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應城,道路兩旁是老百姓蜂蛹而來的熱烈迎接,人山人海,高呼着定北軍的不朽。
邢翌茹於定北府前剛一下馬,便聽得再熟悉不過的一聲叫喚:“公子!”
四兒自府裡衝了出來,淚眼汪汪,哭得跟淚人兒一般,她投進邢翌茹懷裡,哽咽地說不出話來,而後又朝小五奔去:“我想死你們了!”
林小適離開前就見過四兒一面,沒想到他看着與自己差不多年歲,卻還是這麼沉不住氣,沒有一點大男子氣概,當下眼中盡現鄙夷。
方於安道:“四兒,大將軍近來可好?”
四兒連連點頭:“好!好着呢!只是……”她忽而垂下了頭,欲言又止。
“怎麼了?”邢翌茹關切道。
“只是大將軍見到我很生氣……”四兒偷偷擡眼打量邢翌茹,努着嘴不敢講下去了。
邢翌茹會意,當下嘆了嘆:“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
罷了,她率先邁開步伐,走至大廳。
廳上,馬霽風端端正正地坐在首位,似乎正等着他們回來。
“馬伯伯。”
“大將軍。”
幾人恭敬行禮,等着馬霽風開口。
“事情我都知道了。”馬霽風輕喟一聲,努力站起來,不料腳還沒穩便又往後倒去,邢翌茹手快,忙扶住了他:“馬伯伯!”
馬霽風覆上她的手,滿含熱淚:“你讓我如何給你爹交代?”
這話,聽得懂的人自然聽得懂,聽不懂的人也迷迷糊糊當做聽得懂。
邢翌茹沒有迴應,只是眸光轉向了容舒澤:“馬伯伯,你先讓大夫看看吧,我擔心地緊呢。”
馬霽風拂了拂手示意方於安和林小適坐下,而後纔看到了站在最後邊的容舒澤。
他眯眸細看,又試着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幾步,方看清面目:“容、容大夫?”
“誒,在下容舒澤,拜見大將軍。”罷了,容舒澤輕身拱手行了一禮。
“容、舒澤?”馬霽風愣了半晌,忽而虎軀一震,忙將他扶起,喉頭顫抖:“聽聞老夫的毒是先生給解的,我就尋思,到底是哪個容大夫,必當好好報答他一番,不料竟是故人來此……還望恕老夫行動不便之罪。”
“大將軍哪裡的話。”容舒澤面露不忍,心中仿如刀割般劃過。
“馬伯伯,原來你們認識啊?”邢翌茹不可置信道,看來他與定北軍的關係遠遠不止救過一命這麼簡單……
“是啊……”馬霽風瞧了眼邢翌茹,眸中似藏有千萬句話不得說,說不出。
“容大夫,可隨我進裡屋細談?”
容舒澤躊躇了片刻,終於頷首答應。
見他倆一前一後地進去,將大夥兒當做空氣一樣,幾個不禁心中有了計較。
邢翌茹注意到了,馬伯伯向來不注重繁文縟節,可今日過於謙卑有禮了,主客竟眨眼變了身份,也是隨在容舒澤身後離去的……
“公子,容大夫是活神仙嗎?”四兒努嘴道:“爲什麼大將軍在見到他之後連走路都有勁兒多了?”
“你這笨腦袋估計想到明年也想不出來,還是早點回去洗洗睡吧。”林小適見他哭哭啼啼,心中不爽,斜倪着道。
“你哪兒冒出來的猴頭!毛兒還沒長齊呢!敢在四爺面前大聲嚷嚷,還辱罵我!”四兒挽起袖口,就想比劃比劃,怎奈她忘了自己是個沒功夫的主兒。
林小適看着他細嫩的胳膊不住搖頭:“你個娘娘腔!本少不與你計較!花拳繡腿!”罷了,轉身對方於安道:“將軍,我先退了,去看看兄弟們。”
“嗯。”方於安見兩人見面不對付,趕緊放他回去。
四兒不由咒罵道:“臭小子心氣兒這麼高!他眼光得多好呀!祝他永遠娶不着老婆!活該孤獨終老!”
“這,這會不會太狠了點兒?”方於安訕笑道,可看到小五冷着的一張臉後又立馬捂嘴:“我,我也回去了。”
“小姐?”小五理也未理,徑自看向邢翌茹,低聲問道。
“不急,我們等馬伯伯出來,我很多話得當面跟他說。”
“嗯。”
可是邢翌茹沒有想到,他倆一聊就是大半天過去了。
而四兒拉着小五問東問西,逼着她把該講的、不該講的都講了……
於是,天空乍時聽到一陣驚呼。
“公子!——”
而好巧不巧地,容舒澤和馬霽風剛好推門而出。
小五忙捂住四兒的嘴:“大將軍,對不住。”
馬霽風一臉嫌棄地擺擺手,卻是看向容舒澤,似乎當下更關心的是他什麼反應。
容舒澤只是淡淡一笑,如往常一般,溫暖如冬日的陽光。
四兒見到他時卻漲紅了臉,想想自家小姐和文書生鴛鴦戲水的場景,她小小年紀,還不太適應,比在歐陽府上還……
馬霽風突而低喝道:“四兒你太無禮了!”
“馬伯伯息怒。”邢翌茹上前道:“馬伯伯……”
“有話與我講?”
“嗯。”
馬霽風終究是不忍她的,拍着邢翌茹的手,輕輕道:“四兒都與我說了,你性子像你孃親,剛烈,眼裡容不下沙子,我都知道……豫兒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們幾個當他年輕氣盛,想考功名無可厚非,只是不料到會因爲老一輩的關係導致你們……”他說到一半竟掉了淚。
馬霽風膝下本有兩子,卻都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可憐他白髮人送黑髮人,邢翌茹記憶中他一夜老了好幾歲,本是活脫脫的性格卻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如今加之身邊諸位叔伯一個個離去,她心中一直輾轉着不安與自責。
當下,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容舒澤緊緊握住馬霽風的腕子,笑道:“大將軍。”
而似乎只需要一個動作,馬霽風便迅速恢復了心情,忙逝去淚,邀這幾人一塊兒用餐了。
“小邢啊,多吃點兒,吃飽了好好休息一下,別累了自己。”馬霽風不斷往邢翌茹碗裡給她夾菜。
邢翌茹乖順地點着頭,心中卻一直打鼓。沉吟了片刻,終於在用好飯後說道:“馬伯伯,我睡別院。”
“嗯?”馬霽風瞭然,眼中卻是擔憂:“我知道,這兒記憶太多,舍不下。可別院……”
四兒忙解圍道:“大將軍,你不知道,就因爲你中毒的事,董知府下了個規定,來漠北沒有三年以上的,是不允許買院子的。”
“哦?”馬霽風頷首:“不過這也對,畢竟是爲了大家安全着想。”
“可是大將軍!董知府實際上是爲了謀取私利!其實啊,只要有錢塞給他,塞夠了的,都是可以的……”四兒憤憤不平道。
馬霽風小心地瞄了眼容舒澤,才緩緩嘆了氣,卻並無講話。
大家心知肚明。
久逢故人,竟是這般恍悲惆悵。
……
邢翌茹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四兒,小五,我怎麼睡得這麼遲?”邢翌茹覺得這段時日愈發嗜睡,然而好在睡醒之後精神彷彿比往常好多了些。
“小姐你醒了?”小五自外屋進來,給她整理牀褥。
邢翌茹見四兒悶悶不樂,不禁問道:“你怎麼了?又耍什麼脾氣?這裡可沒人敢惹你。”
四兒一邊給邢翌茹更衣,一邊道:“小姐,早些時候容大夫來過了。”
邢翌茹身形一頓:“哦?”
小五嘆了嘆道:“小姐,容大夫是來告別的。”
邢翌茹纏着腰帶的手忽而停了下來:“他,走了?”
“小姐,你是不是也捨不得他?”四兒眸光閃爍,直勾勾地盯着邢翌茹看。
邢翌茹斜倪她道:“我看捨不得人家的是你自己吧!”
四兒不情願地努嘴道:“我的的確確是捨不得容大夫的,雖然沒見過幾次面,可每次見着,他都像是神祇一樣,可厲害了,總能救人。我這心裡對他是服氣地不得了的。”
邢翌茹思緒飄地遠了,她也的的確確是捨不得容舒澤的,而這份捨不得連她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壞。不過邢翌茹開心的一點是,相信容舒澤給她的“看不懂”不是壞事,起碼馬伯伯看得懂一些……而對於這“一些”,她竟然萌生了想了解的好奇心。
這份好奇心來自於安全感,她想,她和容舒澤應該是一類人。
“他今日過來有說什麼嗎?”邢翌茹道。
“沒呢,就是過來看看你。”小五道:“不過知道你還在休息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按時喝藥。”
“哦。”
“還有啊,容大夫說,等天氣暖和了點,你可以三天喝一次了。”
“真的嗎!”邢翌茹眉開眼笑。
四兒一愣,嘴角梨渦深陷:“小姐,你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邢翌茹眉頭一挑:“是嗎?”心裡卻漾起了層層漣漪。
“容大夫果然沒猜錯,他就說你聽了這話以後肯定會開心的。”小五笑道。
“他還說什麼了?”
“嗯……然後就是,如果你哪天身子暖了,就可以五天喝一次了。”四兒興致勃勃道:“小姐你有沒有更高興了呢?”
“死丫頭,改天讓你也嚐嚐苦藥的滋味兒!”邢翌茹朝她鼻尖兒點去:“話多!”
四兒忙一閃躲,嬉笑過後驀地又發愁起來,苦着臉道:“小姐,我們是不是一直都待在這兒了?不回京城了嗎?”
邢翌茹當然知道她暗指什麼,長長嘆了嘆道:“爲什麼不回去,我們定北軍還得向朝廷討個公道。”
“小姐,不管你做什麼,我們都會跟着你的。”頓時,兩個小妮子眸中泛起了淚水。
“易大哥!”
院子裡響起熟悉的聲音,而四兒先比邢翌茹反應過來:“是那個林小衰嗎?!”
“易大哥!”林小適在院子外敲門大喊:“快開門吶,是我,小適!”
“呦!小衰神你一大早就跑過來,晦不晦氣啊!”天氣雖冷,可四兒此時心裡火冒三丈,昨天的帳還沒算,今兒個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她操起角落裡的一把掃帚,正想開了門給他個下馬威,不料,林小適倒眼疾手快,一手反握掃帚,將其輕輕一拉,四兒整個人就飛了出去,摔了個大腳跟頭,待要罵時,林小適已經走到正廳裡頭了。她哭天喊地沒人理會,只得屁顛地跑回屋,想找自家小姐討個公道。
只是,邢翌茹的臉色不太好看。
“怎、怎麼啦?”
小五朝她使了個眼色,將人叫到了身邊,才輕輕道:“皇上聽聞這次對戰定北軍贏得精彩,想犒勞一番,怎奈,不知是誰多說了句,我們公子回來的消息,也蔓延開了。”
“然後呢?”
“皇上派左都御使歐陽大人親自過來請我們回京面聖的,這不出幾日便可到應城,他派人提前知會了。”林小適臉上難得沒有看到平時的嘻哈模樣,一反常態的沉穩與內斂,只是他渾然不知三位心中還有別事。
“呀,姑爺……歐陽大人升官啦?”四兒瞪大眸子驚道:“這纔多久啊!”
對呀,平步青雲,只用了三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