官家的,不過趙禎脾性溫和,喜歡別人這般稱呼自己,顯得親近,但對於這個人憎鬼厭的駙馬,態度還真不好說。

所以李遵勖直接稱呼陛下。

一個小小的名稱變化,就代表着,李遵勖不僅醒了,而且頭腦很清醒。

屋內氣氛頓時一變。

站得靠後的樑都監勃然失色,如墜冰窟,大長公主則身子輕輕晃了晃,緩緩閉上眼睛。

狄進原本縮進袖子裡的手,也重新伸了出來。

在來公主府前,他做了不少準備,比如向醫術最好的道全要了一些刺激性的藥丸,如果駙馬暈倒乃至奄奄一息,可以短時間內讓其支棱起來,至少說出最後的遺言。

不過如今看來,倒是不需要了,這位固然渾身污臭,好似眨眼間老了十幾歲,也不是完全的廢物,居然還能騙過身邊照顧的人,一直裝睡,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刻開口。

相比起來,趙禎是最爲淡定,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其中的驚心動魄,只以爲駙馬之前睡了,如今被衆人到來的動靜驚醒過來,想了想,還是稱呼了一聲:“姑父,朕來看你了!”

李遵勖臉上居然笑了,想要起身,卻又抽搐了一下,疼得重新躺了回去,他爲了清醒着,可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所幸終於如願:“陛下來得好!來得好啊!臣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稟告陛下!近來京師裡所傳的案子,真正的兇手不是我,我是替人蒙受了不白之冤!”

“官家,萬萬不可聽駙馬癔語胡言!”

樑都監再也忍不住,撲了出來,尖叫起來。

“官家,在場有人做賊心虛,屢屢妄圖阻擾辦案,應即刻帶出,讓橫班侍衛嚴加看管!”

與此同時,一道沉穩的聲音同時響起。

自從入大堂行禮之後,狄進始終沉默,但此時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擲地有聲,而趙禎看向猛地跳出來,神情確實很不對勁的都監樑承恩,表情也露出疑惑,結合早就有的滅口之言,臉色罕見地沉下:“把樑都監帶下去!”

“官家,萬萬不可聽信……唔唔唔!”

樑都監還要負隅頑抗,厚重如牆的橫班已經立於面前,蒲團狀的手掌一蓋,就將之罩住,往外拖去。

其他內侍宮女見了噤若寒蟬,紛紛邁着小小的碎步,往外退去,張茂則帶着宮中的內侍監管。

就連大長公主都往外走去。

趙禎趕忙喚道:“姑母,朕沒有讓你……”

大長公主卻搖了搖頭,木然地回了一聲:“接下來的話,我不想聽……”

不多時,屋內就剩下了狄進、趙禎、呂安道、李遵勖以及一位貼身保護天子,寸步不離的冷漠班直。

李遵勖忽略呂安道,忽略那班直,直直地看向狄進:“你是何人?”

狄進道:“狄進,字仕林,幷州人士!”

“原來是你!”李遵勖勃然大怒,再度在牀上掙扎起來:“是你!是伱!就是你!若不是你查案,本駙馬不會落得這般境地!”

狄進理都不理,直接問道:“駙馬既然清醒,那請問,開封府衙前任推官袁弘靖的屍骨,埋在哪裡?”

李遵勖氣極反笑:“本駙馬爲什麼要告訴你?”

狄進淡然道:“駙馬不說這個,又怎知接下來的其他話語可信不可信?是不是如公主府上下所言那般,是發了癔症,胡言亂語?”

“癔症……癔症……哈哈!我患了癔症?是他們不想讓我開口啊!”

李遵勖的身體在牀上瘋狂扭動,那暴怒到癲狂的模樣倒是真的像癔症了:“好!我說便是!袁弘靖是樑承恩那老賊派人殺的,屍體就埋在公主府的後花園裡,那棵最高的青檀樹下!”

呂安道身體劇烈一顫,眼眶大紅。

失蹤了三年的好友,生還其實早就不指望了,尤其是聽了書吏黃安的交代,他最怕的是連屍體都被隨意遺棄,再也尋不回來,讓家人無法安葬,所幸現在,終於能尋回屍骨了……

趙禎則感到心臟砰砰狂跳,明白了剛剛樑都監爲何特別激動的原因後,既感到刺激,又有些害怕。

這便是真正破案嗎?

開門見山!

問就是藏屍地!

答就是公主府!

李遵勖接着嘶吼道:“這也是那個人的主意!元兇巨惡的主意!我沒想殺官,我從來沒想殺官,卻落得這般下場!啊啊啊!何等不公!”

趙禎澀聲道:“誰……誰的主意?”

李遵勖已經成年,即便性別驟然變化,聲音在短時間內也不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此時卻好似下意識地尖起嗓子:“陛下,你覺得朝堂之中,地位完全在我之上,能命我爲他辦事的,有幾人?元兇巨惡就在他們之中啊!”

趙禎腦子一懵,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是哪幾個人。

乍一想是宰執和樞密使,但權力大歸大,似乎也控制不了駙馬,畢竟雙方的權勢範圍並不重疊,駙馬屬於皇族,基本上都是受天子調派的。

狄進的神色則發生變化,想到一個人:“你說的到底是誰?”

李遵勖害怕自己撐不住,沒有多賣關子,直接冷笑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先帝還有一位親弟弟,當年養在宮中,太宗喜愛,二十歲都不出閣,那儼然是太子的待遇,故而被宮人稱爲‘二十八太保’,呵!若不是太宗駕崩得早,到底是由先帝登基,還是那位最小的皇子登基,真就是個未定之數呢!”

趙禎整個人呆住。

李遵勖則一定要在天子面前,把那個人點出來才甘心,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此人正是陛下的皇叔,有資格繼承皇位,向來野心勃勃,不願安分的八大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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