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太太!待會兒有您看的。”陳媽隨着馮妮湘的扭臉而扭臉,幾個壯漢正擡着行李箱右拐。
馮妮湘不好意思的笑着應承,臉一朝前,迎面入眼的日本土黃軍裝驚得她心一跳,陳媽緊忙拉着她貼着牆根讓路,有誰喊了一二一一樣,一起低下頭,一起大氣不敢出。
屏住呼吸,馮妮湘牙齒緊緊咬住了內脣,腳步踢踏聲近了。
林城商會的會長章知禮整個人乾巴巴的在藍綢衫裡前搖後晃,腳不小,榔頭一樣的黑皮鞋中規中矩在軍筒靴的旁邊謹慎陪行,聲音很低,撇**達的味兒,也就是中國人所推崇的書卷氣在酸菜缸裡泡了半年的味兒,聽着秀才。
據說章知禮的禿頂比大哥的厲害,馮妮湘這個時候真不敢驗證比較。
馮妮湘貼牆垂眸心下忐忑,全部心神的注意力都在章知禮陪同的那個日本軍官身上,馮妮湘雖然使勁兒低頭,但是卻極力在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掃視感覺判斷,章知禮陪同的這個日本軍官水桶腰上皮帶掛着一把軍刀,隨着軍人特有的步履擺動,這把斜跨的軍刀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而這把軍刀的刀鞘幾乎要擦着馮妮湘交握的手,馮妮湘盡力縮身子,想和牆壁合二爲一躲避讓她恐懼的軍刀。
馮妮湘再不敢有任何掃視,她大氣不出目不斜視,眼前七七八八的軍筒靴一雙接一雙,燈光交叉的光影被這些七七八八的軍靴剪成更細碎的恐怖在無聲蔓延。
周圍忙活的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出老遠,剛纔還喧鬧的大院子頓時詭異的安靜下來。
這口氣憋得馮妮湘血往頭上涌,感覺腦袋都漲了。
眼前的光亮終於完整的從腳下延展開來了,這一瞬間彷彿地老天荒的時長。
馮妮湘做賊一樣偷偷呼吸一口。
直到陳媽長出了口氣,馮妮湘才覺得自己交叉腹部的手有知覺了,趕緊扭頭瞅了一眼,那些後腦勺簇擁着一個人影,窄小的軍帽下豬頭一樣肥厚的後脖頸,一圈兒贅肉被軍裝領推擠出了肉褶兒,那頂窄小的軍帽,那條鋪張浪費的肥軍褲,那雙感覺不甚合腳的軍筒靴,讓馮妮湘覺得這個組合不搭的日本軍官特別討厭。
那把沒來得及細看的軍刀讓馮妮湘的後脖頸發冷,馮妮湘一直看着那把人影裡時隱時現的軍刀,直到拐進大廳不見。
“這?”馮妮湘不知道爲啥嘴巴里哆嗦處這個字。
“龜田!”陳媽湊過嘴巴說。
馮妮湘剛纔被憋住的冷汗刷的下來了!
馮妮湘知道剛纔就在眼前走過去的這個日本軍官就是月前在老道口碼頭,就用剛纔讓她驚魂的那把軍刀豁開了一個小媳婦的肚子,五個月大的嬰兒和腸子一起淌下來,染紅了一盤盤的纜繩,據說,那個小媳婦兒咬爛了下脣大聲都沒吭,抱着血呼啦的嬰兒託着熱騰騰腸子死在爬了只差半步的江邊。
據說混亂死了很多的人,據說那個小媳婦兒是土匪頭兒的妹子,她哥撬了補給軍列。
他就是關東軍駐林城最高指揮官龜田,他給林城種下了噩夢,林城百姓善待它,暗地裡送他箇中國名字:龜兒子!當然鞭爺就不這麼叫,鞭爺總是咬着最後一顆後槽牙叫他:龜孫子!
鞭爺歲數大輩兒也大。
焦安泰看到了尾聲,做了一整夜的噩夢,抱着馮妮湘哭醒了好幾次,說他夢見那個血呼啦的孩子在她娘懷裡一直哭,一整夜。
“你說他媽的他們是人嗎?”
這句話焦安泰一個大男人那晚上說了無數遍,而這之前,焦安泰基本上是沒罵過人的。
同去的鞭爺沒哭,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抽了一整夜的煙,菸袋鍋兒把門檻兒都磕爛了。
“請了日本人?”馮妮湘覺得後脖頸僵硬,費了好大勁兒的才把脖子轉回來。
這句多餘問的,馮妮湘有點兒傻了。
“不知道,擱府裡一下午了,聽說,這個日本人也着迷京劇呢!”陳媽把嘴按在了馮妮湘的耳朵根兒上,馮妮湘的頭嗡嗡作響,慢慢的害怕勁兒過去了,心裡憋氣,憑什麼個豬頭也配喜歡自己喜歡的京劇?怎麼可以和這麼個傢伙在一個欣賞檔次上。
桌椅擺放妥當,茶壺茶碗被下人們擺上八仙桌,細碎的瓷器摩擦聲讓馮妮湘回過神,她再扭臉,假人一樣的日本軍人直挺挺的戳在哪裡,燈光讓輪廓僵硬的不真實。
“在章府是安全的!”陳媽看着馮妮湘煞白的臉輕聲說。
馮妮湘收回目光摸摸自己的臉,揉出牽強的笑容,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
馮妮湘就是堵得慌!
呼吸和心跳都被莫名阻礙都不暢快的那種堵得慌!
章太太換了旗袍出來,滿面紅光,對着鏡子左右欣賞,大家閨秀的氣派,暗紅的牡丹旗袍襯出低調的雍容,陳媽身前身後的贊着,章太太頻頻點頭,對着鏡子不停撫摸那顆新補的團圓福盤扣。
馮妮湘全程保持溫婉的微笑。
馮妮湘的心監視臉上的微笑,一丁點兒的敷衍都不能有的,什麼顧客都厭煩刻板的商業笑臉,微笑服務各個商家都會,各個商家打完了價格血拼戰,自然地就拼服務戰,也真下了功夫,可天長日久,微笑也自然地商業化,顧客永遠是挑剔的,你的臉代表你的態度,太商業的笑臉是一種真宰客假交心的敷衍。
越大手筆的顧客都計較真誠的含金量。
馮妮湘不乏真誠,所以很多焦得祥的回頭客都喜歡馮妮湘的笑容,進而信賴她的眼光和手藝。
這可不是教的,學的,基本出於本能。
“這個團圓福盤扣很搭配這個牡丹花色,就是料子的底色暗了些,雍容有餘華麗不足,所以,我在原布料縫製盤扣時加了亮線。”馮妮湘接過小丫鬟遞過的茶杯,小口的抿着:“沒整求您的意見,我擅做主張了”。
馮妮湘在溫婉的笑容里加了幾分討巧的歉意。
這份真誠親切的暖剛剛好!
“我就說,有些是不用說的,你就會處理的剛剛好,太妖豔張揚了我不喜歡,畢竟不是你們的年紀了。”章太太一件件試着陳媽遞過來的項鍊,鏡子裡的臉笑的矜持有度。
馮妮湘不再追加讚美,過了不行!
可是章太太更不喜歡老氣橫秋的感覺,大家出來的太太更注重威儀,大房纔有的威儀,馮妮湘揣度她的心理,把握她對衣服的品味,爭奇鬥豔是姨太太們的把戲,大房一向是不屑的,章太太不期然的想起了高貴妃,一邊嘴角加大了上揚的弧度。
女人的心機大多表現在心理的較量上,不動聲色以求達到兵不血刃,膚淺的女人才把爭強好勝表現在臉上,付諸於口舌上。
馮妮湘奇怪自己居然懂這個私交不熟的章太太,因爲懂,就有了些欣賞。
馮妮湘放下茶杯,章太太看看手裡的一條珍珠項鍊,又摸摸脖子上的金璉紅寶石墜的項鍊,有些難以取捨。
章太太把眼神給了馮妮湘。
“太太!你看,你本身的氣度是不需要這些來襯托得。”馮妮湘拿走了章太太手上和脖子上的項鍊,推了章太太側身給鏡子,順手拿了一個簪子,將珍珠項鍊交套,用簪子別在油亮的髮髻上。
章太太的眼睛驟然明亮了許多。
“我的天!別緻!”陳媽驚歎。
不張揚但富貴逼人
一撥兒一撥兒的女眷重複着讚美章太太的話,嘖嘖連聲,章太太的矜持和藹真讓馮妮湘佩服,一遍又一遍陳媽替章太太誇讚焦得祥的手藝,高檔的綢緞那個綢緞行綢緞莊也不乏,但高檔的手藝和裁衣品位卻不是每個綢緞莊都有的,女眷們七嘴八舌的圍着打聽。
馮妮湘興奮的密集出汗,不虛此行,意外收穫。
回去在焦安泰面前可有的拽啦!不能小視女人的力量啊!
前廳傳話,花枝招展的人流移動,衆星捧月着章太太一路熙攘,女人多的地方雖然鬧得慌,但是女人多的地方也會煥發生機。
馮妮湘磨磨蹭蹭故意落單,還惦記着屁股菊花黃的高貴妃呢,以前沒少捧這個女人的場,可那都是精美絕倫的戲裝,今天可是千載難逢一睹廬山真面目的機會,馮妮湘心裡躡手躡腳的竊喜。
院子裡到處是燈,穿梭的丫頭老媽子,房角轉過一隻手按着腰一隻手捏着菸捲吞雲吐霧的兩個便衣,倒不是顯示他們有腰肌勞損,而是無聲的提示那裡有他們吃飯的傢伙。
馮妮湘是個生面孔,年輕一點的便衣眯着一隻眼上上下下的打量馮妮湘,馮妮湘挺胸收腹繃臉兒把下巴擡高了一釐米,無聲冷哼,用餘光另眼看待這個別有用心的傢伙,馮妮湘可知道,這種人天生奴性,你弓腰他就直背,你微笑他就腆臉,給他一個尊重他就囂張,天生找不準自己活在哪疙瘩。
果不其然,便衣的菸頭扔了,手垂了,臉見笑紋兒了,一邊膀扇子塌拉着,腰習慣成自然的弓了兩弓,彈性十足。
前進的餘光越過這兩個傢伙,牆拐角暗處的三個日本兵荷槍實彈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