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祭

太和宮,本是帝王圜丘祭天前齋戒三日的齋宮,是以,距離昭陽宮相去不遠。

緋顏推開軒窗,四下,真是靜啊,雨雖停歇,但,甬道還是被日間的雨所濡溼,在月色下宛如水銀鋪就般, 熠熠生輝。

她看着這些景緻,宮外傳來內侍疾走的腳步聲,驚起了樹上的宿鳥,啾啾叫着,飛入月影的濃處,隱約間,她彷彿聽到宮外,承恩鈴的冷冷有聲。

旦凡宮內有嬪妃侍夜,低位的后妃由馱妃公公沿着小道直送昭陽宮,而高位的后妃皆會乘承恩車由甬道送往昭陽宮,爲了讓夜行的宮人隔着距離便讓道於承恩車,是以,車的兩端,各垂四個金色的鈴鐺,隨着車輦的前行,清脆地響于禁宮的甬道上。

今晚又是哪宮的高位呢?

即便有四月她不在宮內,可從冥霄處所知,如今宮中,並無多大的變化。能稱上高位的,無非是九嬪之首秦昭儀、蓮妃、盛惠妃、沐淑妃、華珍貴妃五人,但,能進得了玄憶心的,恐怕僅爲林蓁和紀嫣然吧。

曾經他爲了相伴有孕的林蓁將齋戒的時間延長爲一月,現在呢?不過三日,三日之前,他仍可坐享這後宮的美色無邊。

真的很好

她的心,不會痛,一點都不會。

手嵌進窗棱中,無意識地一摳,倒是讓那春蔥一樣的粉甲斷了半截,她擡起纖細的手,用力地一扮,將那斷了半截的粉甲坳去,那斷裂處,毛刺不平終是不復光滑。

但,又何妨呢?

斷掉的東西,留着,也沒有趣味。

譬如,讓她厭惡的虛僞,她都不會留,哪怕,她母親留給她的這張臉她都可以毀去,僅是,這張臉對着銅鏡,只會讓她想起,她的愚蠢,和那人的陰狠。

鳥驚啼聲亦漸遠,宮牆深深,牆外有幾株不知名的樹影高過宮牆 ,枝葉疏離地探進牆來,月色下,重重的殿檐猶如金色的獸脊,冷冷映着那蒼茫的月華,格外叫人覺得淒涼清冷,她輕輕地,抒出一口氣,竭力讓心神繼續做到淡寧。

她不該有任何的介懷,這本就是那人的本質,以往的她,被矇蔽得甘願委屈,也不去想做爲一個帝王,最真實的本質。

擾亂自個的心境,對此時的她來說 ,並非上策。

如是想着,她伸手,想合攏軒窗。早早地歇下,對她,纔是好的。

剎那間,卻看到,一道黑影,咻地往對面殿中掠去,那殿裡,住的,亦是一名聖女。

因着聖女的身份矜貴,故,她們每人,皆可歇於獨立的一殿。

除去七名聖女之外,一直到玄憶齋戒前,冥霄都會以祭司的身份暫居於太和宮的祭殿內,焚香祈福,並撰寫祭天的頌文。

此外,宮門四周皆有禁軍把守連嫉嫉夜間未得每殿門前的鼓鍾傳喚都不會擅入太和宮。

源於這裡,是最聖潔的太和宮,亦是該絕對清靜的地方。

所以這黑影,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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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顏有些驚愣,心底,卻洇出不祥。

再凝眸時,哪裡還有什麼黑影呢?

她看到對面殿內本來映於茜紗窗內的燭火也在這時,咻得熄滅。

有極濃的不安湮起。

這宮裡,本來就並非太平之地。

縱然,她和那其餘六名聖女相交甚淺,可,還是不由自主取了一件披風,甫繫好,打開殿門,蓮足輕移,往殿外行去。

太和宮的格局是按着太行八封所建,甬道錯陌,她繞着甬道往那宮行去,空氣裡的靜隘愈發地深,隨着這層靜謐糾纏而來的,竟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氣味,這種氣味於她是熟悉的,她的腳步纔要再往前移去,突然,身子被人輕輕一拉已然騰空凌起,她並未有任何的驚惶,甚至,連回眸都沒有,因爲,耳邊,傳來冥霄低低的聲音:

“此時,並非你好奇的時候。”

緋顏脣邊露出一個莫祭何的笑意,果然她還是差點又做了不該做的事。

“你這麼晚在這,莫非,又是你棋局中的一步?”

語音落,冥霄帶着她穩穩落在殿檐的脊上,一點的聲響都沒有,隨後 ,輕輕搖了一下頭,接着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緋顏纖白的手落在檐瓦之上,月華下,那些瓦都着了琉璃一樣的色澤。殿內沒有絲毫的聲音,僅是那腥甜的氣息愈濃,她的手有些發冷,冥霄的神情,亦並不輕鬆。

隨後她看到,那黑影驟然從殿內出來,須臾便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約摸過了一會,靠西一殿,門緩緩地推開。

緋顏居高臨下地望去,看到一名聖女法生生地提着一盞宮燈出現在殿前,宮燈被夜風吹得忽明忽暗,襯着樹葉的簌簌作響,緋顏的披風亦被吹得揚起,雪色的披風在夜色中,即便於宮殿的檐頂,仍是突兀的,冥霄的眉蹙緊,他的手從她身後扣過去,不露痕跡地把披風擋下。

緋顏愣了一下,側首看着冥霄他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倒有一點地訕訕。

“這顏色真不好。”她極輕說出這句話,自己伸手,攏住那些隨風飄起的輕薄披風。

就在此時,一聲尖叫聲響徹太和宮,冥霄卻重重抒出一口氣,他的手攬到緋顏的身上,低聲:

“還是發生了。”

隨後,在宮門禁軍未進來之前他迅速地攬起她,疾快地掠到緋顏住的那殿,從側面的窗中躍了進去。

這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快到,當他帶着她落到殿內的地上時,緋顏仍能覺到她的心,竟還是砰碎地跳着。

殿外傳來疾疾地腳步聲,從宮門一直奔到對過的殿裡去,接着,太和宮入夜的安靜蕩然無存。

“你再不走,恐怕,與你也拖不開干係。”緋顏的眉顰了一下,在冥霄的視線望過來時,旋即鬆開。

今晚之事,並非與冥霄有關,可,從他的話語裡,似是預見到了會發生,卻又並不阻止。

是不能阻止,還是另有謀劃呢?

玄景最後對她說的話,猶在耳邊,這宮裡,有一股連玄景都曾害怕的勢力。

這股勢力,今晚,終於,還是出手了。

“嗯或許,這反而是你要的。”冥霄似乎洞悉到了什麼,語音雖低,清晰入耳。

說罷,他復從殿後的軒窗躍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的那剎,殿前傳來嬤嬤急急的叩門聲,緋顏攏了一下剛剛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鬢髮,上前,輕輕打開殿門:

“何事?”

“聖女,您沒事吧?”

緋顏搖了下頷首,嬤嬤方舒了一口氣,緋顏的目光越過嬤嬤,看到,其餘七殿皆亮起燈,而冥霄一系緋衣從祭殿走出。

他換衣服的速度,也真的很快。

“究竟發生何事?”

他問着一名匆忙奔至他面前的禁軍,未待禁軍答話,卻見剛剛那名發出尖叫的聖女,被兩名嬤嬤扶着從對面的殿內出來,離得近了,駭然,正是日間失態的楊媛。

楊媛的目光有些渙散,當看到緋顏時,立刻掙脫那兩名虛浮她的嬤嬤,飛撲了過來,手扯住緋顏的裙裾,痛哭失聲地道:

“你騙我,你說我們是聖女,不會死的。爲什麼鸞鸞就死了呢?你騙我!我們都會死的! ”她的手上滿是鮮血 ,這些鮮血讓那雪色的紗裙上皆染了一種別樣的色彩。

緋顏俯下身,手伸出,將幾乎崩潰的楊媛攙住,因爲她的身體幾乎就要癱軟下去,再支撐不住。

“你不會死,你看到的,不過是幻覺,都是幻覺!”她扶住楊媛,清冷的眸子望進楊媛渙散的眸光中。

隱約地,她似乎聽到,那名禁軍向冥霄稟着什麼,在楊媛的失控聲中,入耳的僅有兩字“自盡”,其餘的話,皆聽不清。

而楊媛望着她,卻沒有象上次那樣平靜下來,開始碎碎唸叨着誰都聽不懂的話,她的手上,皆是腥甜的鮮血,冥霄不知何時,也走到她們的跟前:

“帶楊聖女到祭殿,另外,把其餘六名聖女都帶往祭殿。”

“是。”嬤嬤躬身應命。

緋顏扶起楊媛一併向祭殿行去,身後,只聽冥霄再次吩咐禁軍道:

“速去稟告皇上。”

禁軍喏聲,匆匆而去,今夜的月色愈發的深暗難測。

緋顏經過冥霄身旁時,僅看得到,他又是莫奈何地一笑。

這一笑中的滋味,惟有他自己明白。

緋顏的心,隨着楊媛瀕臨崩潰的哭喊,終是起了一絲瀾意。

她,還是無法做到止水不驚。

昭陽宮,承恩殿。

紀嫣然僅着煙水碧的褻衣褻褲,外披同色輕薄的紗羅,站在承恩殿中。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承恩殿,與其說,此刻,她懷着期待、忐忑,不如說,僅是難以言喻的不安。

她只有一次這麼不安過,那次,是在清蓮庵,林嫿墜崖前。

事態發生的太突然,完全出乎意料。

所以,她會不安,而,每次她的不安,無疑都只和玄憶有關。

因爲,他是她在這世上,另外一個親人,也是,從小,和她一樣在孤獨中長大的親人。

至於攝政王,縱然,是骨血至親,卻,還是有着不親近的疏離。

有些時候,她無法看清,攝政王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包括現在,他讓她做的事,哪舊,她知道定是爲了玄憶好,卻,依舊無法贊同。

即便,血濃於身,有些隔週,卻早在當年,就深種了吧。

殿內很安靜,僅有更漏的聲響,昭告着時間的流逝。

鼎爐籠了龍涎香,幽然沁心。

這是玄憶第一次翻她的牌她亦明白,這對她來說,和他來說,其實都是種煎熬。

“皇上駕到 !”殿外,傳來內侍的通稟。

她微轉眸華,透過明黃的紗慢,一層一層的,那道身影,終是越來越清晰。

襲茹、紫燕掀開簾子,他走進內殿,身後,那重重疊疊的紗幔,復放了下去。

“臣妾參見聖上。”福身按着禮規參拜。

“平身。”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的情緒,很靜,這份靜,僅讓她聯想到深潭的死水。

“讓臣妾伺候聖上吧。”紀嫣然淺淺地笑着,眸華若有似無地掠過簾外,那倆抹伺候着的身影。

按着慣例,本該是司寢三女官伺候,今日,獨獨換了那倆人,可見,還是不放心啊。

今晚,若要玄憶真的臨幸她,不僅是他所不願的,他和她之間,也就不純粹了。

“嫣然—— ”玄憶剎那洞悉了眼前女子的想法,雖有一絲的愣然,可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這般的善解人意。

紀嫣然輕輕解開玄憶月白的便袍,裡面則是白色的中衣,玄憶並未有任何的推託,僅是看着她,眸底深坳地,讓人無法凝視。

紀嫣然輕淺地笑着,伺候他褪完外袍:

“聖上,早些安置。”

她引着玄憶往榻上行去,隨後放下榻前的三重帳慢。

玄憶與她二人,坐在寬大的龍榻上,龍榻四柱皆飾以龍雕騰雲的圖案這些圖案,她第一次看到,心裡,就有種不喜歡,總覺得,太過壓抑。

眼前的這名男子,二十餘載,應該就是在這種壓抑中度過的。

而她,如今能爲他做的,或許,也僅是舒展掉,今晚的這一份本不該有的壓抑罷。

當然,也是爲了她自己。

紀嫣然復望了一眼帳幔外,俏生生地一笑,身子靠近玄憶,手輕輕拉過他的中衣袖籠,纖手從袖籠起隨即取出一柄碧綠的匕首,未待玄憶反映過來,她掀開紗羅,在自己的腳心,迅速地劃了一刀。

玄憶要阻住她的手,還是晚了一步,整個動作,她做得十分地快,並且一手拉過旁邊的白練,將血滴在白練上。

這是她舒展開這份壓抑的法子。

至於,攝政王對她的囑託,並非她所要追求的。應付一時且一時吧。

“好啦,可以暫時交代過明天。”

她把匕首雙手奉還給玄憶,這是他護身利器,即便是就寢,都不會離身。

她知道,從小,她就知道,他所放的位置。

原來,在小時候,她就用心去觀察他的所有習慣和喜好。

於是,這種觀察,在今日,反倒意外地成就了她的這個法子。

因爲,做爲侍夜的妃子,是藏不得任何的器皿,連頭上的髮簪,都是不得帶入的。

她把匕首遞還予他,把蓮足縮回裙內,足底的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的。

“呵呵,幹嘛這麼看着臣妾啊,臣妾一直把聖上當做哥哥,臣妾也知道,今晚,礙着攝政王,您不願違了他的意,才翻的牌。”紀嫣然略略側過螓首,看着玄憶,用小時候一貫說話的方式緩解此刻帳內的氣氛。

她說的聲音很輕,是以,帳外的耳朵該是聽不到的。

“謝謝……”他的聲音很低,回身,從牀邊的櫃中,取出一瓷瓶,“塗上,會好得快一點。”

對於這樣的女子,這樣設身處地爲他着想的女子,再多說任何話,亦是空的吧。

他明白自己的心,今晚,哪怕他翻了她的牌,對攝政王所說的,也不過是“盡力而爲”這四個字,這四字詮釋了他的心,根本是爲不得的。

那晚,他的瞳兒第二次醉酒,喊出的那些話,如此深地印在他的心裡,抹不去,亦忘不了。

也是在那晚,他說過,要給她一個解釋,可還沒有等到他的解釋,她就不在了。

失去她,和失去林蓁,留給他的不同,到了今日,他終於清楚地可以區別。

林蓁被廢冷宮後,他曾用每日的翻牌,來填滿心裡的空落,而,在失去她之後,他竟沒有辦法,讓自己繼續去履行一個帝王之於後宮該盡的義務。

原來他對她,和林蓁的感情,真的,是截然不同的。

源於她和林蓁對他所付出的意味,也是完全不同的。

可,他在她的面前,卻還說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話,僅爲了不想破壞最初心底的那份美好。

那份,在一開始,就夾雜着其他味道的美好。

紀嫣然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她的手接過那藥瓶放於一邊,隨後,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猶如小時那樣。

彼時,她一直喜歡,他牽着她的手,帶着她,在免朝的時候,遊遍整座後宮屬於孩子們的天堂。

縱然那個時候,他快要大婚,縱然那個時候,她還不知世事。

但,真的很快樂。

這些快樂,是從什麼開始變的呢?

是在他大婚以後開始轉變的。

然後,她只能出宮,繼續回到攝政王府一直待到十七歲,才轉了另外一個身份進宮。

那天起,她叫紀嫣然,遵着攝政王之命,成爲他的后妃。

她從沒有喚攝政王一聲父親,在她有記憶開始。

雖知道,他就是她的父親,但 ,他對她的疼愛,始終不及玄憶予她的情誼,哪怕,僅是兄妹的感情。

“聖上,是臣妾該對聖上說謝謝!”

她接着他的話,她的手心,能覺到他手背的冰冷,以前,他的手總是那麼溫暖,如今,竟是連她手心的溫度都暖不了。

“朕還要你來護全,朕卻護不了你們任何一人。”玄憶說出這句話,眉心蹙得久了,川字,隱隱若現。

“聖上一直護着攝政王,臣妾豈會不知呢?再則,若聖上心無仁幸,又怎會是臣妾心中的聖上?臣妾知道,您爲了攝政王,念着他的養育恩德,費心周旋在前朝這麼多年,卻始終不剪除他對您日益掣肘積重的羽翼。縱然,他於您,並無二心,可,在權利面前,始終,他還是一個凡人。這些,若非您的忍讓,他那日的所爲,早是欺君闔上的大罪……”

每每提起這一事,她心底的愧疚總無法淡去,甚至於,她曾認爲,玄憶定會誤以爲是她先通傳了朝中的攝政玉,才導致林嫿的死,可,玄憶卻並未對她有過一絲的質疑。

在她想要澄清時,他只說了一句話,他相信她,而信任,也是那名女子教會他的。

信任,看上去很簡單,真正做到,是極難的。

也是這一句話,讓她更篤定,爲了他,哪怕再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開心快樂就好,至於,其他的,不是她該去想的,她也不願意勉強任何事,否則,只會讓她自己陷入不快樂中。

“王父這麼多年對朕的恩德,朕,是不會忘的。只是,嫣然,你這樣陪着朕,愈加讓朕愧對於你。”

“這是當初,臣妾進宮時就知道的事啊,您是臣妾除了攝政王以外最重要的人,臣妾願意陪着您,替您分憂。因爲,你該知道,以臣妾的身份,攝政王,是不會容臣妾下嫁任何人的。”這句話,她說得卻是動容的。是啊,她生來就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和玄憶,其實是一關人,對於感情,她更加不會有任何的期待,源於,她曾經目睹過,愛愈深,痛愈濃。

她不要難受,活一天,她想要的,很簡單,就是快樂。

如今,哪怕,活得不純粹,但快樂,就夠了。

待在他身邊,替他分憂,就是最快樂的事。

“聖上,但,臣妾有一句話還是不得不說,倘若不是聖上前幾個月不翻牌子,也不會有今日攝政王之請,聖上該比臣妾看得更明白,皇后廢黜,貴妃失子,儲君之位,更是前朝關注的焦點,若皇上再這樣虛設六宮,怕只怕,到時引起的非議更甚,倘婕妤泉下有知,定也不願聖上的英名因其受損。”

那名女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那樣的重,所以,容許她,以那名女子的名義,來勸他吧。

畢竟,雨露均澤,是他爲帝一日,就不得不履行的義務。

玄憶的手拿起她放於一旁的藥瓶,親自替她打開紅頭塞子:

“再過兩日,朕就會齋戒太行宮。儲君的人選,朕心裡也早有所屬。”

紀嫣然從他的話裡敏銳地覺出一種不祥,難道——

“聖上! ”她的聲音略略提了些,看到簾外的影子,仿似有些覺察,忙加了一句,帶着柔意纏綿:“聖上, 不要……”

說出這句曖昧的話,她的臉彤紅着,這抹彤紅映進玄憶的眼中,不由得想起那總會不時就羞紅着臉,傻傻說話的女子。

強定心神,繼續道:

“朕決定御駕親征東郡,不出意外,東郡的形式即將有所轉變,朕不得不親陷陣前,以定軍心!”

果然,他還是選擇了出征 突然,她湮起一種濃濃的懼怕,這種懼怕是那樣的深,源於,前朝,先帝也是崩於最後一次的御駕親征之上。

她不要——

她真的不要,她幾乎是沒有任何顧及的,撲進他的懷裡,第一次地,失控:

“不要,聖上,真的不要!”

“嫣然,惟有這樣,才能真正了斷一些事,你該比朕更清楚,若天相在七月初七,仍沒有轉圜,朕將面臨的是什麼。”

“一定會有轉圜的,一定會!什麼熒惑守心,既然,臣妾都能夜觀天相,做出預示,那麼,臣妾這次同樣不會看錯,而這一次,臣妾相信,臣妾一定不會看錯的。”

說完,她低聲:

“聖上,早些安置吧。說這麼多,臣妾忘記上藥了呢。”

說罷,她接過藥瓶,略轉身子,背對着玄憶,掩去,轉身時的漸濃的擔憂。

畢竟,她真的沒有十足的把握,確信,所觀測的天相,真的無誤。

就在這當口,殿外突然傳來順公公急急的稟告聲:

“萬歲爺,請您即刻移駕太和宮!”

“何事這般驚惶?”玄憶淡淡問。

“聖女鸞鸞自盡於殿內!”順公公的聲音沒有辦法平靜,因爲,連他都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紀嫣然略側螓首,早將藥上完,隨後,輕聲:

“果真是耐不住了。”

“朕知曉了,但,此時,天色已晚,明日再議,爾等今晚,將所有聖女皆置於一殿,令嬤嬤隨侍身邊。”

他當然不能現在就去,否則,這場戲,就演得並不算出色。

製造這起事的那人,恐怕要的也是讓他停止臨幸紀嫣然吧。

這人終於,漸漸顯現了出來,而他,清明於心。

是的,清明於他的心中!

“聖上…”紀嫣然讀得懂他神色裡的意味,輕聲道。

“朕沒事。”

他抒出一口氣,紀嫣然柔柔地一笑。

華帳落,暖融春。

當然,翌日,伺候洗漱的宮女,也看到了,那一方帶着乾涸的血跡的白練。

福如,清楚地在彤史上記下:

乾永二年七月初一,帝臨蓮妃,留。

緋顏在祭殿內,隨其他五名聖女,一直等到了天微明,方聽到,外面傳來帝王行仗的聲音。

他果然,一夜春宵短,任何事,都比不上他雨露恩澤的重要啊。

隨着內侍的通稟,緋顏淡漠地隨其他衆人一併地跪伏於地。

那明黃的袍裾上,繡着猙獰的九龍圖紋,從她的眼前行過時,她的心,其實覺不到任何的疼痛。

也沒有絲毫的酸澀。

只是她把昨晚斷掉的指甲處, 不自禁地深深地叩進另一指的指腹,原來,還能覺到疼痛。

不過這些疼痛,於心,是沒有關係的。

“臣護衛不利,導致鸞鸞自盡,實有負聖託!”

冥霄率先,復跪於地,而,那名目睹現場的楊媛已被他在昨晚用攝心術攝住,不會再有任何失態的行爲。

“如今祭天時日漸近,朕若罰你,也於事無不補,不知,北歸候,有何補償的法子呢?”

“臣——”

“啓稟皇上,民女有奏。”緋顏驟然,從一旁站出,躬身道。

這一站,她沒有任何地猶豫,她也知道接下來說的話,會將自己推進怎樣的境地。

可,她不悔。

這一局,是她自清醒過來的那日,與北歸候定下約定時,就一併決定的局,期間雖有她不可估的事情發生,譬如此次祭天要用七名聖女,卻,更堅定了,她這一步走出時的絕然。

這個局,是她和玄憶倆人的局 ,與任何人,都不再有關係。

“呃?”玄憶的視線落在眼前這名女子身上,她的裙釁猶帶着血色印子,但只這一瞥,他的心,還是不由地想起,心底最柔軟處的那名女子。

她低垂螓首的樣子,與那名女子,重合在一起,剎那,他甚至就要認爲,她回來了她還是回來了!

可,她的聲音響起時,將他的臆想撕破,甜婉的聲音,怎會是他的瞳兒呢。

“請皇上,暫且容其餘聖女回殿歇息,昨晚發生那樣的事,她們一宿都未歇好。而,民女所要奏的法子,也與她們無關。”

她的語意仍是淡極,惟冥霄品到了,她話裡的另外蘊夾的味道。

應該只有他聽明白了,畢竟,誰都不知道,眼前這女子是誰,自然也聽不出她語意裡,那種連她都可能未察覺的酸澀味。

“準。”玄憶將眸光投向別處,斂迴心神。

那五名聖女,如釋重負般退出殿外,殿內,僅餘着他們三人,還有順公公。

“皇上,七月初七,極陰七女祭天,無非是沿用史書記載的七陰火祭, 以求得星宿移位,變劫爲生。但,如今,聖女僅餘六人,還有五日的時間,若要勉強再去尋一名聖女,且不說,其是否甘願爲蒼生祭天無悔,若不慎,更會引起民心的逆反。”

是,按着時間,惟有從鎬京附近選取聖女,不過,這無疑,將會引起京城百姓的紛爭,人都是自私的,圜丘祭天,歷來祭的都是北郡的女子,於西郡,自然是淡漠如斯。

“嗯。”玄憶未置可否,繼續聆聽。

這名女子,她的淡寧,始終是不象他的瞳兒。

“史書記載曾有三次,化解熒惑守心之災劫,兩次,是七陰火祭,還有一次,是以至陰女子血祭於七月初七,而,民女,正是閏年九月初九生的至陰女子,若以民女之血祭天,應與七陰火祭是一樣的。”

她跪叩於地,雙手攤合,語音裡,滿是肅穆:

“民女甘願血祭,懇請皇上,將其餘五女發還故土,既然心不誠,勉強祭天,上蒼定會責怪 !”

冥霄閉上眼眸,她始終還是選擇這一步,從她問他要來那些書籍開始,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這樣做,與其說,她謀算着顛覆周朝,不如說是拿命去賭一個解釋。

只是她卻不識自己的心或者說,她寧願不識真心所想。

僅願用恨來撐到今日。

“血祭?”玄憶嚼過這兩個字,遂淡淡道,“北歸候,你認爲如何?”

“血祭,確有此說,可,血祭不僅僅是要至陰女子,還需—— ”冥霄欲言又止,“皇上,請恕臣無罪。”

“恕你無罪,說罷。”

“血祭需至陰鳳格的女子,方爲真正的血祭。”

史上血祭上蒼的那名女子,正是北秦煬帝尚未迎娶的皇后。史記,雖使星宿移位,煬帝安然執政至終,但爲了紀念這名女子,煬帝終生未立皇后。

這些他知道,所以,緋顏自然也看到。

“鳳格—— ”玄憶的眸華愈發深邃地凝着眼前的女子。

“大膽北歸候,竟敢妄議鳳格!可知,這是大不敬之罪! ”

鳳格之意,直指生來具有成爲皇后命數的女子,如今,周朝方廢黜皇后,這樣說,自然是大不敬的,甚至,還帶着別有用心的味道。

“北歸候,民女是閏年九月初九,辰時,正西位,隕星落時所生。”

緋顏輕輕說出這句話,清蓮庵那名姑子說得沒有錯,她的命格,在她看了那些書籍以後,已然清明於心,正是書中所說的,至陰鳳格。

雖每四年就會輪一次閏年,但,符合這些條件,能應得上鳳格的女子,概率卻是極低的。

所以,她註定成爲主公相中的最重要的棋子。冥霄一念起時,忙接着她的話稟道:

“啓稟皇上,聖女緋顏正是至陰鳳格。臣之前尋仿時,只按着七陰祭天去尋,是以,倒是臣的疏忽。”

冥霄低垂的目光,斂去莫側的神色,複道:

“臣願以北歸之神祭之職做爲擔保,若以緋顏血祭上蒼,定能化解這場天劫!”

說罷,他跪於地,雙手攤上。

這是神祭的拜禮,也代表着,北歸候願以其命做保此次的天祭。

玄憶望着跪於地的倆人,尤其那名女子跪於地的樣子,心底,驀地一悸。

“準。”

他說出這句話,祭天,但願,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也是一次,不會成功的祭天。

“吾上安泰 !”緋顏復叩首。

那五名聖女不會死,昨晚那名,“自殺”的聖女,本來也可以活,可惜,這宮裡的那股勢力,卻始終容不下,試圖破壞這次祭天的勢力,無疑正是玄景口中所稱的吧。

並且,難道,真的僅僅意在破壞祭天,還是想籍着祭天的失敗,再做出什麼事來呢?

這些,她不願再去多想,這一賭,剩下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生死,也懸在這最後的一線。

而,從後日開始,她將在這太和宮的祭殿,以聖女的身份,同玄憶一同進行最後的齋戒。

三日的時間,不算長,對於她來說,或許,已帶表了此生的盡頭。

冥霄望着眼前的這名女子怎樣濃的愛才讓她自以爲蘊升出這些恨呢?

他的心底,驀地涌起一種不該有的憐憫,這種憐憫,讓他不由得手握成拳,藉着手心的運起的定力,方將心神強自鎮靜下來。

北郡,明成。

四壁燭火的搖曳中,一名白髮的女子,神色有些悵惶地,隨着一玄衣女子走進那處,看起來,森冷恐怖的宮殿。

這座宮殿,建於地下,若沒有那女子的引領,她想,誰都無法找到這處地方吧。

白髮女子,容貌在年輕時,應該是極美的,只是,現在,她看起來,滿臉皆是憔悴,或者,更多的,是一中恐慌。

在她過去的四十多年中,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恐慌,甚至,在她親手送當時的皇帝上路時,她都沒有過恐慌。

而現在,她第一次,明白恐慌這個詞的意義。

“到了,姬夫人自己進去吧。”

玄衣女子停下步子,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但,她的臉,實際卻是一張極其可愛的娃娃臉。

“好。”

被稱作姬夫人的女子,正是昔日,把持南越朝政二十餘載的太后姬顏,如今的她,再無昔時的風姿凜然,只猶如一個遲暮的婦人般,步伐帶着踉蹌地進入眼前的某處殿門。

裡面,很安靜,玄色紗慢, 垂掛於她目可及的每一處,她心裡,是急迫的,可,走得,卻沒有辦法更快。

這半年多的忐忑,忐忑最後蘊成的恐慌,終於,還是到頭了。

“你來了。”殿內響起一名男子的聲音,冰冷刺骨,她的目光搜尋着聲音的來處時,這纔看到,最前面那方黑色幕布後,一道軒昂的身影若隱若現。

“是,我來了。”

“很好,孤所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慎遠呢?我要見到慎遠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纔會把你要的東西給你。”

她的聲音裡有着再掩飾不住的顫抖。

這一輩子,她沒有試過被人脅迫的味道,哪怕在南越亡國那日,都沒有!

可今日,她卻必須受這種脅迫。

真是諷刺!

“他目前很好,但你若不現在把東西交於孤,孤並不能擔保,下一刻,他是否還這麼好。”

幕布後的聲音愈漸地冷冽,沒有任何的感情,每一句話說出,僅帶着如這地宮一樣森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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