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繁枝和畫屏兩個見蘇辭冰變了臉色也不敢再嬉皮笑臉。畫屏小心翼翼地問道:“是甚東西惹得姑娘如此生氣?”
繁枝冷笑道:“這般明目張膽地送上來的東西,她竟也敢做手腳!”
蘇辭冰將那香囊往桌上一撂,冷笑道:“不是她。往後她若是來找你們,你們待她好些,她說了什麼話兒,都要一一說與我知道。”
繁枝和畫屏鄭重其事地應了,夜雨、幽夢等便將午膳擺了進來。端着一碗鮮筍燉火腿的香兒看上去神色有些恍惚,在跨過門檻時差點子連人待碗摔了,虧得夜雨拉住她才勉強站穩。
夜雨因事後悄聲兒罵道:“你今日是怎地了?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模樣兒,若是叫嬤嬤們見了,看不打你!”
香兒勉強一笑道:“許是昨日沒睡好。恰巧姐姐前幾日託我做的活計我做得不大好,便請教了一番何娘子,我想快些做好便總想着她說的針法,這才岔了神兒。”
夜雨戳了下她的額頭笑道:“橫豎我又不急着要,慢着些兒也不打緊。”
香兒低頭說是。爾後她又道:“橫豎我有的是功夫,早做完也是好的。我和柳兒說了,今兒下午她看着何娘子,我今兒下午便將這活計做出來,晚上便給姐姐送過來罷。”
夜雨笑道:“也好。”
蘇辭冰用過午膳,又和繁枝、畫屏兩個說了會子話兒,歇了會子中覺,趁着太陽未落坡便帶着繁枝、畫屏兩個,叫幽夢和夜雨提着小花籃兒去採些兒鮮花,一來是用於自制些胭脂水粉,比外邊兒買的強些;二來可曬乾做香囊,比香料的味道清淡好聞些;三來可依據其藥性製成花茶,對症送些給蘇太太、蘇老爺,也是她的一番孝心。
說來也巧。將將一出門,纔到府中花開得最甚的地兒,便看見李姨娘親手提着小花籃也在採花。她見了蘇辭冰便於那花叢中起身笑,將臉側的一縷發撩至而後笑道:“姑娘下午好。姑娘也來採花麼?”
蘇辭冰淺笑道:“叫她們採點子回去泡茶。”爾後便不說話。畫屏低聲兒吩咐幽夢和夜雨兩個留下采花,自家和繁枝仍舊跟着蘇辭冰往前走。將至月華亭時便見何秋娘挽着花姨娘的手有說有笑地從另一條花蔭蔥蘢的小徑走來。
蘇辭冰想起花姨娘那熱鬧性子,便皺了眉往一條綠蔭繁茂的岔路走了,不欲和她們碰面。
這廂花姨娘和何秋娘兩個正手挽着手說笑,走乏了便尋了塊乾淨的山子石坐下說話兒。花姨娘嬌笑道:“再過幾日你可就是這府裡的姨太太了,咱們倒是可以長長久久的在一處做做繡活兒了。”
何秋娘眉目溫柔,笑意清淺道:“正是如此。能和姨娘相遇,當真是秋娘極大的福分。只是老爺那般威武的人,府裡又有許多溫柔可人的佳麗,若是我不曾伺候好老爺,只怕到時就無立足之地了。”
花姨娘將何秋娘的手拍了拍,笑道:“唉喲!你還用得着慮這個?蘇府中除開姑娘和太太,誰還能比你比你長得好看?再則你又年輕,便是有一二處不周,想必老爺也不會怪罪。”
何秋娘聞言悵然嘆道:“雖說如此,這蘇府畢竟不是可久留之地,只是我念着咱們姐妹情深,不肯離開。”
花姨娘見何秋娘連嘆氣的模樣都是極好看的,忍不住生出些妒意來:“沒事長得這般好看做甚!”爾後她又湊在何秋娘的耳邊笑道:“莫要憂心這些。老爺雖說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然氣力精神仍舊好着呢。因他喜好和尋常男子不大一樣,府中的姨娘侍妾們大都怕他。如今老爺要擡你做姨娘,只怕是要寵一陣子的,她們高興還來不及,萬不會給你下絆子。”
何秋娘低着頭回握着花姨娘的手低沉着聲兒道:“既是如此,我也樂得不去想那些了。”
這廂正在說話兒,那廂蘇辭冰和繁枝畫屏早走遠了。因着那條路正好通到正房,蘇辭冰便順道去找蘇太太和她說話兒。她本想和蘇太太商討花朝節如何宴客的,然在看見蘇太太眼底的青影便作罷了。她何苦要去提起蘇太太的痛處呢?她看見蘇太太分明傷心卻仍舊強撐着內宅事務,便仿若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年她陪着蕭離南征北戰,在功成名就後遠離廟堂,嫁給他相夫教子,到頭來還是抵不過他對權勢的貪戀。他並非不在意她,只是更愛重權勢。想來她死後,他必是春風得意地尚了公主,而後得帝王放心,權勢無極。而她僅是他生平憾事之一。她當初知曉蕭離當真要尚公主時,心便似被萬箭同誅一般。如今蘇太太每日看着蘇老爺流連妾室,獨宿空房,又該是何等傷心難過。
是以蘇辭冰只是在請安後強笑道:“事雖多,太太到底還是該顧着些兒身子骨。太太累壞了,辭冰可是要心疼的。”
蘇太太慈愛地拉着蘇辭冰的手兒笑道:“我的辭冰打小兒便會心疼人,如今也大了,該……”她打住話頭,爾後一轉道:“前兒你送過來的鞋很是合腳,我和你父親都喜歡得緊。”她抿脣而笑道:“你父親將鞋穿在腳上時樂得一宿都沒合攏嘴,逢人便要誇耀一番。只是喜歡過後卻有些兒擔心,說你有孝心是好的,就是過於勞神費力了些兒。”說完臉上又是一黯。
蘇辭冰脂粉掩蓋下的臉越發白了些,她眉鋒微蹙道:“我並不是泥捏的,父親和母親不必憂心。只是說句不中聽的話,咱們蘇府還是過繼一個孩子的好。將來也多一個人和我一同承歡膝下。”
蘇太太嘆了口氣道:“這話兒我並不是沒提過,只是你父親一直不曾鬆口。他說,咱們家有一個姑娘已然是上天厚愛了,過繼來的孩子終究是別人家的,再養也養不出同樣的血脈來。”
蘇辭冰將手悄悄地按了按胸口,強笑道:“不說這些個傷情的事兒了。前兒我聽說了一件趣事兒,逗得人笑得了不得,我講給母親聽聽。有一個……”蘇辭冰講得聲情並茂,莫說是蘇太太,連屋裡的丫鬟婆子等都聽住了,待她將完時已是滿室的笑聲。
晚間蘇辭冰心緒不寧,反覆撫了好幾遍《碧澗流泉》,方纔怏怏地閤眼。在滅燈後又暗暗調了調內息,只可惜今世她身子骨兒弱,她所記得的心法再好,也練不出前世的一半兒來。
服侍蘇辭冰睡下之後,繁枝等丫鬟也各自滅燈回房歇息。夜雨將將才進她所住的房間,香兒便帶着她做好的物件兒來尋她:“將將才趕完最後一針,晚了些。”
夜雨接過香兒手的肚兜兒,一看上邊兒所繡的鴛鴦戲水,便笑讚道:“好鮮亮的活計!多謝了!天兒也晚了……”話兒還沒說完,一陣兒濃烈的香氣便襲往她鼻尖,她頭一暈便昏倒在地。
……
鵲兒本是惦記着她晚間丟失的一塊帕子,故而出來尋,不曾想卻看到香兒進了夜雨的房間。誰知這香兒進去不久便出來了,裡邊兒卻有一個人影倒下,不知爲何又有了一個人影將倒下的那個抱將起來。當她湊近房門的門縫兒去看時,方纔見到這般叫她目瞪口呆的事兒。
鵲兒回房後並未見到和她同屋的信兒。她心內猶自突突地跳着,約摸又等了半柱香,信兒纔回屋,也是一副面紅耳赤的模樣。兩人合計了一番,第二日一早兩個人便跪在了蘇辭冰跟前兒將所見所聞說將出來。
“昨日我回房後,鵲兒和我說起這事兒後,我還說,倒是真個趕巧。我昨兒原是看鵲兒久久的沒回來,便出去尋她,誰知卻在半道兒上看見何秋娘進了咱們院子。我想起姑娘曾叫我們盯着這何姨娘,便猜她定是有甚不妥之處。是以我一道兒跟着她,看她鬼鬼祟祟地就進了夜雨姐姐的房裡。我正要去告訴夜雨姐姐,就看到夜雨姐姐回來了。爾後看的,便是鵲兒先前說的那些。就在那時,幽夢姐姐也到夜雨姐姐門外推門進去了。”信兒站在下手垂首侍立,條理清楚地道。只是她垂在身側的兩隻小手兒卻攥得死緊,想來是嚇壞了。
繁枝一聽這話兒,便火冒三丈她刷的伸出一隻手直指着信兒,怒目圓睜道:“看我不打死你這滿嘴胡唚的小蹄子!竟敢瞞欺姑娘!姑娘待我們從不朝打夕罵的,反倒常常賜衣賞錢的,你們不說知恩圖報,反倒編出這些事兒來辱沒姑娘清聽,你們該當何罪!”
畫屏也冷笑着道:“想必是你們舒坦日子過得久了便忘了根本!你們的老子娘可都是在府上的,再胡說,便稟了太太將你們全家大小都打上四十板子攆出府去!”
信兒和鵲兒聞言“噗通”兩聲兒雙雙跪在了地上,一邊“咚咚咚”地磕着響頭,驚惶地哭道:“姑娘,我們不曾說一句假話兒!姑娘開嗯吶!”
繁枝順手抄起一根雞毛撣子便要往二人身上招呼,畫屏立馬便攔住了,繁枝只是叫着叫畫屏別攔着,要去打鵲兒和信兒兩個。蘇辭冰擺弄着棋枰上的棋子兒,她落下一子後斜斜地睨了繁枝一眼,繁枝便不敢再造次,只得放下雞毛撣子。她眼圈兒紅紅地道:“那何秋娘分明是個女人,可見得你們是在扯謊!幽夢平日裡待你們不薄,你們爲何要害她!”
“噤聲。她們所言是真。”蘇辭冰看着棋枰上黑白兩路棋子膠着,落下一顆黑子對信兒鵲兒兩個道:“你們暫且不要聲張,下去罷。”
等兩個小丫頭子下去後,畫屏才皺眉問蘇辭冰道:“姑娘當真信她們?幽夢我可以作保的,她絕不是那樣的人。”
繁枝亦憤憤道:“姑娘,此事不若告訴太太……”她話兒還沒說完,蘇辭冰又凝了她一眼,落下一顆白子嘆道:“你這冒冒失失的毛病兒什麼時候才能改得了!”她只得委屈地紅着眼睛垂着頭不說話。
反倒是畫屏在一旁想了想道:“倘若直稟太太,太太必定等不及告訴老爺就要發落那何秋娘。如今老爺正是喜歡那何秋娘的時候,到時沒了何秋娘,此事又如此荒誕奇詭,老爺必是不信的。如此一來,太太和老爺兩個必然生隙,反爲不美。”
蘇辭冰看着白子已然連成一條大龍,點頭道:“孺子可教。”
“只是那何秋娘是女子,怎能和女子……”信兒和鵲兒的話,可信麼?
“誰說她是女子?”蘇辭冰又落下一枚白子。此時黑子的棋形已崩,棋子若丟盔棄甲的士卒四處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