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翌茹哽咽着沒有說話,連連眨了眨眼,硬生生將眼淚阻隔回去。
玉面撫起她來:“我本不願對你說的,只擔心受你情緒影響,腹中胎兒不穩,但、但也怕你心存幻想反倒誤了終身就更不好了,該斷則斷。”
邢翌茹長長輕喟道:“翌茹已下定決心斷了乾淨,故而,一時情緒上來罷了,師父莫要擔心,睡一覺,便好了。”
“如此,甚好。”玉面道:“我這幾日有事,無法教你辯藥,也剛好,你再重新鞏固一番,以免日後忘了。”
“是。”
靜靜地送走玉面,邢翌茹站在河邊久久沒有離去。
輕輕的月光撒下,宛如他溫柔的親吻。
邢翌茹閉上眼睛,記得他在大雪紛飛的時候說:“在下容舒澤,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
“我差個落腳的地。”
他笑道:“那正好,我也缺個說話的人。”
……
“你要哭就哭出來,這裡就你我兩個,我又不會笑話你。”
……
“邢翌茹,你若覺得欠着我不舒服,便再多一次罷,反正我也頗爲受用。”
他拉過她的手,相擁着往外一竄,兩個人自馬車上橫掉下來,一路翻滾而下,她被死死地抱着,而他的後背已千瘡百孔。
……
“從今日起,再讓我看到你吹冷風,或者是做任何關於冷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治你。看着辦吧。”
“你,立刻,馬上把腳裹進被窩去。”
“我不介意再抱你……”
……
“我若說我不捨,你會不會信?”
她自顧將袖裡的字條反手遞了上去。
手在身後被輕輕挽起,字條被他收去,而空了一陣,掌心又多了件冰冰涼的硬物。
“一物換一物,很公平啊。”
……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倘若順利,怎樣都好。”
“怎樣都好?這就好……”
……
“邢翌茹這罪非誅九族無法消解皇上心頭之恨……既如此,草民懇請皇上,將我二人屍身同葬一墓。”
……
“我無法裝作什麼都沒有過,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我不喜歡我們以後什麼都沒有。”
“容舒澤……”邢翌茹睜開雙眸,復一片清澈明朗。
原以爲時間一天一天地過,想他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心痛的感覺一天比一天淡,可惜兜兜轉轉,玉面的一句話讓她回到了原點。
終究,還是在自欺欺人。
“可是容舒澤,我還是覺得記得你比忘了你更快樂。”邢翌茹擦去嘴角的淚,望着天邊的月,笑。
倏而,覆在腹上的手緊了緊,她驀然秀眉一蹙,而又一舒:“孩子,是你在喚娘嗎?”
邢翌茹的脣邊不時泛着笑容:“三個月了……倘若你爹在,又不知會怎樣顧着我說,外頭風大,快回屋去?……好孩子,我們這就回屋去!”
邢翌茹踏着月光,徑自回了房,風乾了淚也定格住了笑。一夜好眠。
……
玉面近日其實和這兩個月來並無兩樣,只是話比以前還要少,邢翌茹覺得她似乎有事瞞着自己,然而,對於玉面不願意主動提及的話,邢翌茹還是很有分寸地不去打探。
天氣漸涼,放在往常,邢翌茹定然不會多做在意,只是自從有了孩子,她做事總是瞻前顧後,生怕自己身子不好給影響了去,故而還未入冬,便將棉被拿出來放在牀側,以防冷着,而衣服也多添了一件。
這日,邢翌茹給尚未出世的孩子繡肚兜,第一次接觸這東西,叫她一個成日舞刀弄槍的大將軍如何使得。加之身邊又沒一個會的,不免老是出錯,出了錯重新來,反反覆覆,竟也沒有發脾氣。反倒是不知所以地大笑起來:“好孩子,孃親太笨了,也不知你師奶奶會不會……我要不要去找她呢?”
邢翌茹躊躇着走在路上,不敢走得太快,小步前行,本與玉面的院子就隔不遠的距離,頂多不到一刻時間,邢翌茹卻因着心中有事行了大半柱香。
她自被玉面救起時是在一間客棧中,而當時玉面還易了容,爲了躲開搜查的官兵,邢翌茹也易了容,所有事情均由玉面安排,僱馬車,離開京城,上山,邢翌茹至今也沒有問自己身處何方,她也不需要知道,反正只要離開他,天涯海角去哪裡都好。
而玉面提醒她,不得離開她的小木屋五里以外的範圍活動,而這範圍之內,玉面的院子也不得進入。
所以邢翌茹只得站在樹下,望着竹籬圍着三個小木屋而成的院子大門等着,等着她出來。
手裡還拿着繡了幾針的小紅肚兜,心想着權且當做散步好了,靜靜地來回踱步,曬着初秋午後的暖陽,念着自己的孩子是像他多一點還是像自己多一點。
“還是不要像你爹了。”邢翌茹喃喃自語道:“免得我看到你就想到他……”
但隨即又道:“可是孃親不看你也會想到他啊,那你還是像你爹多一點好了,起碼我還可以睹物思人……睹人思人……”
“可是我爲什麼要想他呢……我可以有自己更好的生活啊,沒準我以後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子……即便沒有,我也可以自己過的很好啊,有天有地,有師父,有你。”
“好孩子,等你長大後,孃親帶你去漠北,見你的馬爺爺,方叔叔還有林小叔叔,還有四兒阿姨和小五阿姨……她們肯定不喜聽阿姨二字,非逼着你叫姐姐纔好!不害臊的小妮子,心裡想什麼,娘都是知道的!”
“至於那個柳殷直……他們就都不要見了,娘再不想踏進京城一步,歐陽豫如此,容舒澤如此,娘累了……”
“除了京城,哪兒都能去,我們去看這天廣地闊高山流水……好不好?”
“你沒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哈!”
“啊——啊——”邢翌茹只聽一聲驚呼,猛地從自我意識中被拉扯回來,她心下一急:“師父?!”竟大步一邁,躍進了院子裡。
聲音自最左邊的屋子裡傳來,邢翌茹生怕玉面出事,忙不迭破門而入,闖了進去。
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桌椅橫飛,而蜷縮在牀角的人瑟瑟發抖,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邢翌茹覺得,她在害怕,可她究竟在怕些什麼?
“師父……”邢翌茹試探性地柔聲喚了喚:“我是翌茹,師父。”
角落那人依舊沉浸自我,沒有意識到來人,邢翌茹靠近了方聽仔細了點兒:“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不可能……怎麼會啊!”
“師父你怎麼了?”邢翌茹不敢妄自上前,提聲又喊了一道。
“怎麼了?!你告訴我怎麼了!”玉面驀然擡頭衝她發了瘋似的大喝起來。
邢翌茹乍一見她,後背悚然:“師、師父你怎麼了?!”
而一貫絕美的不老容顏竟然變成了一副七旬老人的褶皺臉龐,邢翌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但下一瞬立馬強自收起駭意,不敢透出絲毫憐憫,而仿若無事般道:“師父,身子不舒服嗎?”
“你沒看到嗎?我的臉壞了,好不了啦!”玉面幾近癲狂:“我的臉從來沒好過,再也好不了了!紫薇金花救不了我,勾魂花也救不了我!”
玉面嘶聲哀嚎:“因爲那個賤人毀了容了!你告訴我怎麼辦啊!”
“師父!”邢翌茹忙抱住她,腦中電光火石,閃過容舒澤說的話來,不禁安慰道:“師父別怕,不要怕!藥師佛一直愛着你,他愛的人是你,一直是你啊……師父?”
玉面在她懷中安靜了片刻,呢喃道:“師哥愛的當然是我,可是!可是若不是因爲我的臉毀容了,她也不會趁虛而入……可惡的賤人!賤人!”
玉面目光嗜着血,仿若要將人千刀萬剮般,不斷地亂揮亂砍,邢翌茹又被她猛地一拽,差點沒跌倒下去,好在她穩住了步伐,但玉面已滿嘴喊着吼着往外跑去。
“師父!”邢翌茹拔腿跟上,隨之進了廚房,見她揮着刀正朝着自己的手砍去:“叫你研究毒,叫你研究毒!”
看此情況不容樂觀,邢翌茹當下心頭一橫,腳下一點,飛身而上,手中狠狠一劈,將人打暈了過去。
“呼——”邢翌茹深呼一氣,好在玉面沒有武功,不然邢翌茹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苦笑着抱起了人送到了玉面房裡。
邢翌茹小心翼翼地替她蓋好被褥,又打了盆水來,輕輕地替她擦拭着身子以及那張已經潰爛不堪的臉。
當手放在她的臉上時,邢翌茹莫名心下一抽痛,原來自己看到的那般姣好容顏,只一半是真,另一半早已無法示人……而在玉面長期戴着另一半假面後,毀容的臉越發難看,傷口越來越深,直至牽連到了完好的這一半。
邢翌茹暗歎不已,卻也無法,替她整理了房間後又徑自出了屋欲去廚房弄點兒吃的,以免她醒來餓了肚子。
可惜東西都被玉面翻壞了弄爛了,邢翌茹只得想着去外頭打些獵物回來。
瞧着這天氣不錯,她便取了長鞭、短刀與弓箭,徒步進了林深處。
好在也纔剛入秋,山裡的動物應該還會出沒。果然,邢翌茹一眨眼便見到兩隻野兔相繼跑了出來。
可架在手上的箭卻遲遲沒有射出去,眼睜睜地看着兔子自眼前溜走。
“好孩子,娘竟然有點兒不忍心……”邢翌茹喏喏說道:“娘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因爲以前殺戮太多?”
邢翌茹驀地流下兩行清淚。
“還是下山去買些吃的回來好了,雖然上下山很麻煩……”
邢翌茹自顧呢喃着,卻不想拐着繞着竟瞧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竹園子。
房間是連排而建的,一排三間,過道處以竹廊相通。
邢翌茹下意識地朝裡走去,推開園子的門,沒有想象中的破敗,也沒有灰塵,想來是玉面常來打掃。
此中的擺設竟與容舒澤的園子一模一樣。
邢翌茹驀地心跳驟加,斂心靜氣地緩緩往裡面走去,中間的屋子聯通着後院,而後院還有兩排房間,左邊是藥盧,右邊是臥房,中間有個書房。
邢翌茹徑自走向書房,只見高高的櫃子一排排陳列着許許多多的書籍典故。梨花木雕的桌子上還擺放着一本。
邢翌茹隨手翻開來看,落款的名字令她心頭一動。
“這裡是白嶺……竟然是白嶺。”邢翌茹不知是喜是悲,繞了半天,原來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
可是她下一瞬卻猛然往外跑去。
衣冠冢,她在找衣冠冢。
曲曲折折,又彎過了幾個小徑石路,邢翌茹眼前豁然開朗。
崖壁下,赫然立着一個衣冠冢,而冢似乎被翻新過,又似乎被擴大了些。
邢翌茹驀然淚眼婆娑,原來,玉面一直在料理自己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