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宮
牆上掛着的一幅畫，緩緩拉開。
畫中僅有一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姑娘，亭亭玉立，那姑娘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眉目濯濯，若一泓秋波淺淺流淌；眸光清亮，烏眸蘊着灼灼光彩；笑意嬌媚，似沾着晨露的海棠。
畫的右邊，寫着兩排字“素錦流年無人慕，時光暗妒爭好顏”。
清瑤笑了笑，畫中的女子慕顏，她只見過一次——那時的慕顏與畫中形象相差甚遠，不似這般恬靜嫺雅，眼眸清澈，比畫中瘦了許多，眼睛裡添了幾分決絕剛強。
只一次，她的眼神就深深刻印在清瑤的腦中。
清瑤身側的男子足比清瑤高了一個頭，一身深綠色挑銀絲錦衫，袖襟口紋了玄青色的勾邊暗紋，稱得他身姿玉樹，窄腰勻肩。鴉青墨發用玉冠挽起，額頭飽滿，鼻樑挺直，劍眉軒昂，頗是風華。
清瑤望向葉幕，而葉幕卻盯着那畫中的人，失了神。
她彷彿能見到他眼眸裡的倩影和嬌柔的笑顏。
清瑤出聲打破一室的寧靜，“陛下帶妾來這兒，是要做什麼？”
她的話，喚回了他的神志。
只見他苦笑一聲，長嘆道：“朕終於明白了她當初說那些話的意思，可終究是太晚了。”
脣角划起新月般的弧度，清瑤側過頭，調裡帶有幾分揶揄：“陛下帶妾來這，是讓妾看看她長什麼樣子，還是讓妾爲您尋些與她長得相似的女子？”
葉幕搖頭，低聲呢喃：“顏顏……她是獨一無二的。”
清瑤不可置否，與慕顏有七分相像的玉明璇在受刑時，他可是都觀默許望的。
“所以，您真的從未想過她從哪裡來，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就都不曾疑心嗎？”
葉幕閉了閉眼，揮之不去的是畫中人的巧笑嫣然，隱藏在心底壓抑了許久的苦楚逐漸提到了咽喉，張口的話是那樣的澀 “朕或許是知道的，只是朕不願往旁處想。”
“陛下被誆了。”清瑤笑了，彷彿盛開的曇花，一瞬間驚人的美麗。
笑聲在這偌大的宮殿裡顯得格外清脆響亮，只是那隱在其中的不明情緒，讓人忍不住憐惜。
“妾當您的棋子，盡了自己的本分，但陛下忘了，您纔是這場博弈的執棋人。”
“您從前是襄王殿下，是太子殿下，可現下是陛下。”
“您不是殿下了，陛下。”
葉幕望着她，她的面容褪去年少的青澀，卻仍是那樣標緻。
清瑤在他的注視下盈盈跪下，雙手伏地：“妾僭矩，陛下恕罪。”
葉幕沒有同平日裡一樣扶起她，而是平靜地俯視她——她跪在他的腳下，一如初時的卑微無助。
他抿脣，驀然道：“清瑤，朕真的很欣賞你。”
清瑤擡起頭，斂袂起身，“謝陛下誇讚。也願陛下早日走出心中困境，元齊的黎民，還需要陛下。”
“妾先行告退，陛下莫誤了明日的早朝。”
說完，她便要退出去，葉幕卻拉住了她的胳膊，幽深的眼眸匿了所有的情緒，只見他面無表情地道：“清瑤，那話，你說對了。”
清瑤含笑不語，輕輕抽出自己的胳膊，朝殿外走去。
葉幕望着她走出去，她卻忽然停下來，沒有轉身，只道：“妾眼中，陛下從未變過，陛下的心裡，一直裝着她。旁人眼中的她千萬般不是，罪行當誅，可您還是偏愛她。”
“因此，妾欣賞陛下。”
葉幕低啞地笑了一聲。
清瑤平靜地走出大殿——
葉幕，你記得我爲你做的事，可是，你卻忘了成嫣姐姐。其實，她更比我適合當你的棋子。
我有私心，她卻可以心懷天下，一心爲你，爲元齊。
可她，終究沒有實現這個願望。
孤雁橫過苟延殘喘的斜陽，啼鳴的聲兒是道不盡的悽愴。
紅彤彤的晚霞光照在大地上，絢爛出奇。
清瑤從棠梨宮出來，走在鋪着六棱石子的宮道上，欣長的倩影在斜陽的映照下拉長，淺淺鍍上一層朦朧色彩。
沿途的宮人匍匐在地上。忽然，一股異味撲面而來，關清瑤猛地退後幾步，捂住了鼻子。
“大膽！”春宜從關清瑤身後走出，疾步上前，走到那傳出異味的人面前：“娘娘面前，也敢失儀？”
那宮人哆嗦着身子，如秋天的落葉般無處可依：“娘娘恕罪，奴婢有罪，娘娘恕罪…”
“杖斃。”殘酷的兩個字從清瑤的口中吐出。
身後的兩名宦官面無表情地將那人的嘴堵住，帶了下去。
春宜聞言，雙腿不受控制的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娘娘恕罪，都是奴婢不好，讓閒人驚擾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清瑤望着跪在地上的宮娥，心中感慨：春宜是跟她陪嫁進宮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現在她還不曾說什麼，就磕頭請罪。如今，連她親近的人也怕她了嗎？
看着匍匐在地上磕頭的春宜，清瑤用着婉和的聲音問道：“春宜，你怕我嗎？”
只見春宜的身子一顫，擡起了頭，清澈的眸子裡映着清瑤的身影。
她搖搖頭，回道：“娘娘，奴婢知道你的苦衷。奴婢看着您一路走來，這些奴婢都懂。”
清瑤抿了抿脣瓣，蹙着眉將心緒壓下：“春宜，只要你不背叛我，以後做什麼事都無需拘謹。”
春宜眼眶裡含着淚，知道她說這句話的原因：曾經的那個人，深得娘娘信任，卻偏偏選擇了背叛。
“娘娘，春宜知道了。”這般說着，便起身回到清瑤的身旁。
涼風沿着鬢側的步搖拂過她的眉梢眼角，春宜彷彿見她笑了。
“春宜，我變了嗎？”
“娘娘，您變了。”
黛瓦青牆裡的歲月寂寥，空空從縫隙中溜走，帶走了她的青蔥年華，換走了她的卑微身份。
那時候的她啊，用着僅有的一絲希望，卑微地乞求他的父親允她進宮參選。
現在的她，卻已經掌握着許多人的生死權。
權力和地位，真的是件好東西。
仍記得她初入宮闈的日子，是熙寧四年九月。
而這個日子，彷彿就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