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關府後院
時維九月,清瑤所在的落楓居被楓樹環繞,橘黃色的楓葉掛在樹梢上,偶爾吹過的一陣金風,會捎下幾片,落到樹下,鋪開成畫。
楓樹下,清瑤和一男子說着話。忽然,她撲通一聲跪下,“父親。”
她拽着口中所喊人的衣角,那人眼皮一跳,露出驚訝的神情,顯然是被清瑤這舉動震驚到了。
“女兒一定要參加選秀,請您答應。”
在聽完這句話後,他重重地哼出一口氣,渾厚的聲音隨即落地,乾脆、冰冷、不帶一絲感情地道:“清瑤,你該知道,沈家早已替你安排了婚姻大事,何況你姐姐已經在宮裡了,關府還無需你去選秀。”
跪在地上的清瑤不過及笈之年,一頭烏黑的青絲被玉釵綰起,略施粉黛的臉就如同春日裡的木芙蓉般明豔,瀅眸黑的純粹,倒映着男人的身影。
翠綠色的綢帶束在纖纖腰上,裙上佩戴的禁步隨着她的動作發出悅耳的聲音,卻不如平日的沉穩、輕重有度。
清瑤急着道:“父親,女兒就求您一次,就這一次,請您答允女兒參選。”
男人低頭看着她,目光落到那張臉上——那張臉,幾分似她。十年了,沈璦死了整整十年,而她生的兒女,也都長大了。
關清瑤彷彿聽他嘆息了一聲,正欲再度開口,卻聽他道:“這件事到此爲止,我只當你這話從未說過。”
他毫不猶豫地扯出關清瑤握在手裡的袍子,轉身離去。
“父親!”
“父親!”
只是不論關清瑤怎樣呼喊,他始終不再回頭。
“您讓我進宮,至少,我還能幫襯姐姐,您知道的,姐姐在宮裡孤身一人,至今還沒有龍裔,即使得帝寵,卻也步履艱難。我若進宮,對姐姐,對您,對關府,不是很好嗎?”
她聲嘶力竭地喊。
迴應她的,只有風吹出的唦唦聲。
她低着頭,將眼中的恨意掩下。
再擡起頭時,已經緊咬住下脣瓣,眼中是不容忽視的堅定。
悄悄握拳,眼角隱晦地瞥過牆角那淺綠色的衣角,閃過一絲嘲諷。
她還是跪着不起,沉默不語,等那人現身。
“二小姐,來,您起來吧。”這時,那人像是看夠了戲,穿着淺綠色衣裳的丫鬟從一旁的屋裡走出來,來到清瑤身旁,一邊伸手扶起清瑤,一邊說道:“二小姐,您何必非要參加選秀,惹得老爺不快?依您現在的身份,單說沈家,雍州誰人不知沈家待您極好,定能爲您尋到一處好人家的;再者,老爺的身份擺在那,您及笄後求親的人都要踩破了門檻,小姐還怕無人嫁?”
清瑤站起身,看着面前的丫鬟,一聲一聲地質問:“那你說說,我現在是什麼身份?刑部尚書關大人的次女?還是關修儀娘娘的妹妹?”
“夏菡,你跟了我兩年,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丫鬟被清瑤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後,臉一下子黑了,卻趕緊跪下來,也不敢回嘴,只連連請罪:“二小姐恕罪,奴婢明白了。”
她在清瑤身邊待了兩年,自以爲深知她的脾性,可現在看來,還是遠遠不夠的。
哪知清瑤隨即轉了臉色,和緩了音兒,還親自扶起她:“姐姐一個人在宮裡也寂寞,若是我可以進宮,也可以幫幫姐姐。夏菡,你說是不是?”
她的臉上絲毫沒有怒意,有的,只是笑。
夏菡被她扶起後,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順着她的話點點頭,垂下鴉睫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又聽她漫不經心地換了個話題:“夏菡,我前日瞧見你與大少爺在一起說笑,可是有什麼事麼?”
夏菡一驚,抖開清瑤的手,再次跪下:“二小姐,奴婢什麼也沒做,奴婢只是……奴婢只是偶遇了大少爺,與大少爺說了幾句二小姐的事,其他的,便沒有了,望二小姐明察。”
“是這樣啊。”清瑤看着夏菡的頭頂,目光落到那綰髮的銀簪上,勾了勾脣,無聲地笑了。
她口中的大少爺,關連嶸,關府嫡長子,與清瑤一母同胞,只比清瑤晚出生一盞茶的時辰。
清瑤的生母沈璦,關祚平元妻,早在十年前就辭世了。
沈璦辭世時,清瑤與關連嶸方五歲,沈家老夫人悲痛欲絕——沈璦是她的長女。因愛屋及烏,將清瑤接去了雍州,直至十三歲纔回了臨安關府。
而關連嶸,便由關祚平如今的平妻嶽莞撫養長大,故他雖與清瑤一母同胞,卻不親近。自關清瑤回關府後,與關連嶸見過的面寥寥幾次,更別提私下說過什麼話了。
清瑤沒有拆穿她的謊話。
夏菡怕她深究,身子顫抖地愈發厲害。腦子裡想過很多結果,不成想清瑤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好了,我有些餓了,你去廚房裡看看有沒有什麼點心。”
夏菡雖然沒有被責,卻覺得渾身難受,說不清的滋味,聽了她的吩咐,立即起身,匆匆退下,“是,奴婢這就去。”
那樣子,像極了落荒而逃的人。
清瑤目送她離去,笑眼逐漸消彌,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流露出陰沉。
夏菡……你既然將我的所有事告知嶽莞,那麼今日之事,希望你一字不漏地告訴她。
“小姐。”看夏菡走後,屋內走出一位與清瑤年紀相仿的丫頭,個頭與清瑤差不多高,穿着一身樸素的淺藍色衣裳。
雖然她長得嬌小,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卻學得一手醫術。
“春宜。”清瑤喚她。
春宜是沈家老夫人專門爲清瑤培養的丫頭,清瑤被接到沈家後,春宜就跟着她了,稍微長大點,清瑤學習琴棋書畫,春宜就習藥理。
等清瑤離開沈家時,沈老夫人將春宜的賣身契給了清瑤。
春宜笑得一臉無害,“小姐,要春宜下手了嗎?”
清瑤點頭,囑咐一句:“仔細劑量,掐算好時日。”
春宜笑得更歡了,連連保證,“奴婢明白,小姐放心。”
春宜得了允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屋內搗鼓她的藥。
清瑤坐在院子裡楓樹下的石墩上,細數着從葉縫裡漏出來的陽光,棱石地上投下一片陰影,映襯着她寂寞的身影。
今日她向關祚平請求入宮被拒是意料之中,只是,聽了她的訴說,再加上夏菡的添油加醋,嶽莞會不心動嗎?
只要嶽莞心動了,那她入宮,便板上釘釘了。
清瑤想到這裡,不由地嗤笑一聲。
有一陣風席地,捲起落葉紛飛,落葉無依,同這後院女子們飄零、難有倚靠的一生一樣。
清瑤闔眸間,沒有看到不遠處一道黑影閃過。
去的是皇宮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