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何必如此客氣?”永安公主掃了一眼臺下站的筆直的幾人,漫聲問道,她倒是沒有想到一向低調的文墨會跟她提這樣的要求——直接要人。她心裡盤算着,眼睛卻一路遊移,將臺下幾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一色的玄色軍服,左首男子身形小巧,分明還是個少年,只是那背脊,挺的傲然,宛若有凌雲的志氣,垂首含胸,卻又內斂。
這個叫楚遲的騎術的確不錯,可是過於賣弄,華而不實,並不適合戰場,比起其他幾人,要遜色很多,不知道盤迦玉看中他哪一點,文墨又看中他哪一點。
永安公主收回目光,對一旁猛使眼神的盤迦玉故作不見,左手手指輕輕描摹過右腕護臂上精雕的鳳羽紋路。
軍隊裡,蒐羅籠絡人才培養自己的勢力是極爲重要的,否則她也不會將自己的心腹派去募兵,可是楚遲這樣的人,不值得她爲此跟文墨翻臉,大戰在即,監軍的地位是極其微妙的,永安公主輕易不會觸其鋒芒。
她並不知道,雙洛爲了不引起注意,刻意將馬術表演的花裡胡哨,故意讓她輕視自己。
這是一個賣人情的機會,文墨既然開口跟她要人,就是擺明了拋出一個繡球,一個送人情,一個受人情,然後雙方齊心合力共擊外敵。
想到這段,她緩緩笑了出來:“不過是個新入營的小兵,居然讓監軍大人親自開口。”她突然頓了一下,因爲站在盤迦玉身後的楚參將臉皮突然抽搐了一下。
永安公主稍稍疑惑,又接着說道:“文大人親自要的人,我豈能不成人之美?”
文墨面無表情躬身行禮:“公主此言,折煞下官。”
言語間,可憐的雙洛就被賣了。
一直難掩焦色站在文墨身後的閒雅此刻暗自鬆了口氣,剛纔看文墨一路淡定自若,他險些以爲這位大師兄還沒有放下心結,畢竟,楚姑娘爲什麼會出現在軍營,爲什麼身着男裝,爲什麼化名楚遲,爲什麼看起來如此健康……一切的一切都疑團重重,讓人不得不細細考慮,靜觀其變,不會貿然採取行動。直到後來看他行至公主駕前,直接要人,閒雅才知道文墨根本沒有表面那般鎮定。
也對,兩人之間的糾葛跟亂麻似的理都理不清,乾脆先下手爲強將她綁在身邊,然後慢慢理順或者乾脆快刀一斬利落乾淨。
大師兄這招看似不智,卻暗藏深意,搶先一步不動聲色取得了主動權,又藉此跟公主表明自己的立場。
一箭雙鵰。
“殿下!”盤迦玉極不甘心自己辛苦尋得的人才就這樣被文墨空手套白狼,抱拳出列。誰知緊跟她身後,一直低調不欲多生事端的好好先生楚參將也跟着出列。
她疑惑着轉過身,卻看見楚參將的臉色青的可怕,豆大的汗珠大冬天的就掛在了額頭上。
“公主殿下,末將有事稟報!”
“什麼事?”永安公主之前就察覺他神色不對,這時悠悠哉開口詢問。
楚參將面露難色,嘟囔半天,不停拿眼掃周圍其他幾個將領,永安公主輕笑,揚了揚手:“你們幾個都先退出去。”
於是清場,高臺上只剩下公主,盤迦玉跟文墨三人。
文墨看了眼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的楚鐵鷹,眉心一跳,腦中突然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
他轉過頭,看向臺下的雙洛,眸色漸漸暗下來。
雙洛幾個人的表演結束,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後,永安公主終於走了出來,站在高高的點將臺上對各位表達了自己的讚賞,許諾了豐厚的犒勞以及日後派遣的職位,恩威並施,侃侃而談,鳳儀修度,無一不讓人折服,饒是雙洛在底下聽着,都在心裡暗暗感嘆永安公主不愧是收買人心的好手。
“楚遲!”
散場後,雙洛還沒有走遠幾步就被幾個士兵叫住。
來人言行舉止都十分嚴肅:“公主殿下要見你。”
雙洛心中一緊,見她,爲什麼?以今天自己的表現,根本沒好到讓公主驚豔的地步,也沒有差到讓公主當面訓誡的地步,會有什麼原因呢?
難道自己在騎馬時露了什麼馬腳?
雙洛一邊跟着那幾個士兵走着,一邊將自己剛纔的表演回顧了一遍,沒有什麼問題,除了中途撞見文墨。
難道是文墨?
雙洛深吸一口氣,不再胡思亂想,只想着一會如何應對。
如果是文墨,就不會客客氣氣的來請她了。
楚雙洛一路被帶到了永安公主平日議事的軍帳中,那幾個士兵停了下來,守在一邊,示意雙洛自己進去。
帳簾嚴嚴實實的拉着,裡面看着似乎毫無動靜。
雙洛強自壓下心底忐忑,擡手掀簾,走了進去,帳裡站着兩男兩女。
雙洛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最邊上的文墨,他似乎並沒有發覺自己的到來,只是垂首撫摸着腰間的青蘆劍,神色淡然,或者說,面如表情。
雙洛將目光移到了另一邊叉手站着的盤迦玉身上,發現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也不大對勁,三分訝異,三分錯愕,還有四分的憤然,幾乎可以用詭異來形容。
楚雙洛乾脆豁出去,眼觀鼻,鼻觀心,面朝中心坐着的金甲女子單膝跪下:“楚遲拜見公主殿下。”
永安公主淡笑着看她,卻不說話,只是擡手喝了一口茶。
茶碗輕輕釦在桌案上,聲音清脆。
帳內的氣氛卻陡然沉悶。
“擡起頭來。”公主突然開口。
雙洛一驚,遲疑了一會,擡起頭,看向永安公主。這是她首次這麼近距離的接觸自己兒時的偶像,所以,不由自主的對着那張臉多看了幾眼。
只聽得一聲暴喝:“楚雙洛,你還胡鬧!”
雙洛被生生驚得一跳,循聲看去,卻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身披玄甲,身材粗壯,面色偏黃,鬍鬚稀拉,正對着自己怒目以視,緊抿着脣,擠出了一條極深的法令紋。
她半驚半疑跟他對視,一點也想不起自己何時見過他,可是這個人剛纔分明喚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男人見她猶疑更加生氣,狠狠將手一甩,背過身去。
文墨跟盤迦玉冷眼旁觀。
“呵呵呵……”
永安公主輕聲笑開,那笑聲讓帳中的氣氛終於緩了緩。
“楚參將,可認清楚了?”
楚參將?
雙洛心中突地一跳,還沒細想,就見那中年男子突地跪下,俯身向永安公主一拜:“殿下,雙洛她年幼無知,太過輕狂,犯下這樣的事情,是我教導無方,望公主法外開恩……”
永安公主臉上毫無怒意,擺擺手止住楚參將的話,輕輕說道:“楚參將言重了,令侄女技藝高超,巾幗不讓鬚眉,我欣賞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責罰。”
雙洛這會兒終於回神,木然轉過頭看向楚參將:“叔叔……”
楚參將跪在地上暴喝:“你還知道叫我叔叔,你這個臭丫頭,都是被你娘慣壞了!”男扮女裝混入軍營,屬於欺君之罪,要不是目前大戰在即,又有文墨開口求情,這個混丫頭的小命都沒了。
他之前的驚慌這一下全轉爲怒意,而見到自己這個久別重逢的小侄女已經片刻功夫淚眼婆娑,那怒意又全部化爲愛憐。
他撲過去,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梗咽道:“你這個笨娃娃,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了……你爹孃呢……”
老天爺這是在跟她開什麼玩笑啊,明明以爲自己是孤兒的時候,怎麼又突然鑽出一個叔叔來!
雙洛依舊恍惚,恍惚間就哭了出來,然後就傻傻被這個應該叫叔叔的男子抱住,然後聽見他問自己的爹孃。
難以言說的悲傷突然就涌入心中,夾雜着這許久壓抑在心底的委屈跟痛苦,全部通過眼淚宣泄出來。
“他們都死了……定城破了……我……我一個人跑了出來……”
楚參將呼吸一滯,竟然也嚎啕起來。
叔侄兩就這樣在大帳中央哭了個痛快。
“好了好了……哭的我心都酸了!”永安公主終於出言制止住愈演愈烈的認親場面,起身走到兩人面前:“楚參將尋回親人是好事,逝者已矣,還是節哀順變吧!”
楚參將終於鬆開幾乎悶死在他懷裡的雙洛,胡亂抹了把臉,朝永安公主拜倒:“公主大恩,鐵鷹跟雙洛沒齒難忘,以後若有吩咐,定然萬死不辭。”
永安公主淺笑頷首。
文墨眉微攏,這個永安公主,輕輕一筆,就收攏了娘子關守將,定下了自己的大後方。
永安公主卻看見了他的神情,偏首問道:“文大人有何異議?”
文墨斂神:“下官倒是有一事想請教楚參將。”
雙洛一驚,轉頭看他,卻發現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時候,完全像一個陌生人。
“什麼事,文大人儘管問。”
文墨不動聲色移開與雙洛對視的目光,道:“我見令侄女馬術高超,身手不凡,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於是有些疑惑。”
雙洛幾乎氣到吐血,這個人,還在想方設法試探她,連自己的叔叔都要懷疑。
氣怒過後又是擔憂,萬一平日楚雙洛就是個文靜賢淑的女子,這番表現下來,豈不是連自己的叔叔可能都要懷疑她了。
結果楚參將只是哈哈一笑,拍拍雙洛的肩:“雙洛她娘本來就是個武館館主的女兒,會些花拳繡腿,騎馬也是極好的,雙洛從小被她帶成了野丫頭,會這些也不奇怪。”
說着看着雙洛,一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欣慰表情。
文墨的臉色有些蒼白,一瞬後又緩和下來,笑着說道:“可惜啊,令侄女身手不凡,我本來想提拔她做我的親衛的。”
雙洛肩頭微震,文墨這話什麼意思,若不是自己叔叔橫插一竿,自己是不是就落入他的掌控之中永不翻身了?她突然慶幸。
看來掌控命運的伏羲大人還是眷顧她的,沒有將她進一步往火坑裡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