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生命是缺席的。我們並不在世上,我自稱爲先知或天使,不受一切倫理的約束,我回歸大地,肩負着粗獷的責任,擁抱粗糙的現實。”】
【——阿蒂爾·蘭波·《地獄一季·序詩》】
……
“啪嗒!”
一個瓶子甩來,砸到沈雪身上,綻開一陣粉紅的霧。沈雪尖叫一聲,被變成了拇指大小的愛麗絲。
亞麻色長髮的女人站在樓梯之下,揮了揮手:“來這邊!”
蘇明安單手撐住欄杆,翻越而下,落在木樓梯上。
“亞麻!?”蘇明安認出了這位白沙教師:“你們分明已經……”
“我們不是你記憶裡的故人,只不過,這個故事需要我們,所以我們又誕生了。”亞麻拉住蘇明安的手:“凡是有病人們的地方,我們便會存在。冬雪已經康復了,卻還有天下人罹患疾病。”
“這裡的疾病……是誰的疾病?”蘇明安道。
亞麻微笑不語。
……
“叮咚!”
【你獲得了通關任務·舊有的疾病。】
【請找出這裡的“疾病”究竟爲何物,罹患疾病者究竟爲何人。】
【任務獎勵:通關本副本。】
……
“……你不是還要追上那隻兔子嗎?我方纔看見它鑽進了一個小小的洞。”亞麻拿出一塊蛋糕:“吃了蛋糕,你就能變小,追上它。”
蘇明安卻完全不按套路,他直接使用了身體的能力——召喚武器。手掌驟然一沉,牆面驟然砸出了個大洞。
他纔不當什麼縮小的愛麗絲,能砸直接砸。
他向前衝去,衝向教學樓門口。
……
“八兔子原是墳下人,遇見了一位瘋帽匠。”
“瘋帽匠給了它一張卡,問它爲什麼烏鴉像寫字檯?”
……
趙茗茗在蘇明安遇見趙叔叔前,就死去了。
她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望見面前是黑髮老闆兔,黑髮老闆兔問她,願不願意成爲副本里的“狙殺者”,換取活下去的機會?
“幾年後,會有一場名爲‘世界遊戲’的慶典開幕,你將作爲npc出現在其中一個副本中,有機會遇到你昔日的親人。”老闆兔溫文爾雅地說。
他的氣質令人親近,趙茗茗不知不覺相信了:“我會出現在……哪一個副本?”
“嗯……我已經預定了一個叫‘沈雪’的,她會出現在第三個副本。而你,應該是最後一個副本吧。”黑髮青年道。
“我不想死,我答應你。”趙茗茗點頭了。
她來到了這座校園,加入了兔子們齊心協力的工作,她望見了九兔子想要衝出校園,卻得知了已經無法離開的真相。她望見十兔子誤入了這座校園,原來十兔子是一位凜族科研者,曾有一個名爲蘇琉錦的孩子,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故,孩子沒了,她也被大兔子接納。
隨着這座校園的愈發完整,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
“朋友,朋友!是你!對嗎?”這時,蘇明安的背後傳來呼喊聲。
昏黃的路燈下,小蘇走來,他眼神明亮,脊背挺直,富含朝氣,彷彿行走在校園裡的大學生。
蘇明安回頭,眼神疲憊而乾癟。
“朋友!我認出你了,肯定是你!”小蘇拉起蘇明安的手:“只有你會這麼聰明,你一下子就破解了兔子謎題,太厲害了!”
蘇明安撓了撓臉:“有一個牌子錯了,還沒破解。”
小蘇緊握蘇明安的手,望向這片校園:“我有種既視感,我曾不止一次來到過這座校園……”
“當然。”蘇明安不感到意外。羅瓦莎大重置那麼多次,小蘇肯定也不止一次參加。之前小蘇還裝着沒記憶,偶爾露出陰暗的表情,現在終於不裝了。
“但我記得你,朋友。你是唯一的變數,你是輪迴中的意外。”小蘇凝望着他。
那麼多次輪迴,唯有蘇明安出現的輪迴,有了希望。
小蘇指向禮堂的方向:“我記得,那裡會有一場愛麗絲的舞會,要擊敗沈雪才能通關。”
小蘇指向教學樓的方向:“那裡需要放一把火,纔會有自由的未來。”
隨後,小蘇又指向實驗室的方向:“那裡有一座實驗室,裡面有一具金髮骨骸,要給他一瓶紫色的血液,解開菌菇的秘密。”
蘇明安瞳孔微縮,望向小蘇。
小蘇又指向禮堂之後:“那裡有VR實驗室,我們需要研製出天賦血脈覺醒法陣,方能通關。”
他緩緩放下手,呢喃道:“我想起來了,最初建立這一切時,我是初始人之一,我是……十一兔子。”
十一兔子,琴房裡的鋼琴聲。
……
“叮咚!”
【歡迎來到門徒遊戲!】
【參賽者,你的新手副本任務爲:完善尚未建成的門徒遊戲!】
……
“完善門徒遊戲”,是小蘇的新手副本任務,他要完成這個任務,才能進入第一副本·菌菇末世。
他很驚訝,他居然既是玩家,又是遊戲的締造者之一。
新手副本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一樣,小蘇和兔子們在這裡努力了很久,他絞盡腦汁提出各種有趣的建議,打造這場遊戲。對於小蘇而言,這裡最大的危機在於——沈雪。
這位少女似乎一直對他抱有非常強烈的興趣,卻又不像是愛情,更像是一種吃代餐般的渴望。她總是暗中盯着他,詢問他各種愛好,又遺憾地搖搖頭說“你和他根本不一樣”。偶爾,她還會設下一些陷阱,想要迷暈他,不知道要做什麼奇怪的事,還好他足夠敏銳。
一日,門徒遊戲迎來了一批測試玩家。
小蘇確認這羣測試玩家並非他的翟星同胞,而是羅瓦莎人,頓時安心許多,不過,羅瓦莎人也都是無辜的生命,卻被資本家們投放進這場血腥的遊戲。
彼時兔子們還沒有測試出怪談們的安全規則,測試玩家們一來,就遭到了各種即死規則,死傷慘重。
那時,小蘇遇到了一位躺在走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男人似乎把小蘇當成了兒子,迷迷糊糊說起他的人生,他說他的故鄉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風吹過滿是金黃的麥穗,赭紅色的風車搖搖晃晃地轉,天空藍得像面鏡子。又說到兒子還沒長大,以後再也不能看到兒子長大了……
“羅瓦莎……是個很美的地方嗎?”小蘇呢喃着:“我好像去不了那個地方……就算完成了這個新手副本,我也只能回到主神世界。”
他對自己的真實性產生了些許懷疑。
忽然,小蘇的雙手被男人握住,男人低聲說:“看你的年紀……也是一個被捲入這場遊戲的……無辜參賽者……如果有一天……你能活着出去……有空就去……看看我的家鄉吧……”
……可我不是無辜的參賽者,我是打造門徒遊戲的一員,這是我的新手副本任務……小蘇囁嚅着,沒有應聲。
手掌的溫度消失了,男人失血死去了,小蘇沉默了許久。
……
“後來,貓老闆跟我說,如果想紀念這個男人,就爲他寫一個故事吧,只要他的故事存在,他就不會被遺忘。”小蘇望向蘇明安:“朋友,你覺得,爲這樣的人寫故事,是值得的嗎?”
“那些主人公看不到的普通人,一旦死亡,就消失在了茫茫歷史中。但若有筆墨記得他們的哭聲……就會有相似的哭聲,一遍又一遍迴響。”蘇明安說。
這座校園,處處都是故去的迴響。
“是的,所以我記住了那個男人。”小蘇收劍入鞘:“後來,那一批測試玩家離開後,大兔子深感罪孽深重,它做了一個決定。”
“——只要學校裡的主辦方死絕了,就不會有人受到新的怪談禍害了。”
蘇明安側目而視。
“大兔子決定徹底封鎖校園,讓所有兔子都化爲怪談,在總結出所有的安全規則前,不允許新的參賽者進入。”
“這只是我的新手副本,我當然不會死去,於是我便旁觀其他兔子依次試探安全規則,它們一次又一次觸犯規則死亡,又一次一次被大兔子重新寫出,直到,兔子們的靈魂承受力終於到了界限。所有兔子們瀕臨異化前,都被大兔子殺死,十二兔子負責埋了它們。”
……
“大兔子大兔子舉起刀,砍死一隻又一隻。”
“十二兔子舉起鏟,埋了一隻又一隻。”
……
“在那之後,我的新手副本完成了,我離開了這裡,回到了主神世界,成爲了No.1玩家,進入了新的副本菌菇末世,後來在橫港醫院二樓遇見了你。”小蘇說:“我離開時,這裡只剩下了大兔子和十二兔子。”
小蘇望向蘇明安:
“你是否知道,被燒死的第十二兔子,究竟爲什麼對應毫無燒傷的WARNING-003金髮青年?”
蘇明安道:“當然,因爲真正的WARNING-003並非金髮青年,而是——”
他望向前方,金髮青年的身影漸漸出現,臉上帶笑,懷裡抱着一個娃娃。
“——而是金髮青年懷裡的布娃娃。”蘇明安篤定道:
“第十二兔子他……她並非徽碧,而是徽橙。”
徽橙這個名字,從沒有出現在徽家的範疇裡,因爲徽橙死在了這裡,沒再進入羅瓦莎。
在所有兔子死去之際,在所有安全規則瀕臨完成之際,最後的問題到來了——大兔子作爲所有怪談中唯一長期守望下去的人,他該如何保證自己永遠清醒理智,不會成爲新的怪談?
需要一個安全道具。
一個能夠緩解san值的道具。
徽橙作爲最初的徽白分出來的一部分,她傳承的能力是“熱情與勇氣”,她擁有始終堅定的意志,與始終高昂的情緒。
她燃燒了自己,化作布偶。她的怪談規則是,如果抱一抱她,san值就不會下降。
金髮青年並非這個怪談的本體,布娃娃纔是。
“大兔子,我會自盡……把我帶在你的身邊。我餘下的靈魂……會爲你照出光明,助你行走於整個校園,助你幫助每一代的參賽者們……”她在大兔子懷裡燃燒,死在了大兔子的懷抱中。
最終,這世上只剩大兔子。
其餘所有兔子,要麼死亡,要麼化作無理智的怪談。
無可比擬的孤獨。
大兔子成爲了唯一的“守望者”。
這一刻,整座校園彷彿斑駁的照片,顯露出舊日的繁華。蘇明安眼前廢棄的實驗室,忽然亮潔如新,噴吐出嶄新的雲霧,金髮的骷髏緩緩站起,化作一位俊美優雅的金髮少年,朝他微笑;滿是灰塵的教學樓忽然牆面雪白,彷彿新築,爬山虎漸漸消失,就連立柱也變得澄亮乾淨,走廊的中年女人放下了遊戲機,露出慈愛的笑容;洗手間褪去了污垢,少女一襲美麗的紅裙跳起舞步;樓梯上再沒了滾落的血跡,滿身是血的老師恢復了西裝革履;叢林裡的紅蝴蝶化爲了健康的白髮青年;天台上仰望星空的爺爺和孫女吟唱着詩詞;而滿是燒傷的布娃娃,凝形成金髮橙瞳的英氣女子,擋在一衆參賽者面前,帶他們遠離危險……
時光在蘇明安的眼前交錯掠影,他望見十二道身影站在他面前,一個一個消失,又一個一個出現,一個一個倒下,又一個一個站起。
趙茗茗是一個怕痛的女孩,跟着趙叔叔的十幾年讓她吃了不少苦,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能過上大小姐的人生。然而在這裡,她成爲了兔子們的一員,她的任務是整日試探衛生間的各種即死規則,又髒又累又痛。可是她想見到爸爸,想見到兔子口中後來的“哥哥”,她必須保護好這裡,這裡才能成爲未來的一處避風港……
長久的歲月和異化的痛苦讓她漸漸失去了自我,她開始遺忘、開始迷茫、開始想不起那些和爸爸的幸福回憶,她整日整日停留在滴血的水龍頭前,彷彿生來就在此處,她的心中被怨恨充滿,在看到蘇明安後完全爆發……
曾幾何時,她的心中唯有甜蜜的思念。
唰啦啦,唰啦啦。
而那隻叼着懷錶的兔子從天際跑過,宛如流星——
“啪嗒”“啪嗒”。
蘇明安將十一兔子的牌子,輕輕掛在了小蘇的脖頸上。
至於那個琴房裡的鋼琴聲,只是小蘇離開後留下的痕跡,並非真正的怪談本身。
這一瞬間,所有兔子牌正確,謎題破解,蘇明安即將獲得通關獎勵。
少女、布娃娃、骨骸、蝴蝶、小白花……它們飄在他的前方,盡皆握住他的手指,宛如一個個飛舞的小精靈,宛如童話故事裡的花仙子,再也不可怕,再也不恐怖,嬉笑着領着他往前走。
“來吧,愛麗絲!”它們笑着:“走向你的仙境吧!”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從未出現在【明溪校園】和【白沙天堂】裡的,偌大的圖書館。
它佇立於晚風之中,折射出千鈞光芒,彷彿不存於世的海市蜃樓。人們立於其下,渺小如一枚枚石子。
蘇明安行走而去,恍若朝聖。
……
“叮咚!”
【你獲得了兔子們的道具:“橡皮擦”(論外級)】
【橡皮擦(論外級)】
【類型:規則級道具】
【內容:擦去任意一條規則,根據擦去者的位格進行判定。】
【備註:“在絕對的渺小和無望面前,書寫成了徒勞的錨。但或許,這錨定本身,就是意義?”】
……
圖書館之內,卷帙浩繁,層層疊疊,擠滿了每一寸壁龕,填塞了每一道拱廊。
古老的智慧、逝去的時代、激烈的辯駁、無聲的囈語。
螺旋樓梯之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環形迴廊,被巨大的拱門分隔。光線自彩色玻璃篩過,光柱流淌入內,億萬金色粉塵無聲沉浮。
蘇明安步入這裡,不像步入一座圖書館,更像步入一座宇宙。時間在這裡失去了線性的意義。每一冊書都是一個微縮的劇場,上演着過去、現在、未來,宏大得足以讓靈魂顫慄。
他向上仰望,螺旋樓梯沒有盡頭,消失在更高的天穹陰影裡,彷彿通往某個由思想構築的彼岸。
【我一直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
“天哪,這……”小蘇屏息凝神。他雖然漫步於木地板上,卻感到身形飄忽,腳步搖晃,像漫步於宇宙星海之間,遍覽諸星。
蘇明安靈光驟現般意識到——這就是“清醒者”的視角。
在他們眼裡,一顆顆星球文明,都是一部部正在描摹的書。一行行文字是文明正在上演的悲歡離合,一道道拱門劃分的是星系,圖書館的邊緣則是宇宙的盡頭,空氣中沉浮的墨痕則是星球之間合作的痕跡。書籍撕裂,則星球不存。書籍頁數增加,則星球正在發展。
那個黑水夢境,與其說是夢境,不如說是“讀者們”的匯聚之地。他們閱覽,他們觀測,他們選定自己喜愛的世界,諸如白秋選擇了置身事外的智慧,不插手故事本身,諸如白椿選擇了身處其間的熱鬧,插手故事本身。
而那個平臺,蘇明安之前已經知道了名字,叫作“啓點”。
每一本書籍都是真實的星球文明,一切也都是真實的生命,不過是留下了墨痕,被宇宙中的一些幸運兒們有幸觀測到,將痕跡留存在那個平臺上,在他們眼裡就像閱讀一本書。
實則,一切都是正在發生的、在宇宙真實時間裡、不可更改的文明事實。
它們從不虛幻。
它們正在發生。
——文字記錄了生命,生命卻從不是文字。
一道身影,坐在宇宙圖書館最高樓。
那人披散着紫藤花般的長髮,眸如赤練,倚靠着一座神像。
蘇明安仰起頭。
極遠處書頁自動翻動的沙沙聲,如同枯葉飄落;古老木地板在某本書落下發出呻吟;某個書架角落,傳來一聲壓抑的星球的嘆息。
“——蘇文君。”而蘇明安叫出了那個坐在最高處之人的姓名。
他真的跳出了星球,跳出了脈絡,坐在那虛無縹緲的星海之間。
他誕生於司鵲筆下,只是微不足道一小角色,如今卻跳出了名爲《羅瓦莎》的書籍之外,微笑立於這宇宙。
“兩位客人。”蘇文君道:“原諒我無法以主人自居,因爲我也不過漫漫書海一過客,能做的唯有閱覽,並無其他。”
“這裡到底是……”小蘇驚訝道。
蘇文君豎起一根手指:
“無可言說之地,無可描述之地。”
“你可以理解爲——這就是宇宙易於理解的、真正的模樣。”
蘇明安向前走。
冥冥之中他感覺,有什麼吸引着他。
他走過茫茫書架,走入了一個小房間,忽然發現周圍的書籍變得眼熟,他翻開一看,竟是《媽媽爲什麼老是哭泣》、《奶奶好喝的梅子酒》、《我喜歡的奶粉味道》、《我開始學鋼琴啦》等書籍。
“這是……”蘇明安突然明悟:“我自己的圖書館……?”
他回頭望去,原先的廣闊大廳漂浮着一本本代表浩瀚文明的書籍,而自己走入的這個格子間,代表着他自己的“圖書館”。
他繼續向前走去,書籍變爲了《童年最好吃的紅燒肉》、《奶奶去世了》、《爸爸總是不回家》、《小學門口的炸串攤大全》、《踩到貓兒鋼琴曲的三種彈法》……
再往前走,又飄起一批新書《如何與人交往》、《家附近的流浪貓路線圖》、《鄰居玥玥推薦的電子遊戲》、《爸爸的花兒落了》、《我要上初中了》……
他再往前走,浩瀚的一本本書籍映入眼簾,其數量,並不比外面的那些宇宙星球少。
一個人的人生,並不遜色於一整個宇宙。
《中考必刷題》、《我喜歡的福爾摩斯合集》、《東方快車謀殺案》、《同桌博龍帶來的好吃棒棒雞辣條》、《趙叔叔》、《學校裡最好喝的奶茶店》、《今天又忘帶校園卡》、《橋洞下的流浪漢》、《羨慕的新款運動鞋》……
他彷彿看到,一個少年從初中走向高中的人生。
他繼續向前走,望見一批批新書。
《菜菜的玥玥約好的跳跳跳遊戲》、《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櫥窗裡的玻璃鋼琴》、《那夜的舞會》、《又有人要離開我》、《鄰居說我是喪門星》、《女同學跳樓了》、《成爲up主的十種起號方法》、《他們喜歡我的恐怖遊戲》、《第一次收到禮物》、《參加高考》……
他隨手翻開一本《火燒老奶奶》,這是一本他十八歲的書,裡面記載着他成爲up主、玩恐怖遊戲的經歷,描寫了他是怎樣通關,視頻發佈後又有多少人喜歡,多少人給他點贊……
他隨手翻開一本《爸爸的花兒落了》,這是一本他十歲的書,裡面記載着他與爸爸最後的道別,他坐在冰白色的長廊裡,他們還沒有見上最後一面。
他又翻開了《爸爸說他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這是一本他三歲時的書,那時他還不太記事,書裡描寫得也很模糊。
……
【……爸爸說,那是他第一次去上流音樂會,穿上不合身的西服。】
【“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他緊張地看着宛如仙女的女子。】
【雙方都很沉默,本來以爲黃了,但不知爲什麼見了一次又一次。】
【媽媽有一股單純的氣質,就像洋娃娃,冷冷的,漂亮的。】
【爸爸走在江邊,媽媽以爲他要跳下去,就去拽他。】
【原來爸爸是要跳江救人,媽媽覺得他好帥,和那些穿得漂亮的虛僞的人都不一樣。】
故事零零碎碎,不知爲何就拐到了一段誓言。
……
【“我宣誓!我志願成爲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證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
【“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事業,爲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媽媽望着照片,笑得快樂,和那種仙女洋娃娃的樣子不一樣,遇到爸爸後,她不再冷冷的了。】
【爸爸告訴我,這就是愛情。】
【愛,愛是什麼呢?】
【原來是一個冷冰冰的洋娃娃,看到了熱騰騰的爸爸,也變得熱騰騰的了……】
……
嘩啦——嘩啦——
“這裡是哪裡?”他聽到自己呢喃。
“這裡是你的圖書館。”他聽到自己又呢喃。
“人類本就是由一部部圖書拆解的,記憶不過是一張張組合的書頁。這些不是你的腿腳器官,卻和你的腿腳器官一樣重要——因爲它們存在,所以你是‘你’。”
“童年的時候,組成你的圖書與各種玩具有關,初中的時候,組成你的圖書與中考有關,而高中的時候,組成你的圖書與高考有關,到了大學,則是更加紛繁多彩的書籍。”
他走向了格子間之後,看到了穹頂書香之下,是一個個微縮的圖書館。
它們或許開放、或許密閉,漂浮在書架與螺旋樓梯之間。
“跟我來,帶你看看別人的圖書館。”蘇文君招了招手。
“你到底爲何在這裡?”蘇明安問道。
“嗯?你認識我嗎?”蘇文君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只知道自己在這裡。或許,曾經的我抹去了一切而死亡,所以現在的我什麼也沒有了。”
“你……不打算入世了?”
“我已經脫離了一切,只是一條‘宇宙的無名幽魂’。”蘇文君道:“好了,別說那麼多了,帶你看看別人的圖書館。”
他指向一個漂浮敞開的圖書館,圖書館裡時常有書頁飛出,飛向其他的圖書館:
“那是一位教師的圖書館。”
“她的圖書館足足有百人同時分享,一代孩子過後,便是新一代的孩子去讀。她的書沒怎麼變過,都是那一套《數學習題冊》、《數學筆記》、《中考必刷題》、《怎麼讓孩子們更愛數學》、《粉筆要怎麼精準扔向走神的孩子》。”
“她會根據每年的細節,更換自己的圖書,學習其他人圖書館裡的書籍,讓她的《教學水平》變得越來越好。同時,有一本書是永遠不會被她遺忘的,名叫《每屆同學錄》,她始終記得三年一代的學生們,即使書頁會泛黃、書本會褪色,卻永不會忘。”
蘇文君又指向一個窗戶大開、卻房門緊閉的圖書館:
“那是一位心理醫生的圖書館,他習慣於打開自己的窗戶,傾聽別人圖書館流進來的《痛苦》、《抑鬱》、《狂躁》、《孤獨》等書籍,他咀嚼這些書籍,轉化成《開心》、《舒緩》、《放鬆》等書籍還給其他人。他經常走進別人的圖書館,感受別人的人生書籍,卻幾乎不會打開自己的大門,讓別人走進來。”
蘇文君隨後指向一個衰敗褪傾的圖書館:
“那是一位年紀很大的老人的圖書館,他是一位旅行者,走過很遠的路,爬過很高的山。他有很多人生書籍,比如《攀登珠穆朗瑪峰的經驗總結》、《如何佩戴防護面罩》、《雪山的十種進山路線》……不過,這些書籍都已經被他提前發給了很多人,而他罹患老年癡呆,遺忘了他的所有書籍,圖書館已經空蕩蕩一片,連《我的姓名》、《我的愛人》這幾本書都不記得了。幸好,很多人已經因爲他的人生書籍受益,成爲了新的旅行者,走向了更遠的大海與高山……”
蘇文君的手指一次次指着:
“那是一位士兵的圖書館,由於國度陷入戰火,他的圖書館被焚燒,《花鳥畫工筆技巧》、《母親喜愛的飴糖》、《女兒甜甜在等我回家》等書都被焚燒殆盡,他的圖書館裡只剩下了《包紮傷口的多種辦法》、《在戰場上存活的經驗》、《如何忍着噁心啃草皮喝黑水》……”
“那是一位主播的圖書館,他的圖書館會定時敞開,但只會分享一部分《遊戲技巧》、《騷話合集》、《感謝觀衆禮物》的書籍,至於《真實姓名》、《真實住址》、《人生背景》這些書籍都不會對外開放。”
“那是一位醫生的圖書館,他的圖書館很單調,唯有醫學相關的書籍,那些醫學書籍太多了,他已經沒有精力去看他真正感興趣的藝術書籍,但他不後悔,反而將那些醫學書籍看了又看、擦了又擦,讓它們始終是清晰的、潔淨的——爲了遇到重病患者時,他能第一時間回憶起那些醫學書籍上的內容,以免耽誤救援時間,不知不覺,那些醫學書籍彷彿成爲了他的筋肉和骨骼……”
蘇明安行走着,宛如深淵的巨大中庭,幾盞孤零零的黃銅檯燈在黑暗的邊緣投下溫暖而微弱的光暈。
他的五官隨着光火明明滅滅,他也看到了二兔子、三兔子……兔子們的圖書館。兔子們的圖書幾乎全與門徒遊戲相關,除此之外,燃燒得什麼也不剩。
原來一個人全心全意投入理想後,是會除了理想外,其他的書籍都會焚燒。
他明白了這些圖書館的本質——都是宇宙中的一個個真實的人,而每個人的本質,都由一座“微縮圖書館”構成。
無數個“微縮圖書館”,組成了星球文明。而星球文明作爲一本本“書籍”,存放於宇宙圖書館的大廳之中。
無論哪裡,皆是如此,“書籍”和“圖書館”不過是易於理解的比喻的具象化。
“看那裡。”這時,蘇文君指尖一頓,指向一個方向。
正是蘇明安剛剛走出來的,格子間的方向。
“那是一位,年輕的救世主的圖書館。”蘇文君輕聲道:
“他的書,有無數圖書館之外的人們閱讀,隔着(直播)屏幕體會他的喜怒哀樂,愛他而共鳴、投入、沉溺。”
“他十八歲之前的書籍,大多都是被隱藏的,唯有深挖才能瞧見一些。而他十八歲之後的書籍,隨着他成爲救世主,無數人都在分享閱讀。”
“他們無聲陪伴着他,有人期待着他的成功,有人期待着他的失敗,有人希望他平安幸福,有人希望他受傷痛苦。他們隔着屏幕跟隨着他,像是與他的腳步一同翻山越嶺,走過菌菇覆蓋的末世,走過冰冷蒼白的浮城,走過一個個綺麗豐滿的世界……”
“他孤獨,卻也不孤獨。”
“孤獨,在情境。”
“不孤獨,在存在。”
成人的世界冰冷,灰暗,殘酷。
但幸好人們能爲幻想插上翅膀,構造圖書館與烏托邦。
巨大閱覽桌如同棋盤上的孤島,無數書頁纖維正在低語,蘇明安仰起頭。
“嘩嘩——嘩嘩——”
人們總說在閱讀故事之前,先去親身感受這個世界,不然會被故事帶偏,成爲只知幻想的單調生物。但換個角度考慮,世界是否本就是由故事構成?
這並不是站在羅瓦莎的角度去描述世界體系,而是從每一個星球的狀況可概述——
明白了洪流由何構成,方知瀑布的壯觀與美。
明白了世事緣何悲劇,方知幸福爲何來之不易。
明白了稻穀與花種由何生長,方知糧食與鮮花的可貴。
明白了花兒與春日的芳香,才能懷揣着滿滿的理想主義,毅然踏入這世界。而不是一踏入世界就被打壓得失去靈性,再也不想探尋這個廣袤無垠的世界。
蘇明安想起自己兒時看過的一本老故事書,講述的就是一個小孩子成爲救世主的故事,一個小孩走進了地下室,發現了好幾扇房門,房門裡的設備可以操控整個世界,於是小孩用這幾扇房門,讓家鄉避開了隕石毀滅。這種故事在當時的年代並不吃香,還會招來許多人的嘲笑,認爲其浮於表面、自我幻想,然而正是因爲這個故事,他腦中那些被父親潛移默化影響的意志,漸漸發揚光大。
原來,普通人也是可以成爲英雄的。他明白了這一點。
直至那些陌生的、體外的書籍,被他徹底消化咀嚼,成爲了他身體乃至靈魂的一部分——直到書籍裡那個男主人公、那個發現房門的小孩,終於成爲了他自己的靈魂。
若是小時候,他根本沒讀過那麼多書,沒有讀過金色的魚鉤,沒有讀過桌上散落的茴香豆,沒有讀過語文課本上的漫漫長征路,驟然遇到父親離世,遇到鄰居“喪門星”的指指點點,他是否還能堅毅如斯,認爲這世界仍然美好?
他以閱讀觸碰樹葉的柔軟,他以閱讀嗅聞樹葉的芬芳。
他知曉橋洞下爲何會有那麼多流浪漢,他知曉爲何路有凍死骨,他用視覺感受那個虛幻而又不虛幻的遙遠世界。
他走向一部部書籍的男女主人公,攜起他們的手,與其彷彿經歷了百萬年的河川。
他成爲了一個很好的人。
這時,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啪嗒。”
是一位黑髮飄舞的青年,一雙眼瞳宛如油墨,身披厚重長袍,手提鳥嘴面具。無邊無際飛舞的書頁之間,青年在笑。
“果然,你能解開謎題,來到了這裡,不愧是第一玩家。”貓老闆說。
“所有兔子犧牲後,你本以爲你會孤獨守望,但你遇到了一個機緣。”蘇明安結合之前的線索緩緩道:“——你遇到了小白,對嗎?她是十三兔子。”
貓老闆點了點頭。
一頭粉發的少女,不知何時闖入了這座校園,她不是清醒者,只是一位誤入的旅人。那時貓老闆維持理智已經竭盡全力。
小白對他說,宇宙有一座圖書館,唯有靈光極高之人方能感知到,只要他倆合力創造一個完美的故事,也許能進入那座圖書館。
“進入那座圖書館,有什麼意義?”貓老闆困惑道。
“沒有意義。”小白說:“只是讓我們明白宇宙的本質是什麼模樣。”
貓老闆苦笑搖頭:“可我?我這種普通人怎麼可能做到。”
貓老闆起先不抱希望,但隨着和小白交流,他漸漸察覺到,原來,藝術家眼裡的“美神維納斯”是存在的。
小白的三言兩語,就能激發他的靈感。每當貓老闆陷入靈感困境,小白都會引他走出,而當小白思維枯竭,貓老闆也能提出新點子。他們成爲了極好的筆友,宛如相逢恨晚的知己。
“所以,最後……你們真的寫出了一個完美的故事,感知到了這座圖書館。”蘇明安擡起頭。
“是啊,整個羅瓦莎都沒人做到,我這麼一隻普通的兔子,竟然感知到了這座圖書館。”貓老闆說:“我不認爲我是天才,應該是小白這位‘維納斯’,讓我成功吧。”
“完美的故事……是什麼樣的?”既然貓老闆明白了“完美”的意義,蘇明安也想知道。
畢竟,只有知道什麼是“完美”的定義,才能知道那條最狹窄最完美的黃金道路,該怎麼走過去,讓翟星的所有人幸福。
貓老闆笑了笑:“等會你就知道了。”
他的身形開始消失。
“你要走了嗎?”蘇明安擡手。
“只有至高之主與清醒者,知道如何將他人引入此地。”貓老闆眉眼柔軟:“所以,你到來之前,我就已經完成了成爲‘清醒者’的儀式。”
“我爲了接引你強撐至今,再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活了那麼久,甚至觸及到了這傳說中的宇宙圖書館,見識到了宇宙的真相……不虧了。”
他的身形漸漸融化,化爲了一部名爲《貓老闆》的書,封皮畫着血色天平,通體黑白二色。
螺旋樓梯的圍繞之間,書頁的紛飛之間,蘇明安翻開了這本書。
……
【兔子2年2月23日】
【我見過世上的人羣,西裝革履的軀殼們在地鐵漂移,麻木的手指們在塑料碗碟翻飛,蝸牛般的腳趾們從寫字樓格子間走出。他們的人生尚不自由,尚有諸多煩擾。】
【而我見到了那位少女,她如天才般降臨我的世界,邀請我一起寫故事,令我染成彩色,我難以形容她給了我多大的驚喜——只要看到她,我僵硬的腦海裡就涌出數之不盡的奇思妙想,只要看到她,我的靈感長河永不枯竭。】
【我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只能歸功於她是天才,而我是庸人。庸人遇到了天才,就是會噴發出彩色的飄帶。】
……
【兔子12年7月11日】
【徽橙在我懷裡化爲灰燼,我知曉此生唯有永恆的孤寂,當我心如死灰之時,小白又來到我的面前,開始生吞可樂。】
【“這個東西要擰開喝!”我立刻勸阻她。】
【她茫然看了我片刻,點了點頭,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難道這世上的天才就是這般特立獨行?當我爲她的聰明才智震撼不已時,我也時常會無語於她常識的缺乏,她彷彿飄在天上的人,她該屬於浩瀚無垠的文字天堂,她能譜寫出宇宙中最燦爛的繁星,不該被困在這裡,我知道。】
……
【兔子13年2月8日】
【給七兔子送去了一包茶葉,給五兔子送去了一本厚厚的史書,又爲二兔子與三兔子的墓上了柱香。】
【我翻出記錄,再看了一遍他們的故事。】
【“有什麼意義嗎?那些人已經死去,你一遍又一遍翻看他們的小故事,只是浪費時間。”小白說。】
【“浩瀚千古之人自然無需我們譜寫,罪孽滔天之人也輪不到我們指摘,偉大的奧利維斯們眼高於頂,不屑記錄平凡人的故事,而我,便要記下這些人的模樣。”我說:“在你眼裡,這只是一些毫不起眼的筆墨,在我眼裡,卻是一位爺爺愛他的孫女如命,愛到願意爲她裝瘋賣傻數年,以生命開出一槍;卻是一位男人臨死前仍然眷戀他的故鄉,金黃的麥穗與赭紅的風車。”】
【她迷茫地看着我,正如她向來俯瞰這芸芸蒼生。】
【高傲的天才只想觸及宇宙圖書館,那麼就由我這樣可悲的凡人記錄蒼生。】
……
【兔子24年8月12日】
【“——若你如同蜉蝣,若未來是一片無法着陸的荒原,爲何仍要書寫?爲何仍要探問?”】
【我時常叩問自己,爲何要試圖觸及那座圖書館。它如宇宙最深沉的奧秘,豈容我一介凡人觸及?】
【稿紙撕了又撕,還是寫不出能夠靈光閃耀的故事,我察覺到我正在衰弱,我的靈魂正在隨之燃燒——原來創作在燃燒我的壽命與靈魂。】
【我想過放棄,不再折磨自己,可每當觸及到她明亮的眼睛,我竟又開始期待。】
……
【兔子32年11月23日】
【我曾在想象的疆域策馬揚鞭,也曾墜落在現實的冰崖之下。我閱讀了無數書籍,它們如此龐雜,卻又如此完整。這跌宕起伏的黎明、這高尚者與卑劣者的糾纏、這得意與失意的交響——構成了此刻“我”的全部疆域。】
【或許,在這場沒有“應許之地”的漫長征途上,我記錄下每一步的泥濘,就是我唯一的終點。】
【我以墨水拓印時間的流逝,以文字對抗靈魂的燃燒,即使無人聆聽,這記錄的行爲本身,便是我對自身的錨定。】
【——直到我終於明悟了爲何我能如此執着於疆域的理由,直到我終於明悟了爲何我一見她便能噴涌靈感,直到我明悟了庸才爲何能書寫出踏上至高階梯的天才之音。】
【原來。】
【我愛她。】
【愛使我突破了感性的邊界。】
……
【兔子38年2月2日】
【她說她對中世紀的鳥嘴醫生很感興趣。】
【我作爲怪談的面貌很恐怖,故而我將自己,調整爲了她喜歡的模樣。】
……
【兔子39年8月11日】
【她說她對愛麗絲的故事很感興趣。】
【我微調了校園的故事背景,出現了她喜歡的瘋帽匠與紅心士兵們。】
……
【兔子40年1月1日】
【原來愛一個人,是希望她快樂。】
……
【兔子42年12月2日】
【今天送了她可樂和薯片,她問我:“你又要走了嗎?”】
【我漸漸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這個世界的秩序守護者,負責維護這個世界的故事不躍過禁忌的紅線。沈雪的、思怡的、夏洛陽的……我們門徒遊戲構造的IF線都由她審覈,她知道每一年的春日什麼時候到來,知道什麼時候諸神亂戰,知道這個世界什麼時候重來。】
【“是的,資本家們叫我去。”我說。】
【我被資本家們控制着,無法確認自己的真實性——每一次回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殺死過,是否是資本家制造出來的仿生體。】
【如果我是本體,那當然好,可如果我被寫出來的仿生體……】
【……】
【——我能以什麼理由去與你探討愛呢?】
……
【兔子57年2月3日】
【我的未來是死在某個參賽者手上,這是我註定的結局,我知道。】
【我望着她的睡顏,她躺在樹杈上,就這麼睡了,臉上還躺着沒寫完的稿紙,兩隻腳也光着。】
【她實在是個很好懂的人,喝到可樂就開心,餓肚子就傷心,原來懂得一個天才那麼輕易。】
【完美的故事快要完成了,我本以爲我這種庸才會向深淵跌落——但她始終接住了我,她容納了我,猶如圓圈的另外半環。】
【可是,小白女士,非常遺憾,我大概確實無法變成一個完美的創生者。我渴望着那些大衆不喜愛的東西、渴望着那些紛繁複雜的糾葛、渴望着不被人歡迎的哲理,我只是爲了追隨自己的圖書館,才努力至今。我猶如跳脫黑鍵之外沉默的白鍵,猶如跳舞墨水之外固執的筆桿。】
【很抱歉,在你睡覺時,我將向你道別。】
【我察覺到“他”快來了,那位名叫“蘇明安”之人,他將結束我的使命,我的性命也會隨之終結,因爲我必須成爲清醒者,去接引他,隨後我會消亡。】
【很遺憾,還是沒有與你寫出一個完美的故事,沒有感知到那座傳說中的宇宙圖書館。】
【我的維納斯,我的珀伽索斯,我的靈感女神阿佛洛狄忒……】
【我愛你。】
【不必迴應,你當然不會愛上一位庸才。】
【我們正在打造永恆的烏托邦,這次,就請你去永遠也不會結束的美好校園去跳舞吧。】
……
貓老闆說了謊。
事實上,感知到這座圖書館的,仍不是他這位庸才,他在“完美的故事”誕生前,就爲了接引蘇明安而死去了。
寫出“完美的故事”的,是天才小白。
然而,最爲戲劇化的是,貓老闆與小白冥思苦想寫出的幾萬個故事,沒有一個符合“完美”的要求,而貓老闆死後,小白對他的一首隨性的隨筆悼念詩,令她的靈光感知到了這個圖書館。
原來,真正的“完美”不需要任何華麗的辭藻和複雜的技藝,只需要……
“自由。”
蘇明安的眼神驟然亮起,他忽然明白了諾爾·阿金妮和自己矛盾的那個答案——
諾爾要“自由”,自己要“完美”。
但倘若“自由”即代表着“完美”,那麼——
有什麼不能解決?
那條最爲狹窄的、金黃的道路,所代表的公式——【自由=完美】?
腦中彷彿驟然點亮了明燈,視野前所未有開闊,他像是從海底甦醒的游魚,望見了天光。
小白和貓老闆竭盡全力的無數故事,都沒有共鳴到這座宇宙圖書館,而她隨性的、真心的悼念詩卻做到了。
“長大後,我忘了自己爲什麼一開始踏上創生的道路……但其實答案很簡單,正如孩童初次拿起畫筆……”貓老闆的話語,彷彿響徹耳畔。
與此同時,蘇明安也彷彿明白了下句話的答案:
……
“是爲了。”
“取悅自我。”
……
不是爲了取悅任何人,不是爲了賺取利益,也不是爲了感知到所謂的圖書館,成爲羅瓦莎最了不起的人。
一個孩童心中對於“創作”最初的嚮往……僅僅是,“取悅自我”而已。
卻有多少人已經迷失了。
每一層螺旋階梯,在蘇明安面前扭動,彷彿旋轉的舞步。
他想起了那些病人們狂亂的舞步,他們在火海中高歌,他們在愛麗絲的茶會上狂舞,舞步毫無章法,那般自由,彷彿只爲了取悅他們自己的靈魂。
所以——真正的“世界之書”不需要任何矯飾與描摹,只需要……
“把我、把我們心中正在想的……寫下來。”
“把腦中冒出的每一點靈光、每一句話、每一道光輝……記錄下來。”
“完美,即自由。”
蘇明安伸出手,掌間亮起墨金色羽毛筆。
宇宙圖書館真正想要的——是不取悅於整個世界之物。
羅瓦莎陷入了錯謬,林何錦和冉帛的悲劇足以說明這一點——他們圍繞着世界樹與司鵲的看法而轉,忽略了真正自由之物。
司鵲也陷入了錯謬,他一開始確實是出自本心,僅是麥田裡小喜鵲渴望書寫的心情,可後來,遇見了萬物終焉之主後,描摹世界變成了他的責任。他不再描寫那些平凡的故事,目光投向了被釘死的框架。
穹頂遙遠而高闊,彷彿倒扣的星河夜幕。
蘇明安行走於他自己的圖書館中,四周星光熠熠,完全依賴自己的指尖,放空大腦的理性思維,全部交由“自由”去書寫。
“橘貓”這個詞彙,是他童年時遇見的一隻學校流浪貓,“斑斕紅傘”來自一個山野上撿蘑菇的下午,“老爺爺的笑聲”是風吹過十歲生日日曆的聲音,“像冰糖一樣”是他第一次按下鋼琴鍵的感受……一個個詞彙包裹了他,像灌溉進模具的彩虹糖,一顆顆流下,在他身體裡亂蹦亂跳,酸甜苦辣。
腳下不再是木質的閣樓,而是黑黑白白的琴鍵,他像一顆晶瑩的彩虹糖,懷揣着無與倫比的色彩,在琴鍵上蹦跳。
這些詞彙組成了他,又在此時將他重構,他步行於宇宙圖書館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審視自己——他確認了自身的存在,確認了記憶確鑿無疑。
不知不覺,病人們來到了他身邊,他們狂舞、歡笑,跳躍。
——可他的眼中,他們已不再是“病人”們。
他們只是一羣狂熱於理想中的人們,他們將肢體活動能力交給了大腦中的“自由”,在外人看來形貌異常,可這也恰恰是天才與瘋子一線之隔的象徵。
“生活也給了我一切!”他們唱起博爾赫斯的《翁德爾》。
“所有的人都從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數人自己卻不知道。”
他們旋轉,他們跳起響亮的踢踏舞步:
“我的嗓子已經疲憊,我的手指也軟弱無力,但是你且聽我唱!”
“那個氣息奄奄的人的吟唱使我激動!”一位女病人起了話頭,人們高歌。
“我從他的歌聲和琴音裡聽到了我自己的磨難。”
“給我第一次愛情的那個女奴,死在我手下的男人們。”
“寒冷的清晨,水面的曙光,船槳。我拿起豎琴,用全然不同的詞吟唱起來。”
孩子,幹嗎要把靈魂交給他們?
要冷酷無情,像他們那樣冷酷無情。
你在人間的道路上行走,詩人,自由的道路;不要追隨世人的意見;
讓你的心靈燃燒着自由的火焰,不要取悅那專橫的時尚;
用你天才般的思想去捕捉活生生的印象,不要修飾你思想的果實!
記憶的迷宮,思想的墳塋,亦是智慧永恆的子宮。
蘇明安宛如指揮家,站在一羣“瘋子”之中,他卻愈發迅捷地書寫起來,從自己的呱呱落地,到成長、長大,直到成爲救世主,直到今天……
書寫着,書寫着。
忽然,他像是終於覺察到了某種確鑿無疑的答案。
——他明白了!
——他悟出對付清醒者們的辦法了!!!
不需要直言,不需要私語,在這樣的舞蹈與歌唱中,在前人執炬與自我思考中,他的腦中蹦出了那個答案。
這般靈光令他狂喜,也讓他感受到了貓老闆望見小白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擁抱了自己的靈感女神阿佛洛狄忒,彷彿淌在水中。
瘋帽匠不知從何處出現,闖入這間圖書館,駕駛着一頭野牛疾馳而去。
他們高笑着,彷彿一切不可思議都在這座思維殿堂上演,彷彿一疊疊此起彼伏,唱着,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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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將文字記錄的人生視作真實嗎?”
“——你會將腦海裡的隻言片語視作真實嗎?”
“——你會認真對待遊戲裡的朋友嗎?”
“——你會對於沒有翻開第二次的故事星球,而感到懷念嗎?”
“你躲在梧桐樹下,你隔着窗戶偷偷看着鄰居家的動畫,你想象自己是奧特曼,是喜羊羊,是彩虹小馬,是虹貓少俠,是英雄,是推開房門的救世主——你懷揣着炙熱的故事之心與理想——你大膽至極,你要跳入這世事的洪流!”
蘇明安正要說出那個辦法,卻感到四周如水,舞臺音樂動人,低頭一看,自己身着純白聖袍,輝書航笑着執起他的手:“您沒有死去,殿下。”
一眨眼,又望見貓老闆身着純白聖袍,小白執起他的手,乾巴巴地念着:“您沒有死去,殿下。”
——這是貓老闆與小白幾十年裡,彼此汲取靈感,在荒無人煙的學院裡,跳起唯獨兩個人的舞步,上演舞臺劇的場面。
沒有人聆聽他們的故事,他們講給自己聽。
沒有人告訴他們新的靈感,他們演出其他文明的副本,演給自己看。
貓老闆對於小白的“愛”,不全然是愛情,而是對於阿佛洛狄忒的眷戀——唯有她,唯有她,化爲了他荒誕無光的黑白藝術天堂裡的七彩。
“輝書航……”蘇明安要握住她,她的面貌卻驟然變成了沈雪——是啊,貓老闆和小白不會迎來第三位讀者,這裡也不會迎來怪談之外的舞者。
小白之於貓老闆,正如蘇明安之於沈雪。
然而,沈雪的愛太過淺薄,她不知道,有些事物高於愛情。若這世間所有的愛皆是愛情,這世上的情感該有多麼貧瘠生硬。
沈雪牽着蘇明安,在圖書館之下狂舞,一部部名爲《第一世界·“採蘑菇的會是可愛的小姑娘嗎?”》、《第二世界·“機械人會成爲美麗好新娘嗎?”》、《第三世界·“愛麗絲會成爲校園小天使嗎?”》……彷彿一幕幕曾經發生過的舞臺劇,在他們身上上演。
“愛麗絲,你不會變成諾麗雅……”她化爲愛麗絲的樣子,而他化爲伊萊文。
“茉莉,你的愛會得到回報……”她化爲茉莉的樣子,而他化爲幽魂。
“騎士,你無需用死亡成就結界,海妖改變心意決定退去……”她化爲海妖的樣子,而他化爲騎士。
“茜茜,所有族民都會理解你,你從來沒有被傷害……”她化爲狐狸的模樣,而他化爲茜伯爾。
“亞撒,你沒有死於愚民的炮火,你迎來了春天……”她化爲了黎明的模樣,而他化爲了阿克託。
“蘇文笙,你沒有決絕死於月光,你成爲了最年輕的議長……”她化爲了神靈的模樣,而他化爲了蘇文笙。
——可是,可是。
倘若真的如此,倘若真的如此——倘若一切悲劇都被抹去,倘若一切矛盾都化干戈爲玉帛……
蘇明安猛然甩開她的手。
“蘇明安啊——!”她的嗓音變得淒厲:“林望安從未虐待你,你的父親沒有死去,你的童年無比幸福,你參加了國外的鋼琴晚會,你穿上了最新款的運動鞋,橋洞下也再沒人會捱餓了……”
不,不,不。
恍惚間,蘇明安望見了幾張卡牌。
那是隨自己一同到來的人們。
離明月的身影站在梧桐樹下,帶着三個孩子喂橘貓。
徽紫無憂無慮地在兄弟姐妹的簇擁下跳舞,她不曾失去過任何事物。
茜伯爾牽着兄長的手,笑着漫步於生機勃勃的森林中。
——【我們正在打造永恆的烏托邦,這次請在永遠也不會結束的美好校園去跳舞吧。】
“一羣不知滿足的傢伙!這裡有什麼不好,永恆的校園,永恆的故事,一座沒有偏見與歧視的烏托邦!”恍惚間,有無數嚎叫響起:
“他們該被治療!否則只會永無止境沉浸在舊日的傷痛!”
“這些病人們,他們都是因爲經歷了過於悲劇的故事,纔會如此癲狂!所以,抹殺那些悲劇,是對於他們、對於整個文明最好的治療!”
“不。”蘇明安擡手:
“不治療——也是一種完美。”
不治療?
白沙天堂,是一座矯正學校,目標就是治療!不治療,難不成放任他們繼續殘缺嗎?
連冬雪不願長大的病都被治療了,她親口說“我要成爲像你這麼好的人”,她願意去成爲了大人了,這難道不是治療成功的案例嗎?
沈雪的雙眼,彷彿在質問,彷彿整座圖書館都在質問。
“上了試驗檯的少年……他這輩子都無法治療童年的傷痛,他多疑、聰慧,不信任任何人,但這正是他靈魂的一部分。”蘇明安說:
“橋洞下流浪的青年……我當然希望他從不曾遭遇那些苦難,可那本就是他的‘書籍’,缺乏了這些‘書籍’,他將不再是我熟識的那個人。”
“被推下樓梯的老師,他因爲臨死前的怨念困於此處,但不是爲了復仇,也不是爲了任何血腥的理由,僅僅是因爲,他心中的執念——乃是救下兔子們,保護歷史。若是抹去他的這份執念,他又是誰?他爲誰而死?”
“執念有時不僅是執念,而是理想。”
“傷痛有時不僅是傷痛,而是經歷。”
“病情有時不僅是病情,而是人生。”
“靈魂的完整、形體的延續、精神的豐沛自由……這,纔是一個真正‘健康’的人。否則,他們是誰的提線木偶,又是誰的故事角色?真的是我們的筆,將他們留在此處,而不是自由意志的導向?”
他彷彿行走在無盡的海洋之中,所有的海水,都隨着這一聲質疑而豁然破碎。
無數碎裂聲中,他望見了圖書館上坐着的蘇文君,蘇文君問他:
“所以。”
“完美的故事,究竟是什麼?”
“是可歌可泣的拯救,是令人潸然淚下的悲劇,還是令人傳唱的千古史詩?”
而蘇明安給出了那個正確的答案——
——是大腦隨着手指自由地行動。
——是不需要任何矯飾與利益的纂改。
——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
他開口——
……
“是隔絕‘觀測’本身。”
……
“叮咚!”
【你回答出了正確的答案,你指出了“病情”與“病人們”究竟爲何物。】
【你獲得了真實之手(論外級)】
【真實之手(論外級)】
【內容:佩戴此物,你可以看見清醒者的蹤跡,你逐漸明白了他們的本質與規則。】
【備註:“現在,你終於完全能夠回答那位光明騎士的疑問——關於何爲‘自由意志’”。
“——不受任何觀測與操控的未來,不被任何存在之物評頭品足的人生。”】
……
兔子們發自熱情構造門徒遊戲,激情地探討他們的夢想,因此成功隔絕了“清醒者”們的窺探。
小白隨筆一寫,觸及了宇宙圖書館,觸及了這座“啓點”。
千般矯飾、萬般工筆,無數紛繁複雜的技巧,都不是正確的答案。
真正的“自由”,最爲狹窄的那條黃金道路,前人已由行動向他揭露——
——沒有HE、BE、TE的劃分。
——不被“清醒者”們評頭品足的生命。
——不被宇宙圖書館“啓點”等其他文明的觀測平臺記錄的人生。
這就是他所追尋的,這就是宇宙所追尋的……真正的“自由”。
是那條最爲狹窄的、金黃的道路。
精緻的彩繪玻璃窗鑲嵌,天光在億萬塵埃微粒構成的薄霧中舞動,溫柔地傾瀉在浩如煙海的書籍之上。
沈雪停住了,那些舞步也消失了。
停留在原地的參賽者們驚訝地發現,那些被困於此的怪談們盡皆消失,他們終於在死後完成了使命、得到了解放。
而那些狂舞的病人們,也恢復了平靜,病服化作了常服。有人化爲了敲打鍵盤的白領,有人化爲了持着扳手的工人,有人化爲了手持畫筆的藝術家……走向了病院之外。
——因爲有人宣判了他們,有人告訴了他們,他們不是病人。
蘇明安的宣判,決絕地撕下了社會強行貼上的“異常”標籤,戳穿了規訓的謊言——他們不需要被“矯正”成某種刻板的正常模版;不需要承受電刑的“治療”來摧毀獨特的思維;不需要被關進一個精巧的、名爲“白沙天堂”的規訓牢籠。
——更不需要用一場大火焚燬舊處,來向世界證明自己已然“健康”。
因爲他們無需脫離自身那被指認爲“疾病”的特質。當他們被允許帶着完整的自我投身現實,這“疾病”反而令他們愈加勇敢。
——去面對世界的荒誕、庸常的磨損。
——去堅持那條少有人走的路。
因爲“疾病”本是其他人對他們的定義。
理想不是“疾病”,更並非“中二”,它是火種,更是一個人能在少有激情的社會上保持鮮活愉悅的理由。
它是靈魂的“營養劑”,更是文明必不可少的“佐料”。
將“想常人不敢想”、敢於挑戰既定軌道、以不同頻率表達世界的人,一律斥爲“異類”或“病態”加以規訓或排斥的社會,無異於是“貼標籤”的謬誤。
蘇明安擡起頭,書籍星球匯成的汪洋大海,視線沿着書架延伸,最終消失在光與影的朦朧交界處。
文字如同凝固了時間本身的藝術品,美麗得令人窒息,四周沉默的書卷,正以億萬雙無形的眼,注視着每一個試圖在它們浩瀚如星海的軀體中尋找答案的渺小過客。
於是,他擡手,彷彿鋼琴前的指揮家。
“嘩啦啦——”
文字傾瀉而出,不再是爲了鍛造華章,不再是爲了構築意義的堡壘,它們只是存在本身。
“流浪貓”、“鋼琴”、“跳跳跳遊戲”、“up主”……它們包圍着他,融入了他的軀殼,充實了他的靈魂,化爲了他個人圖書館的一部分。
它們在這荒誕重壓下的自然滲出,如同傷口淌出的溫熱,又如同呼吸吐納的霧氣,是記憶在自說自話,是過往的塵埃在無風處翻涌。
人們寫,只爲了確認這“寫”的動作尚未消失,爲了在這永夜般的沉默中,點燃火種。
一生之中值得留住的時刻並不多,但它們成爲了一幅幅畫面、一行行字,並能永無止境的無限被收納下去,如同人生的一段段段落收納盒。
他將他們裝進木盒、裝進瓶子、裝進左右旋轉的八音盒。
永無島,伊甸園,象牙塔。
讓靈魂得以安歇的天堂。
他站在這座宇宙圖書館中,拉住小蘇的手,望向徹底消亡的貓老闆。
“感謝你們,我已經知曉你們的付出與疑問,接下來,輪到我來解決一切了。”蘇明安開口,輕撫胸口,微微鞠躬,向逝者們行了一禮。
只有活下去纔可以有名字,否則就只是無名者們。
他們不是任何耳熟能詳的名字,司鵲、徽白、無翼、希禮……
僅僅是一羣無名者們。一羣沒有姓名的人。
他們是失去愛妻的丈夫,尋找孫女的爺爺,喜愛鋼琴的少年,守護歷史的教師,心靈相通的筆友。
兔子們有兔子們的辦法,而第一玩家有第一玩家的辦法。
現在,他要像第一玩家一樣解決這一切。
他仰起頭,拍了拍手,像個掌權者一樣召喚着——
“老闆兔……不,陳清光。”
“我要面見你們,談論關於‘斷絕觀測’的那條最狹窄的黃金道路。”
“我知道,你們也一定渴望着那種終結,只是受制於規則,無法直接告知我。而現在,我自己已然領悟。”
“談談吧——關於那位試圖打造IF線的耀光母神,關於夢境之主,關於那些眼睛。”
……
以詩人的名義,他幻想自己是一團焚燬規則的火焰,浪漫而徒勞。
可他靈魂的基底,卻是一塊被火焰反覆煅燒、在黑暗中兀自灼熱的現實之詩。
他向衆人自稱燈塔。
令他譜寫的詩行是徹底的背棄、是浪漫至死的無望飛翔、是失去翅膀的無翼鳥。
而他血管裡奔涌的,卻是對現實滾燙而沉默的忠誠。
他在浪漫的廢墟上起舞,在世俗的嘲弄中保持徹底的、近乎自毀的叛逆。
而心底深處,卻祈求着一顆被現實淬鍊得滾燙卻深藏不露的剔透之心。
當他第一次感悟到那份不受自己控制的【自由】時,
他終於望見了那條最爲狹窄的黃金之路,
他聽見體內綻放煙火的聲音,
聽見靈魂的喜極而泣,
聽見胸腔穿堂而過的不繫之風,
聽見【自由與完美的聲音】,在萬物潮漲潮落留下足音。
——這是妄想患者的夢境嗎?不再詩意的世界當陷於荒漠嗎?被貶斥的理想主義能過審嗎?
無翼的他、困於東方快車謀殺案的他、化爲神像與惡龍的他,
——會因其長出血肉嗎?
……
宇宙圖書館之中,黑髮青年出現了。
他手持血紅天平,溫文爾雅,面目模糊。
他是陳清光。
亦是,
曾經的老闆兔。
……
“你看見了什麼?”祂問。
蘇明安微笑,只答。
“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