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笑着,慢慢離開逆光的陰影,室內的燈光照耀他的臉龐,唐琪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好英氣的男生。他的濃眉毛像兩把利劍斜置在眼睛的上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保持着那種溫水一樣的笑容,輕輕地說:“常家,我回來了。”
常家站起身來,唐琪擡頭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含義,好像藏着好多好多的內容,只一眼就千言萬語。他的笑容裡有種委屈,放下了他一貫的穩重。她沒見過這樣的常家,在她心目中,他一直都是一個神一樣的人物,呼風喚雨似無所不能,但在這個呼吸都靜止的時刻,他變得,像個小孩子。
男生在他的前方五米遠的地方張開了手臂,常家慢慢地走過去,慢慢地抱住了他。他們像一對戀人一樣擁抱着對方。那畫面竟可以那麼美,他說他是一顆太陽,此刻在他面前,卻能夠收起所有的光芒,化身成陪伴冥王星的卡戎星,在漆黑森冷的遙遠宇宙裡圍繞彼此公轉。他們在傍晚餘暉中擁抱彼此,合二爲一的影子被夕陽慢慢拉長。唐琪不知道爲何想要哭,那種長久的擁抱,一秒鐘,像是要盡力挽回中間遺失的時光。
不知道過去多久,男生走過來,跟莊辰擊掌,然後兄弟一般抱了抱。他看到了在一邊傻笑的李成子,捏了捏他的臉,說:“成子胖了。”
“去死,一回來就不會說人話了。”李成子笑着拿抱枕砸他。
男生轉過臉看到了唐琪,笑着伸出手,說:“這一位美麗的姑娘肯定就是唐琪了。”唐琪去握他的手,不同一般男孩子的手,這個人的手軟綿綿的。相書上說,男人手軟如綿很有福氣,他說:“我聽過你的歌,唱得非常好聽。”
唐琪哭笑不得地說:“你們到底瞞了我多少秘密啊?”
男生坐下來,常家靠着他,兩人依偎着坐,親密得羨煞旁人。唐琪沒想到兩個男生之間也可以組成這麼和諧的畫面,就算她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單單只是偶然遇到,也會在心裡不住地吶喊,在一起,在一起。男生和常家不時地相互笑笑,默契得像是雙生兒。
“他就是沈唸了。”莊辰對唐琪說。
常家有一次喝醉酒,那真是難得的一次,他對付唱片公司的一夥酒仙酒霸,又要幫唐琪擋酒,最後終於倒下了。喝醉酒的他很安靜,很像個小孩子,躺在被子裡喃喃地說着一些聽起來很幼稚的話。唐琪聽見他一直好像在跟誰說話,他不停地說沈念沈念,唐琪問莊辰那人是誰,莊辰笑了笑沒有回答。唐琪想能被常家念念不忘的人肯定不簡單,但這個人只出現過名字,真人從未現身,實際上他們幾個提得也很少,好像可以避開似的不願意說起。
沈念笑了笑,寵溺地輕輕抓了抓常家的頭髮,說:“都怪我離開太久,可能他們都不願意提到我了。”
一陣清新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常家接起來,突然變得神色凝重,他走到一邊去講電話,沈念也無心再聊天,扭着頭一直看着他。常家一直在皺着眉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等他走回來,沈念着急地問:“怎麼了?”
“蔚夏死了。”
莊辰、唐琪和李成子都一驚。
“鍾離也死了,鍾離抱着蔚夏從樓下跳下來,兩人都死了,蔚夏還有兩個月的身孕。”
唐琪倒吸了一口涼氣,半晌之後纔回過了勁來,說:“唉,蔚夏雖然做了很多壞事,但聽到這個,想到這輩子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我還是有種說不出來的遺憾。”
“死因都查明瞭麼?”莊辰問。
“蔚夏全身是傷,死之前遭到了毆打,她是死於失血過多,鍾離是抱着她的屍體跳下去的。”常家說,“死狀很慘烈。”
莊辰沉默了,雖然早有預料她還會再遭遇鍾離的虐打,但沒想到最後會這麼慘烈。唐琪看着他失落下來的表情,把手放在他握緊的拳頭上。那冰冷的拳頭感覺到唐琪手掌中的暖,莊辰擡頭看了看唐琪。
“算了。”唐琪說。
“這次可能沒這麼好算了,”常家說,“有個記者不知道從哪裡拿到了鍾離的手機,鍾離沒有清理手機的習慣,裡頭竟然存着一年多的通訊記錄和短信。”
唐琪這才反應過來問題的嚴重性。
半年多以前,唐琪看到畢業裸婚典禮的名單上有莊辰和蔚夏,想要退出典禮不擔當婚禮歌手。常家提醒她想想爲什麼蔚夏要去考深圳大學的研究生。唐琪纔想起來鍾離被學校開除後據說就是去了深圳打工。常家交給唐琪一個電話號碼,說:“本來這件事我可以替你去做,但我想了想,該是你的,還是得你自己去爭取。唐琪,幸福終究是握在你自己的手裡。莊辰的性格非常被動,他從小就不是個懂得爭取的人,如果你們倆都這麼被動的話,恐怕今生就真的要錯過了。”唐琪握着那張寫有鍾離在深圳聯繫方式的紙條,想了很久。
她把莊辰和蔚夏即將要參加畢業裸婚典禮的事情以短信的方式告訴了鍾離,鍾離打電話過來,唐琪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只願意短信聯繫。唐琪把婚禮舉辦的時間地點都告訴了鍾離,鍾離最後回覆了她一條短信:謝謝,但是你真的很賤。
唐琪看到這條短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顯然鍾離也明知道他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無非是唐琪一次一次把逃脫出來的蔚夏又推回了他這個火坑裡。唐琪最後回覆了他一個:謝謝。
比起賤,自己還真不是蔚夏的對手。跟蔚夏那種不擇手段相比,唐琪自覺自己這點小動作簡直就是替天行道。
婚禮當天鍾離果然來搶婚了,蔚夏也一如他們幾個的意料之中被鍾離搶走。讓大家都沒想到的是,莊辰居然轉而向唐琪求婚。這算是整個事件當中最讓人驚喜的突發事件。
鍾離死後,警察進入他們的房間取證調查,一個女警官拿到了他的手機,耐心地查看了鍾離存着的所有短信和來電記錄,很驚訝地發現了唐琪的短信赫然出現在鍾離的手機當中。她的丈夫是名娛樂記者,她原先以爲只是同名同姓,當記者的丈夫看了那個號碼,聯想到死者鍾離和蔚夏都曾經在唐琪畢業的大學裡念過書,他們關係如何不知,但直覺告訴他中間有聯繫,他進行一系列的問詢,確認那就是女歌手唐琪本人的手機號碼。他如獲至寶,深入調查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得到了非常有爆點的信息。只要將他們的關係一一供訴,然後爆出短信的內容,就是一篇轟動式的報道。當紅女歌手唐琪陷害昔日好姐妹致死,光這個標題就足夠爆炸了。
他讓妻子扣下了這個證物,常家和唐琪這對組合賺了不少錢,在他們身上可以榨取到比爆料更有價值的東西。
唐琪、莊辰、常家、沈念和李成子疾速飛往深圳與這名記者協商。莊辰在第一眼看到這名記者的時候,感覺十分眼熟,但一時半夥也說不上來。
“莊辰、成子、還有沈念,你們三個先回避一下,我和唐琪去跟他談。”常家招呼記者進了隔壁的房間。莊辰想陪着唐琪,但常家很堅定地不允許他來摻和,沈念笑了笑,攬着莊辰的肩膀說:“常家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他需要你幫忙的時候自然會開口的。”
莊辰在房間裡坐立不安,趴在門口偷聽卻什麼都聽不到,酒店房間的隔音效果半夜就失效,現在倒好得不得了。
常家坐定後開門見山地說:“出個價吧,並且我聲明一點,這筆交易做完,你那裡不可以有拷貝。我看你手戴佛珠,脖子上又掛着佛頭,想來是信佛之人,做事應該有分寸。”
記者很爽朗地笑起來說:“手機我帶來了,絕對沒有留拷貝,但這次我不要錢了,我只要一樣東西,若你們願意給我,我立即跟你交換,並且保證這件事一點風都不會漏出去。”
唐琪忙問:“什麼東西?”
記者眯起眼笑着看了一眼唐琪,說:“那個留圓寸的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吧?”
“我的戀情從來都不隱瞞的。”
“你真是好福氣,要是一般明星碰到這種事,肯定得歇業好幾年,陷害姐妹致死這種事情一旦曝光,危機公關再怎麼做都沒用,但我今天來,一定讓事情圓滿解決。”
“蔚夏不是我害死的。”唐琪忍不住把這種帽子從自己頭上甩開。
“但你有直接的責任,不是嗎?”記者的笑容透着一股陰險勁兒,唐琪面對他會一陣陣的心慌。
“你要什麼,直說吧,別打啞謎了。”常家不耐煩地說。
莊辰突然站了起來,說:“我知道他是誰了?”
“誰啊?”
“那個記者,唐琪來深圳錄‘千萬個故事’的時候,他事後採訪了唐琪,”莊辰一開始看到他脖子上掛着的那顆佛頭時就覺得眼熟,後來無意中又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顆被佛珠隱隱約約擋住的黑痣,更覺得眼熟,“他後來問我借了佛珠去看,還說想買,我沒肯。”
唐琪聽到記者想要的東西,脫口而出:“不行。”
記者的臉色變了變,馬上又穩定成深不可測的笑臉,說:“那,你的事業恐怕得停一停了。”
“我們可以出錢。”唐琪說,“只要你不要那串佛珠,多少錢都可以。”
記者的笑容變得諱莫如深,一臉的嚮往神色,淡淡地說:“有些東西是錢換不來的。”
常家站起來,走到唐琪面前,握了握她的手,說:“唐琪,大概是時候需要我們去面對這件事情了,蔚夏的死跟你無關,她只是碰巧在這個時間上要跟莊辰結婚,纔會讓我想到這個辦法,就算那天鍾離沒來,她以後也會通過考研的方法回到他身邊去。我們只是不小心撞到了最不巧的時間。”
唐琪看着常家,不住地搖頭,她不想讓莊辰知道其中的原委。時間再不湊巧,畢竟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不敢想象後面的事情,難以想象。
常家蹲下來看着唐琪,良久之後,說:“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如果能現在解決,何必讓這件事成爲定時炸彈,日日擔心它會爆炸。你還有我在,這件事我有大部分的責任,我相信莊辰能想得通。”
莊辰卻沒能想通。
當他得知蔚夏慘烈的死居然跟唐琪有關係的時候,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嗎,這是謀殺啊。”莊辰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琪。
“莊辰,別鑽牛角尖,蔚夏的死是個意外。”常家說,“我們只想讓鍾離帶走她,沒想到會造成後面的事情。就算那天鍾離沒來,蔚夏也一定會走的,這一點,你心裡應該很明白。”
“我明白,”莊辰說,“但我也明白,蔚夏的死我也有責任,我到底是沒能保護好她,反倒把她推上了絕路。”
“莊辰,”沈念說,“雖然我不太清楚整個事情,但我聽完主要的線索,我能理解唐琪和常家。你不能怪他們,也不能怪自己,鍾離性格扭曲,蔚夏遲早是要死在他手上的。”
“別說了。”莊辰瞬間憔悴地站了起來,從手腕上一圈一圈繞下佛珠,去了隔壁房間。記者看到他手上的佛珠,眼睛頓時亮起了無比虔誠的色彩,莊辰不想多說話,把佛珠遞給了垂涎三尺的記者。記者拿到佛珠,拿起一塊明黃色的布料擦拭每一顆深紅色的紫檀木珠子,然後放到鼻子下嗅聞,確認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佛珠,激動不已。
“東西呢?”莊辰的聲音很低,很壓抑。
記者如夢初醒地從包裡掏出一個被透明塑料袋子裝好的手機扔給莊辰,莊辰拿了手機輕輕帶上房門。記者復又沉醉在那串佛珠神聖的意味之中,內心滿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