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莫從地板裡穿出,跟莉絲娜一起坐到璽克旁邊。奈莫用一種搞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覺得可惜,可能觀戰也讓他很滿意的語氣抱怨說:「真是——假牙用過以後就空了,除了讓少爺拿回去作紀念之外,真的沒啥價值了。」他問璽克:「事情解決了,你怎麼還繃着臉?」
「你看。」璽克指着底下。掉落的女王碎骨、垃圾零件、帶有鋼筋的大塊水泥到處亂飛。撤退到一半的民衆只能抱頭閃躲。第一情報部的法師們把民衆聚集在身邊,全力施展防護壁。但是他們戰鬥到現在已經沒剩多少法力了,尤其是之前在法術能量吞噬的情況下連續施法,那麼大的負擔足以讓人虛脫,要不是他們是戰鬥法師,現在應該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璽克盯着自己的手看,上面的傷口好不容易纔止血,但他也不願意坐視別人受傷。
「我的剩飯給你吧?」莉絲娜一手握拳輕靠在下巴旁邊,嬌羞的別過頭遞出她吃剩的東西。
璽克接過來一看,這長條形的東西觸手冰涼柔軟,上面還有滑滑的紅色液體。
這是人手啊!
「妳把誰吃了啊?」璽克大叫。
「那不重要啦。」奈莫伸手指着底下。一片相當大的女王頭蓋骨正往下沉落。奈莫說:「反正死都死了,物盡其用纔是我輩中心思想,你就拿來救人吧。」
璽克壓下眉毛,一言不發的把祭刀插進斷手中施法。
隨着斷手化爲白煙消失,銀白色像是絲織成的緻密保護網,在殘破的第四焚化爐園區上展開。它擋住所有墜落物,保護每一個人。
貓咪吉爾汀在將女王完全粉碎之後,坐在屋頂上發出一聲長長「貓——」隨即消失。巨大貓掌也恢復成本來只有骨架和管線的樣子,攤在地上不動了。
在黑暗的夜空底下,只剩下殘破的建築羣,再也看不到騷靈。
奈莫和莉絲娜在空間完全恢復正常後,穿進牆壁裡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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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空中游泳了,璽克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安全的路徑下樓。他走到大門前的禿草皮上,回頭看第四焚化爐園區。主爐棟上半部整個裂開,還有許多建築少了一至兩層。至少屋頂還在,或者說,還有別層樓的地板可以當成屋頂。大廳的紙箱門奇蹟般的毫髮無損,以它經歷的衆多推擠來看,璽克開始懷疑這上頭可能有全園區最強大的附魔,強大到甚至無法察覺。
沒有草的草皮上,隊長忙着給部下點名,並且分配幫民衆處理傷口的任務。
許多零碎的垃圾躺在禿草皮上,還躺了一條巨大的噴火龍。幾個孩子適應性驚人,剛發生過那種事竟然不會害怕,還爬到龍身上去玩。也許他們比大人更清楚真正的危險在哪裡。
小碴和瑟連站在一起。小碴手上抓着貓咪手偶,他把手伸進手偶嘴裡想拔出假牙,但是卡榫卡死了,大概永遠都要裝在這裡面了。看到璽克走來,小碴聳聳肩露出笑容。
「事情鬧得真大。」小碴說。
「起碼會有幾個人學到教訓吧。」璽克稍稍瞇眼說。
附近的警察來了,救護車也到了。沒多久又有三臺騎士團的鋼鐵馬車抵達。
車上走下來一位外表三十出頭,身材高佻的女騎士。因爲嚴格的軍事訓練,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贅肉。騎士服的剪裁有凸顯身材的效果,看起來極爲火辣。她身後跟着四位全副武裝的年輕男騎士。女騎士肩上的紋章比他們華麗,顯示她的地位比他們高,也比瑟連高。他們神情嚴肅,昂首闊步,只差沒踢正步而已。
瑟連挑挑眉毛,拍了一下小碴的肩膀。
「發生了什麼事?瑟連.尼可.拉斐特?」騎士們在禿草皮上停步,女騎士皺眉,大聲問瑟連。
「報告長官,這裡的法師弄出了一場爆炸。」瑟連用騎士的魔法語彙解釋。對騎士來說,只要跟法師有關而且有東西壞掉就是「法師弄出了一場爆炸」。
對法師來說爆炸永遠不單純是爆炸,璽克說:「是騷靈能量導致空間連結,通道口過度擴張而撕裂實體物質,於是建築物纔會裂開,又因爲能量吸收的關係……」
女騎士看到璽克,眉頭一皺,說:「又是你,璽克.崔格。你是不是在這裡搞獻祭那一套?」
璽克根本來不及說話,她就轉向瑟連說:「你怎麼沒阻止他?」
「沒有必要阻止,因爲他根本沒作。」瑟連站得筆直說。
女騎士瞪着瑟連說:「你確定嗎?邪惡總是會披上善良的面紗,我們永遠無法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悔改。欺瞞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如果你企圖相信他們心裡還有一點良知,他們就會利用這一點,假裝自己是正義的夥伴、原諒的信徒,伺機散播黑暗!」
女騎士一停下來,瑟連立刻說:「我確定。」
瑟連這樣快速回答,顯然讓她不太高興。她再次開口,用具威脅性的低沉聲音說:「你還太年輕了,見識不夠……」
璽克不喜歡她這樣說瑟連。她年紀是比較大沒錯,騎士都比看起來更年長,但瑟連也經歷過很多事情,她這樣說讓璽克覺得她把那些事情都一併推翻了。璽克不高興的瞇起眼睛。
女騎士也注意到璽克的表情,這讓她更加認定璽克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危險,她對璽克說:「你以爲只要所尼語解禁,你就無罪了嗎?你在黑夜教團裡學到的黑暗儀式、追求鮮血的價值觀,都烙印在你的靈魂上。這不是使用什麼法術的問題而已!魔法院院長大人認爲你不會造成危險,這樣判斷實在太輕率——」
「不好意思。」法師部隊的隊長走過來。抖抖袖子看着女騎士:「您這是質疑光明之杖的決定?」
「這並不是質疑,而是合理的——」
女騎士話還沒說完,瑟連把手圍成杯狀,放在嘴邊,說:「長官,請問我接到的命令還要進行嗎?就是總部發下來,要關閉第四焚化爐的命令。」
聽到瑟連的話,隊長的臉緊繃起來,微帶怒意對女騎士說:「第四焚化爐是光明之杖的設施,這裡關閉與否由我們決定,聖潔之盾不能干涉!」
瑟連挑撥成功,放下手露出無辜的微笑。
「您剛纔質疑光明之杖的決定,現在又幹涉內部事務,騎士團是不是把魔法院當成自己的部下了?」隊長嚴厲的說。
「絕無此事!」女騎士對隊長行騎士禮:「光明之杖和聖潔之盾是友善穩固的同盟,並無上下之分!」
「我們也是這麼認爲的。」隊長也對女騎士以法師的方式行禮:「我爲我的失禮向您道歉。」他轉向璽克說:「不管誰找你麻煩,你都可以告他。我們對歧視法術學派的行爲絕不寬容。你是我們的人,誰都不能歧視你。」
璽克愣愣的點頭。
「我回去研究法師法好了。」小碴笑說。
「弟弟——」女騎士輕聲叫着:「因爲你說爺爺過世心情很不好,我們才讓你休學一年的,現在這裡都變成這樣了,你就回家來吧,好吧?」她對小碴說話的語氣和對璽克、瑟連說話的語氣完全不一樣。柔軟、溫和,甚至帶點懇求,臉上也掛起笑容。
這名女騎士是小碴的母親。小碴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全家人都習慣叫他弟弟。
「我要回學校去了。」小碴把戴着手偶的手塞進口袋裡,說:「我知道我想要往哪個方向走了。老媽,我希望我和爺爺一樣,是個率性自在,不管對什麼樣的怪人都真誠相待的人。」
「怪人?是指我嗎?」璽克轉頭問。
「是啊,不過你不先否認一下嗎?」小碴笑說。
「弟弟!」女騎士用稍微提高的聲音喊小碴,但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他可是——」
瑟連再次把手放在嘴邊,圍成杯狀:「請問我收到的命令——」
「取消了!風紀委員會現在正在查!」女騎士不得不停止本來的話題,打斷瑟連的發言。
「老媽,如果妳非要找我朋友麻煩不可,就跟我決鬥!」小碴擡起手,發現他手上最象樣的武器居然是戴着人類假牙的貓咪手偶,忍不住笑出來。連璽克也笑出來了,他趕緊遮住嘴。
「如果你想回家,家裡每天都有準備你喜歡的食物。」女騎士最後投給小碴一個關愛與不捨的眼神,嘴脣顫抖,終究還是放棄了干涉成年孩子的交友狀況。她俐落的轉身說:「瑟連,跟我回去!」
「是,長官。」瑟連對璽克眨眨眼,跟着騎士們坐上馬車,馬車便離開了。
璽克留在原地,感覺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涌現。讓他這三年來,自從離開黑暗學院以後就一直彷徨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他再次想起樹精老人說的話。這次那些話不會讓他痛苦,而是感到溫暖。「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未來,你會找到那些明白你價值的人。」也許這是有可能的。
他,一個出身黑暗學院,只有補校學歷,又窮又沒後臺,一看就是社會邊緣人的法師,他的人生仍然可以努力下去。
小碴跑去跟隊長聊天。璽克沒事作就隨便散步。他走到原爲佇坑門,現在只是個大洞的地方。這裡面已經不再溢出廢氣了,裡頭地面上堆滿了不會動的廢棄魔器。
他看到一個穿着工作褲的海膽從深處的黑暗中走過來。那顆海膽走路歪歪倒倒,像是小孩子剛開始學走時那個樣子。
「怪頭,你又廢氣中毒了嗎?」璽克失笑。他走上前抓住海膽人的手,打算扶着他。
但是璽克抓下去的手直接握成拳頭。海膽人的袖子裡什麼都沒有!
璽克嚇了一跳,放開手後退一步。他上下仔細打量海膽人,又跨步上前,兩手抓住碟型天線帽往上擡。
那底下也沒有腦袋!工作褲裡頭空空如也!
璽克默默的把碟型天線帽放回原本的位置,遮住空蕩蕩的襯衫領口。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眠不足到出現幻覺了,或是睡眠不足到自己睡着了而不自知。
海膽人舉起兩邊袖子,把帽子調正。
璽克轉頭往禿草皮看,看到真正的怪頭現在正好加入小碴和隊長的談話中。他作勢戴上不存在的帽子,三人哈哈大笑。
海膽人從海膽底下發出說話聲:「真是的,不要隨便把別人的腦袋拿起來啊。」
這個聲音,是璽克在分類箱裡聽見的,那個想騙他拆箱底的聲音。
「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海膽人說:「我自由囉!不管是人類還是女王都不能統治我了!呀呼!我將一直走到艾太羅的邊陲!」
海膽人踩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走出佇坑通道,沿着省道邊緣,璽克五天前走來報到的方向,走得遠遠的,最後消失在黑夜裡。
璽克掩着嘴,身體開始發抖,腰也往前彎。他撐了二十秒終於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傳遍這片沒有草的草皮,傳過園區裡的斷垣殘壁,每個人都轉頭看他。他笑到差點站不住,絲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
遠方的天空露出一絲魚肚白,同時,今年的第一片雪花進入璽克的視野中。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