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裡屋,嚴氏眼光四處打量一下,就在海青石平角條桌邊兒坐下。視線落在清紅漆龍鳳紋立櫃旁邊的齊腰高束腰琺琅高花几上,上面一管青玉素梅瓶上,插着支帶露花枝,該是一早摘的,“你不愛薰香?”廣玉山房****不是點沉香就是點檀香,從來不見周朦朧表露過異色。
“也不是不愛。只是包媽媽臨走前吩咐幾個丫頭的,屋裡放點兒水果或者插點兒花枝都行,讓我少點香。”周朦朧笑嘻嘻答道。
此話半真半假,包媽媽是吩咐過了,但是對於周朦朧,她的鼻子若是聞着香味兒,第一時間是從香味兒裡分辨出是什麼種類,產地哪裡,什麼工藝,什麼特色,價值幾何,倒不如干脆聞聞果香花香,腦子裡倒是放鬆清明許多,比如廣玉山房,她即便對****換着點的沉香和檀香沒什麼好感,但是念在那市價,也從來不敢皺個眉頭去褻瀆的。而且她心裡甚是清楚,有孕在身,薰香還是少用的好。
“嗯。”嚴氏讚許,“該謹慎的地方千萬要謹慎。”
“祖母是有話跟朦朧說麼?是不是公公的事有眉目了?”周朦朧在嚴氏身側坐下問道。
嚴氏沒說話,卻是先點頭。“昨兒個我去潘家了……你知不知道爲什麼?”
周朦朧垂下眼瞼,慢吞吞說道,“祖母要麼是想請潘老夫人出面,幫忙在申老大人面前遞個話兒周旋一下,要麼……是求潘老夫人收手……”
嚴氏緊緊閉着嘴巴沉默着,手在周朦朧肩頭輕輕撫着。昨天她在馬車上跟兒子曉以利弊,兒子都不願意相信。直到到了潘家,潘老夫人出面,兒子那驚恐無措的眼神,讓嚴氏無比失望。
“你說的對,我是去求她收手。”嚴氏緩緩點頭,眼角的皺紋都好似疲倦得耷拉了不少。
周朦朧沒繼續問,潘老夫人答應沒有,談得如何,而是拋出了心中縈繞了一夜的疑問。“潘家爲何要如此大動干戈?若是爲了給二弟妹出氣,把侯府逼到如此境地,對二弟妹在侯府的處境只會更壞而不會有一點好處。即便潘家要讓二弟妹和二爺和離,那爲何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好好坐下來給二弟妹多爭取點利益不是最好的麼?”
嚴氏嘴角勾起,無比譏諷,“若是人家要打壓廷嶠,你道廷嶠她娘還能在椿香堂待的住?若是要潘氏和離,你道潘氏還能在涵碧居閉門不出?”
周朦朧心裡“咯噔”一下,是了,段氏和潘氏,都那麼平靜,非常非常不對勁兒。哪怕惹不起潘家,段氏肯定要去廣玉山房哭鬧求嚴氏救她兒子救她夫婿救她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啊!潘氏那麼懦弱,和離之後的日子她怎麼承受的住,不整日哭泣纔怪……
嚴氏看着周朦朧眉頭緊鎖,臉上怔怔的,嘆口氣道,“廷岍不僅是我侯府的人,也是他們潘家的女婿啊……”
心裡好似有一個巨大的旋窩,飛速的旋轉着,周朦朧的心臟就在那旋窩中心起起伏伏。“祖母……”
“祖母對不起你,對不起嶽哥兒……”嚴氏聲音裡帶着哽咽,兩行淚順着臉龐滴落。
周朦朧乖乖抓着嚴氏的胳膊靜靜依偎在她身邊,她一團亂麻的心裡,如抽絲剝繭般,隨着嚴氏的情緒起伏,漸漸明朗起來。
戚廷嶠還是潘家的女婿,若是潘家念着這些情分,若是這情分正室潘家下手的原因……對,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不然怎麼端午去潘家作客回來,段氏潘氏和戚廷嵐都那麼乖順平靜,連戚義安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他們孃兒仨都如關慣了的小白兔一樣在籠子裡連蹦躂都不蹦躂。
潘家必定是在端午跟段氏通了氣的。那麼擺在段氏母子三人面前,能獲得的並且能讓她們按兵不動的最大利益是什麼?潘玉娘不過是潘家一個旁支女兒,潘家搬動申老大人打頭陣,這般費力氣對潘家有什麼好處?
周朦朧的視線在房間裡的桌椅上一一掃過。她終於明白了,潘老夫人幫戚廷嶠奪得的,是南山侯府的爵位。是了,戚廷嶠和潘家結姻緣的時候,戚廷嶽離家出走多年,在外人看來,爵位落在戚廷嶠身上的勝算很大,只要熬道嚴氏去世,戚家戚義安不是那等能站直了說話的人。
可是戚廷嶽回來了一趟,留下了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戚廷嵐在周朦朧身上感受到的危機,潘家也感受到了,因爲慢慢的,周朦朧身後有了祿王府的影子,大公主府的影子,甚至是當朝首輔的影子。
狹路相逢勇者勝,潘家等不及了。他們需要的,正是一個有侯府爵位的女婿。南山侯府在戚義安手裡半死不活,但是若是轉在了潘家女婿手裡,潘家說讓南山侯府活泛起來,那就能活泛起來。誰讓那是能人輩出的潘家呢。
半晌祖孫倆都沒說話,周朦朧從嚴氏懷裡坐起,望着臉色哀沉的嚴氏,平靜的說道,“祖母,廷嶽若是執念於爵位,當年就不會離家,如今也不會在瀝州辛辛苦苦做個五品官。您若是逼着廷嶽承爵,他也不稀罕。祖母,您不必如此難過。如果不是您在侯府,廷嶽怕是一輩子不會回來,如果不是您在侯府,朦朧也不會留下來……這些他們爭爭搶搶的榮華富貴,都不如祖母您在廷嶽和朦朧心裡貴重。”
嚴氏溼潤的眼眶再度流下淚來,“傻孩子,你真是個傻孩子……”
嚴氏本來準備了很多話,跟周朦朧講講這裡面的利益掛鉤,她預想着,周朦朧就算不會如段氏那般哭鬧,也會對她失望,甚至對戚廷嶽失望,會憤怒,會對着大山般的潘家叫囂,會害怕,會手足無措……所以她沒讓人跟進來,不想讓下人們看見周朦朧一時的失態……
但是那些話此時都沒必要說了。嚴氏只覺得,如此伶俐鎮定的周朦朧,讓她無比窩心,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