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邢翌茹只顧着疼痛,她倒不知自己身經百戰,受過大小傷無數,竟未想到分娩竟這般疼痛,她幾乎是全然沒有意識地聽着玉面一旁指揮。
“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放輕鬆!”
“別怕!別緊張!放鬆!”
“師父——啊!——”邢翌茹再忍受不了大喊了出來,雙手抓着被褥都快掐出血來。
玉面前前後後忙裡忙外不知做什麼,邢翌茹也根本無心過問,只一心祈禱着讓孩子平安出生纔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邢翌茹只覺得昏天地暗,似經歷了渡劫般脫胎換骨,她知道,再沒有任何一種疼痛會比今日這般刻骨銘心。
“師父——”邢翌茹不禁喚了道。
“快好了!撐住!”
“頭出來了!”
“用力!手出來了!”
“加把勁兒!——”
“啊——”邢翌茹實在疼的不像話,她自記憶以來第一次這般大膽地哭出聲來,痛!萬箭穿心蝕骨燒魂的痛!撕心裂肺千瘡百孔的痛!
“容舒澤!——啊——”邢翌茹終於忍不住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似乎會好受點。
“喊,用勁兒喊,用力!不然頭出不來了!”
“啊!——啊!——師父!——”
邢翌茹拼了命地用勁,幾乎氣快上不來。終於,在空中她聽到了鈴鶯般清脆的哭聲,這聲音彷彿樂符般交響在邢翌茹耳邊,賜予了她重生。
“生了生了,是個男娃!”玉面似乎比她還開心,懷裡抱着嬰兒竟似自己的一樣。
“我看看。”邢翌茹努力伸出手去,淚眼婆娑,欲要看清楚自己的孩子。
一個她以爲永遠都不可能會有的孩子,在她失去了全世界的時候來到她身邊。
“嬰兒剛出來都是這樣,眼睛睜不開,又髒又臭。”
“是啊,又髒又臭。”邢翌茹說着說着笑將起來,這麼小的生命,這麼寶貴的人生,自她誕生,真是幸福。
“你好好休息,我給她洗洗。”
“謝謝師父……”邢翌茹視線模糊,緩緩瞌上眼瞼,漸漸沒了知覺。
孩子在辰時出生的,沐浴着陽光,便取名易沐辰。
自從沐辰來了之後,邢翌茹的世界彷彿充滿了陽光,玉面的心情也頗有緩和。
邢翌茹採藥、狩獵都會揹着孩子一塊兒,做什麼都離不開他。非得放在身邊親眼照看着纔好。她的身體一天天恢復,而玉面卻一天天衰弱。
邢翌茹趁着孩子熟睡,給玉面送去藥:“師父,喝喝吧,能減輕點痛。”
“不用了。”玉面將碗移開:“再痛也比不上心痛。”
“……”邢翌茹只好作罷。
不想她在踏出房門的時候,玉面又叫住了她:“翌茹,你跟我多久了?”
“一年,整整。”是的,轉眼又是一年。
“好,我最得意的毒和易容術,都教你教得差不多了。”
“……”邢翌茹只覺她話裡有話,不由又來至她牀前,喚道:“師父。”
見她眸中帶淚,玉面道:“好,你既叫我一聲師父,爲師有最後一件事要託付你辦。”
“師父請說。”
“若我去了,在此替我守孝三年。”
“……師父!”邢翌茹立即跪下磕頭:“師父!”
“你應我就是。”
“……好,徒兒應您,這本應是我該做的。”
“好,很好。不過,在此三年,你必須天天來我墳前扣一個頭。”
“是。”
玉面呼了一氣,嘆了嘆道:“莫要忘記今日之言……滿三年後,你要去哪兒,隨便你。”
“師父……”
“去吧。”
“……”
……
待邢翌茹第二天再來看她時,玉面已經沒了呼吸。
“師父走好。”邢翌茹拭去眼淚,強自鎮定下來,按照玉面生前的吩咐,將她葬在了藥師佛的衣冠冢裡。
只是想起真正的藥師佛遠在他處時,邢翌茹心中百感交集,一時翻涌出諸多悲喜恩怨,理不清,剪不斷。
日復一日,邢翌茹的生活幾乎每天是不變的,一大早先給玉面扣個頭問個安,然後再餵奶,接着就揹着孩子採藥、種菜、狩獵、洗衣、做飯、賣藥、采衣、納鞋等等諸多瑣事,不過在她眼裡,這些都成了最幸福的事。
待孩子長大了些,咿呀學語更依賴着邢翌茹了,邢翌茹採藥的時間漸漸減少,但好在她能狩獵,換來的銀兩也不少。
“辰兒,快叫娘!”邢翌茹坐在河前的庭院吹着舒爽的風,逗着懷裡的孩子。
孩子咿咿呀呀,總是不叫,邢翌茹也不急,她有耐性等。
這日,邢翌茹在院裡曬衣服被子,孩子坐在一旁的坐欄裡玩着她前段時日自市集上買回的撥浪鼓。
邢翌茹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做點事情,又總覺得有人叫她,不由道:“別急,等會兒!”只是她剛一說出口便愣了愣,這裡還有誰能喚她呢……
“娘……良……”
“噗通噗通噗通——”還夾雜着撥浪鼓的聲音。
邢翌茹將這事記在了本子上。
而後,她的本子裡記得越來越多。
第一次叫“娘”,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自己學會走路雖然摔地很狼狽,第一次發燒,第一次吃藥,第一歲的生日,第一次量身高,第一次主動關心她,還有第一次拿起筆,第一次抓起長鞭……
“辰兒,看這邊!”邢翌茹拿樹枝撓他癢癢,沐辰反手出去,欲一把推開她,但孃親已斜斜飄到了搖椅上,嗑着瓜子,翹着二郎腿好生悠閒。
“孃親欺負我!這次不算!”
“怎麼不算,男子漢說話算話,你連我衣裳都沒碰到,自當得先去把三字經給背了。”
“……唔……”沐辰汪汪的眼睛快要沁出水來。
“打住,多背一首詩哈!”
頓時,易沐辰在眼中打轉的淚珠兒變戲法似的給弄沒了,氣呼呼地轉身跑進了書房,再不敢吱個聲。
然後邢翌茹便懷着滿心歡喜開始了她自己的事。
每每下山,她都會帶上辰兒一塊,生怕因爲住在山裡的緣故讓他與人生分了。
好在大夥兒都很熱情,對她母子兩個格外照顧,而沐辰長得機靈可愛,大眼珠子一瞟便叫人開心,惹得許多夫人要和邢翌茹結親。邢翌茹只得婉言謝絕,推脫了好久才躲了過去。
只是,邢翌茹漸漸在想,辰兒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
“娘,爹是什麼啊?”
邢翌茹在分類藥草,遠遠便聽到沐辰哭着向她跑來。
“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邢翌茹不知所措地抱住他。
“娘,爹是什麼?能吃嗎?”
“……”邢翌茹沒有看他,眼神閃爍,只是囫圇道:“爹是和娘一塊兒生你的人。”
“那爹呢?”
“你怎麼問這個問題?”
“王家藥坊的王嬸說我沒爹,讓她兒子給我當爹,她問我肯不肯。”
“那你怎麼說的?!”邢翌茹頗有慍氣。
“我說我不知道爹是什麼。”
“那你抽噎什麼呢?”邢翌茹給他拭去鼻涕,好笑道。
“我不知道王嬸笑什麼,接着來店裡買藥的二虎子也笑了,他說我連爹是什麼也不知道,他還帶着一幫人來笑話我呢!然後我把他給打了!”沐辰咬牙切齒道。
邢翌茹豁然拉下了臉:“誰叫你打人了?”但又想到此間緣由,不免心疼起來:“即便人家說你,你也不能動手啊,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君子動口不動手。”易沐辰道:“可是娘,是可忍孰不可忍啊!雖然我不知道爹是什麼,但是他們都罵我沒爹,那一個個笑地讓我很不舒服!娘,我到底有沒有爹啊?”
邢翌茹暗自長喟:“誰說你是沒爹的,只是你爹他……”
“他怎麼了?我能見嗎?”
邢翌茹噗嗤一聲笑道:“怎麼不能見,你爹是你堂堂正正的爹,誰不讓你見他啦!”
只是,小孩子一點也看不出來那笑容背後的僵硬。
“真的嗎?”
“當然,不過,你爹爹有事,他忙完了自然會回來。”邢翌茹對着孩子說謊,着實心頭髮慌,不敢看他的明眸,那雙眼睛有時候她瞧着,竟像看到了那個人。
“忙什麼事呢?能有什麼比孃親和辰兒還重要?”沐辰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委屈了?”
“有點兒……”
“你爹他……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小到老百姓餓肚子他得管,大到天公下雨他也管,所以很忙的。”
“那不成了天皇老子了嗎?”
邢翌茹噗嗤一聲笑,給了他一記腦袋瓜子,佯裝嗔怒:“你呀!”
“那我爹叫什麼嘛!”沐辰拉着邢翌茹來到書房:“娘,你就說,我爹叫什麼嘛,我要把他的名字寫下來!”
邢翌茹一愣,被沐辰催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執起筆,在腦海中反覆念着那人的名字。
“娘!”沐辰坐在她懷裡,轉過臉來:“娘,你快寫!我爹到底叫什麼!”
“容舒澤,你爹叫容舒澤。”邢翌茹脫口道,幸而,他真的不叫容舒澤……
突然,她覺得好笑,她愛的容舒澤本來就已經不在了,那個人不是他。
邢翌茹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容、舒、澤……”沐辰一字一劃地跟着邢翌茹寫下。
而他接過了筆,又在旁邊寫道:“易……茹……易……沐……辰……”
邢翌茹看着他認真地書寫下三個名字,心裡無限悵然,欲哭無淚,當下只得摸摸辰兒的頭,微笑着,微笑着。
……
“辰兒,起牀了!”邢翌茹推開門,看到踢了一地的被褥,連連搖頭:“也不知道像我還是像他……我小時候也不見得這麼好動啊!切,一定不是像我……”
“好吵——”沐辰扭着小屁股轉了個方向繼續睡。
“快起來啦!穿好衣服到院子等我,我數到三!”
邢翌茹沒有強自拉他,只是悠悠地坐在椅子上:“一——二——”
“來了來了!”
“很好。”邢翌茹收起了正欲往他脖子上招呼的雞毛,走出了房門。
“娘——”沐辰嘟着小嘴不悅道:“今天怎的這麼早啊,啊——呵啾!”
“瞧你,冷着了吧!”邢翌茹說着,蹲了下來緊了緊他的領子:“去給玉面奶奶磕頭。”
“哦。”
來到墳前,邢翌茹與往常一般,給玉面請安,沐辰也隨她一樣跪下扣頭,雖說不知是何用意,但自他懂事以來便就這樣做了。
“師父,三年之期已到,翌茹信守諾言,希望不負您的期望。”邢翌茹在碑前倒了杯酒:“敬您……過兩日,我會帶着辰兒離開,去漠北……我想以後,也許會住在那兒了……”
“娘?我們終於要去漠北了?!”沐辰滿懷希冀,雖然他不知道爲何突然就可以出山了。
邢翌茹頷首,笑着對玉面道:“師父,漠北是我長大的地方,也是我心心念唸的地方,我也希望辰兒到了那裡之後能遇到更多的朋友……”她語音微頓,哽咽着又道:“師父,您放心,我會常回來看您的。不會叫您孤孤單單……”
“咦,娘!快看,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