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湛藍,長天浩遠,李曄的眉宇間猶如凝結了一層寒霜,隱有勘破萬事萬物的銳利光芒。
在偌大的空曠祭壇上,他看到自己和楚南懷相對而坐,周圍再無旁人。
微風襲來,彼此衣袂輕揚。
楚南懷道:“聽殿下方纔之言,似乎胸中已有丘壑。”
李曄道:“丘壑或許沒有,對白鹿洞卻有些認識。”
楚南懷問:“那麼殿下以爲,白鹿洞是何佈局?”
李曄語不驚人死不休:“置我於死地,陷天下於大亂,使門人逐鹿於神州!”
楚南懷怔了怔,立即反問:“上回鳳歧山之役,此番河東之戰,難道白鹿洞不曾匡助殿下?”
李曄道:“萬事萬物,皆有表象。”
楚南懷奇道:“助殿下爲表象,害殿下爲真心?”
李曄道:“難道不是?”
楚南懷拱手:“願聞其詳。”
李曄道一字字道:“天下不亂,英雄不出。大唐不亡,舊秩序不滅,儒釋道兵與白鹿洞,皆不能依照自身謀劃,塑造天地新秩序。不得重塑天下,便無功業,不得天地氣運,不能興旺本門!因爲誰平亂世,誰立秩序,誰便是天地之主!”
至此,楚南懷不再跟李曄爭鋒相對,而是點頭表示贊同:“一切之前提,便是天下大亂。”
李曄一甩衣袖,盯着楚南懷的眼睛:“而我誅奸佞、除權臣,助天子繼位,橫空出世,名震天下,威望盛於一時,卻有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即倒之象。當然爲爾等所不容!”
楚南懷順着李曄的話道:“兩代安王,皆有中興大唐之才,亦有中興大唐之象,所以兩代安王都必須死!”
李曄語氣轉冷:“所以前有八公山之役!我父李峴,修爲冠絕當世,才智獨步天下,主政能安定一方,出征能平定亂賊,有令黎民安居樂業,而社稷長治久安之能。其既有如此智慧,僅憑韋保衡、劉行深之流,又怎能僅靠在戰場設伏,就讓他一頭掉入陷阱之中?”
楚南懷聲音漸顯低沉:“殿下曾與與韋保衡、劉行深之流正面交鋒,鬥智鬥勇,自然深知其能!”
李曄眸中有了寒意:“不錯,我深知此輩絕無大才!若非如此,以我父親當初之權勢、威望、修爲、才智,都只有從巔峰墜落的下場,而僅憑我及冠時安王府微薄之力量、我練氣低段之修爲,面對此等惡獠,又怎能將其一一扳倒?此輩既無高智,又怎可能讓有驚世之才的我父,入了八公山之甕?!”
楚南懷輕笑一聲:“當日尚有終南山道門從中作梗。”
李曄嗤笑不迭:“牛首山一戰,終南四劍連南宮第一都對付不了,又怎麼讓我父隕落?便縱是五大道門高手齊出,若我父根本就不去八公山,他們又如何得手?”
楚南懷無法反駁:“看來一切之前提,是讓老安王心甘情願去八公山,自入伏圈。”
李曄冷冷道:“我父戎馬半生,乃沙場宿將,常爲三軍統帥,經驗何其之豐,當日亂兵已敗,大戰已勝,我父又怎會爲追擊一個,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的亡命賊首龐勳,捨棄大軍孤身進入荒野?若是我父連‘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常識都沒有,他的不敗戰績又從何得來?”
楚南懷漠然點頭:“看來,老安王之所以會去八公山,必定另有緣由。”
李曄盯着楚南懷:“除非有人以其它緣由,誘騙我父去八公山!而這個人,必然跟我父極爲親近,讓他無條件信任,而這個理由又事關重大並且緊急萬分,讓他不得不去!”
楚南懷道:“若有那個人,後面的理由即便不可思議,老安王也還是會成行。”
李曄雙拳緊握:“當其時,宣宗既崩,我母早亡,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得他如此信任?”
楚南懷道:“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李曄眸中殺氣滿溢:“看來你並不打算否認。”
楚南懷沉默不語。
李曄慘笑一聲:“我父英明一世,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令萬民頌揚,註定要青史留名,卻沒想到,最後竟然爲自己人所害!”
說到這,李曄狠狠盯着楚南懷:“如我父這等大才,自身毫無弱點,幾乎不可戰勝,若非自己人出賣,又如何會敗亡?”
楚南懷依舊沉默不語,但眼角已經開始抽動。
李曄冷笑一聲:“然而人間自有正道,爾等怎麼都想不到,袁天罡最終會救了我父親!”
楚南懷臉色變幻不停,良久,他看向李曄,平素向來渾濁無光的眸子,此刻卻清明如境。
他問:“若白鹿洞真要害殿下,在殿下初露崢嶸、修爲尚且不濟之時,老道直接將你暗殺,豈不省事?”
李曄冷笑不迭:“我父沒有隕落在八公山,反而得袁天師相助,踏入真人境,早在黃莉鄉一役,就已經暗中現身助我。彼時,你便是想要暗殺我,又真有得手把握?而一旦行刺不成,豈不讓我父認識了爾等真面目,弄巧成拙?”
楚南懷不置可否,再問:“既是如此,老道又爲何要屢次助你?鳳歧山之役與河東之戰,讓你名動天下,得利良多,使今日之殿下,威望、權勢、修爲皆遠勝老安王,眼看已有中興大唐之力——白鹿洞爲何要這樣做?”
李曄聞言冷笑不迭:“爲讓天下大亂,爲與仙廷爭鋒,爲使白鹿洞成爲最後贏家!”
楚南懷眼神一變,頓了片刻:“願聞其詳。”
李曄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這才從頭道來:“天下勢力,依大小有教、家、門之分。世間門派,儒釋道兵並列爲四大家,其中儒釋道可稱爲‘教派’,勢力最盛,所謂儒教、釋教、道教是也。與之相比,兵家也只能稱爲‘家’,謂之兵家,勢力要弱一線。而白鹿洞勢力最小,雖然被譽爲天下第五勢力,但每代弟子不過七人,只能稱之爲‘門”。一座山門而已。”
“但無論是儒釋道兵,還是白鹿洞,畢竟流傳千載,且又‘以天下爲己任’,每逢亂世必要現世爭雄,誰不想成爲唯一至尊,一統天地,自立仙廷,主宰萬物生靈、世道運轉?然而在過往的千年中,雖然亂世每有大爭,但道門地位不可撼動,每每成爲最後贏家。”
“在千年鬥爭洪流中,爲了生存發展,迫於形勢,各教各派不得不做出改變。儒教另闢蹊徑,轉而以治世爲中心,替天子牧民,所以每逢天下太平時,儒教都會大興。當其時也,儒士居廟堂之高,手握天下權柄,連道門都只能暫避鋒芒,勢力落入江湖。不過道門自有修行法門,乃世間最完善之體系,所以道門雖然位在江湖,卻能借此跟儒教爭奪修士,保持自身權威。”
“兵家則索性捨棄治國理念,轉而專注於徵戰殺伐之道,所以每逢亂世,兵家戰將橫行沙場,爲人主所倚重,揚名四海青史留名者多不勝數。這兩者都找到了各自的定位,也算蓬勃發展。”
“唯獨白鹿洞,每代弟子不過七人,卻個個儒釋道兵兼修,尤善縱橫術與權謀,所以每每都能在亂世揚名。但也僅此而已。比之其他四門各有立身根本,白鹿洞雜糅百家,其實最是‘四不像’,再加上勢力弱小,所以千年以來,從來沒有真正大興的時候!”
“但越是如此,白鹿洞越是心有不甘,越要攪動風雲。白鹿洞的弟子,個個自視有經天緯地之材,能夠以天下棋盤,以蒼生爲棋子,決定天下走勢。所以千年以來,你們前赴後繼,從未放棄過努力。那張儀蘇秦,賈誼孔明等人,就是你門最耀眼的星辰,也是無數後來弟子的榜樣!”
說到這,李曄停了下來,看向楚南懷。
楚南懷喟嘆一聲,神色莫名。
李曄沉聲道:“你還是不肯說?”
楚南懷苦笑道:“殿下既已洞悉一切,不如就請說完罷。”
李曄一拂衣袖,這便繼續道:“天下不亂,英雄不出,白鹿洞要亂世爭雄,自然不能容忍大唐出現中興之臣,這便是你們要害我們父子的原因。然而有了之前千年的經驗,你們深知白鹿洞實力弱小,即便有門人成名一時,天下最終還是屬於道教儒教。與各門相比,你們莫說比不上儒道,便連兵家都不如,對方好歹成名的弟子更多。”
“所以你們需要豎立一個靶子,讓他成長起來,成爲勢力龐大的存在,來吸引儒釋道的仇恨,成爲他們對付的對象。對這樣一個靶子,你們名爲輔佐,實爲謀害。只有這樣,在儒釋道對付這個靶子,被分去了絕大部分實力的時候,你們的門人弟子,纔有機會扶植你們真正的君主,在鷸蚌相爭的時候漁翁得利,最後問鼎中原!”
“要做成這件事,你們需要這個靶子足夠強大,因爲你們爭天下最大的敵人——道門仙廷,就強大到難以應對。所以你們前期的目標,就是儘可能幫助他,讓他越強越好。過往的經驗告訴你們,再強大的存在,最終都會滅在道門手裡。這是當然,道門可是有仙廷。哪怕那個人勢力再大,仙帝要對付的人,他還能不死?哪怕他佔據半壁江山,羣雄俯首,只要仙廷全力出手,他也只能滅亡!”
“很顯然,我就是這個靶子。”
“從謀害我父,變爲扶持我成勢,你們的策略轉變得迅捷、及時而有效。但這就是白鹿洞,不是嗎?”
“而我也不負衆望,迅速成長起來。因爲我橫空出世,所以我征戰四方的時候,道門仙廷的轉世仙人,都還沒成長起來,我佔據了先機,所以沒人能夠阻止我。於是我平了黃巢之亂,成爲功勞最大的那一個,於是我攻佔了河東,讓釋門的謀劃毀於一旦!”
“因爲扶植我,你們搶佔了先機,讓道門、釋門接連吃癟,也成功讓我變得足夠強大。現在,太原都入了我手,天機都被我得到,我這個靶子已經足夠顯眼,道教釋教仙廷被我吸引了目光,儒教兵家接下來的謀劃,也會重點針對我。”
“於是,你們真正要輔佐的那個人,現在就能安然無恙的韜光養晦,等到時機一到,就再度上演‘橫空出世’的好戲,雷霆出擊,一舉問鼎天下!”
楚南懷張口無言,半響才道:“老道似乎無法反駁。”
李曄道:“你當然無法反駁!我只需問你一個問題,白鹿洞每代弟子七人,如今我都已經攻太原,爲何只見我父李峴,這個本該已經不在人世的老人,卻沒有看見其他弟子?!”
“這個問題當真是不必問,因爲他們已經在了別的人主身旁!”
說完這些,李曄長吐一口濁氣,盯着楚南懷,“所以鳳歧山之役,你們借我的手,覆滅了釋門謀劃,爲你們解決了爭天下的一個大對頭,還讓我成功吸引了釋門仇恨。這真是一舉兩得!”
“所以河東之役,在最關鍵的時候,你帶着我父出現,趕在張忌現身之前,攻佔了太原城!自此,我被仙廷、佛域忌恨,不共戴天,被儒教、兵家覬覦,勢不兩立!”
“當此之際,我已成爲衆矢之的,莫說我還只有十萬兵馬,就算我有百萬雄師,還如何能成事?而偏偏我還有幾分戰力,更得了天機,一時半會兒還真敗不了,足夠給你們擋箭!”
“白鹿洞這個捧殺之策,比殺人誅心還狠毒百倍!槍打出頭鳥,我這個亂世最先冒出來的出頭鳥,可真是戲份十足啊!”
言盡於此,李曄嘴角抽了抽,雙眸一片猩紅,死死盯着楚南懷,殺氣濃得猶如實質。他手指屈動,已經忍不住要拔劍!
而楚南懷三度低頭,沉默不語。
良久,他擡起頭:“殿下說不見白鹿洞弟子,那蘇娥眉、衛小莊如何解釋?”
李曄聲音更加寒冷,口齒間好似都在往外冒着雪氣:“我孤身入平盧時,世間無人知曉,而你白鹿洞,卻已經早一步完成佈局,讓蘇娥眉、衛小莊以一個完美的理由,在路上與我相遇,這真是巧得天衣無縫!若說不是早早就對我有心思,怎能有此謀劃?”
“我信任蘇娥眉與衛小莊,所以你讓蘇娥眉跟在我身旁,進一步迷惑於我,爲的不就是讓我不生疑?至於衛小莊,他建立全真觀,在平盧壓制蓬萊道門,破壞仙廷根基,這難道不是進一步吸引了仙廷仇恨?”
此言罷了,李曄閉上雙眼,長久不言。
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面前的楚南懷已經無話可說。
李曄莫名的笑了笑:“連袁天罡都被你們算計,連飛鴻大士都跳不出你們的佈局,白鹿洞成名千年,你們以天下爲棋盤,以衆生爲棋子,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門人弟子憑着無雙縱橫之才,以經天緯地的權謀之術,不着痕跡就傾覆社稷,決定天下大勢之走向,將無數英雄玩弄於股掌之間......你們還真是不負白鹿洞之名,不曾辱沒初代掌門鬼谷子之威!”
李曄站起身來,仰頭看向天空,目中殺氣重逾山巒,“什麼儒釋道兵,什麼百家爭鳴!爲亂天下,爲自身功業,天下英雄,不過是一丘之貉!”
他收回視線,再度看向楚南懷的時候,盧具劍已然在手,噴薄的靈氣縈繞劍身,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論佈局之深遠,論心思之深沉,論勢力之龐大,你們無不做到了能做的極致。亂世當道,妖魔並出,仙佛同戰,是你們讓着人間變成煉獄,令衆生皆爲鬼魅!”
“但是那又如何?我既生於當世,奮鬥於此間,自當手握帝劍掃六合,承秉帝道立綱紀,御仙役魔證帝業!”
言罷,李曄眸中厲芒一閃,盧具劍如電掃出。
於是血光乍現,楚南懷人頭飛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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