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葉孤遐攜鳳蝶入宮。
這是鳳蝶第一次見到那個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分明已過花甲,但風韻猶存,美麗的容顏透着份尊貴的雍容。
“是葉丞相的未婚妻麼?是個好孩子啊。”皇太后優雅一笑,拂拂袖,“賜座罷。”
“多謝皇太后。”她淡聲道。葉孤遐被皇上喚去議事,她一人面對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婦人,也不見絲毫膽怯。
皇太后細瞧鳳蝶,忽而臉色一變,揮退了一旁的宮女,“你上前來。”
她走近幾步,目光與她面前的婦人相交,她微頜首,以示敬重之意。
只見皇太后又大量了她許久之後,不禁嘆到:“像,實在太像了。怎會又如此相似之人……”她有些失神地喃呢。
鳳蝶不接話,安靜地與她相視。
皇太后回神,“鳳蝶,聽皇兒說你不知父母是誰,是麼?”她又恢復常態,依舊是那個雍容華貴的皇太后。
她點頭,“是的。”
“也對,當時那麼小……”皇太后低喃了一句,復又一笑,“鳳蝶,願意作哀家的乾女兒麼?”
“皇太后應知鳳蝶是江湖中人,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皇太后笑笑:“什麼話呀,在哀家眼裡,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好孩子了,就這麼定了,哀家待會兒便讓皇上下詔,封你作郡主。”
鳳蝶不再婉拒,“多謝皇太后。”
她擺手,“以後常來宮裡陪陪哀家便是了。”
“是。”鳳蝶頜首。
當日,皇上一紙詔書,鳳蝶便成了長樂郡主,一時間,成了朝廷官員拉攏的對象。
“孤遐。”鳳蝶出現在了葉孤遐的面前,由於他的堅持,她改了對他的稱呼,卻依舊不見親近,“今天有一位千金小姐攔住了我的馬車。”
“哦?誰如此大膽吶?敢攔我們郡主的車。”葉孤遐微笑,玩笑地道。
“說是要看看我這個新任郡主,葉丞相未過門的妻子是何等相貌。”她平靜地道。
“那位小姐如何說了?”
她勾勾脣角,“不過爾爾。”
“怎會?於我看來,鳳蝶是最美的。”
鳳蝶正色道:“我只是希望以後勿再發生這種事了。讓人不得清靜。”
葉孤遐苦笑一聲,“是,是,不會有下一次了。”他頓了一下,又問,“找我有事。”
她的眼睛向外瞟了一下,這才道:“夜裡有耗子亂竄。就得我一夜未眠。”
“真有此事?看來是我的疏忽了。今晚一定不會再有了。”葉孤遐道。
鳳蝶點頭,“那便是有勞了。”
室外正值初夏,天氣尚不算炎熱,鳳蝶卻依舊單薄的灰衣,不見增減,此時看來,略顯厚重了些。她轉身欲走,葉孤遐喚住了他,“鳳蝶。”她回頭,他卻僅是一笑,“我請人定製了些衣裳,已送到令你房間裡,希望你可以收下。”
見她想拒絕,葉孤遐又忙道:“算作爲我爲你拿耗子,你對我的回報如何?”
怎麼看,她都佔了大便宜。鳳蝶在心中想着,卻也應了下來,“好。多謝了。”其實她不缺這些,封了郡主,大批綾羅綢緞全送了過來,不過,皆不是灰色,全數被她放置在了庫房中,依舊是穿帶來的幾件。皇太后極是心疼,卻也耐莫何。只道要她照顧好自己。
房間裡,是一疊嶄新的衣物,而最令鳳蝶覺得順眼的是那些衣服,無一例外的,皆是灰色的。菸灰,珍珠灰,蒼灰,鬱灰……
她伸手,撫了撫最上一層的衣料,輕柔順滑,正是夏衫。往下,是各式各樣的裙裝勁裝,皆是薄涼的質地。
細看來,件件做工精製,暗紋細繡,銀灰絲線滾邊。她放下了衣服,持劍外出練劍。
”原來耗子在這兒啊。“葉孤遐笑了起來,見對方驚慌地看向了他,”這麼晚了,兄臺不去休息,在葉某府上作甚?若有事,明日再來也不遲。“
對方一劍刺來,他側身,輕易地夾住了劍尖,”兄臺,樑上君子可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行當哦。“他溫言道。
腳下的屋檐裡,傳來了清脆的瓷器破碎聲。葉孤遐臉色微變,“你作了什麼?”
那人抽劍,逃跑。
葉孤遐也不去追,急急來到了鳳蝶的房間裡。見她伏坐在了地上,茶杯碎了一地。
“鳳蝶!”他扶起她,只見她蒼白着臉,月魂閃着異光,有奇異的血液從月魂之下沁出,泛着幽幽的臉色。鳳蝶合着眼睫不住顫動,神智已近昏迷。
葉孤遐頓時失了人色,揚聲喚來僕人,“快去飄香樓把慕容公子請來!”眼線佈滿京城的他,又怎會不知泠煙在何處?他雖不喜歡泠煙,但此時已容不得那許多他想了。
鳳蝶睜眼時,天色已亮,清污朦朧,她的目光投向了身側,泠煙跪坐在牀邊,下巴擱在了手邊,絕世的容顏間透着一抹疲憊,雖是淺眠,卻也已漸漸睡熟了。
他怎麼會在這裡?鳳蝶有些疑惑。
她尚不知自己已昏迷了兩天一夜,着實嚇壞了兩人,若非昨夜她的情況穩定了不少,泠煙根本不肯能閤眼。而葉孤遐已去上朝,過個把時辰,纔會回來。
全身無力,她不再動,看着睡着之後臉龐猶顯柔和的泠煙,最後發起呆來。
許久之後,當陽光射在泠煙側臉上的時候,他翕合着眼睫,終於睜開了眼睛。
一瞬間,光華四溢,他的五官從沉靜變得張揚四射的風情。
對上了鳳蝶的眼,他怔了怔,像是沒反應過來一樣,片刻之後,他笑了起來,“鳳蝶!”
“月魂寄於你體內的蠱是因爲楚攸揚死了,所以才發作了麼?”
她的表情黯了黯,不出聲。
“真是因爲這個?那麼……”泠煙說不下去了。因爲一旦這個蠱發作,鳳蝶不久便會死去,換言之,是他殺死了鳳蝶。他——害死了鳳蝶。
“若非攸揚哥哥在死前解了蠱,他死時,我也該死的。”她開口,“但月魂是我自願戴上的,解蠱,只能推遲我的死期,卻無法讓我不死。等到月魂裡的蠱活過來,吞食完我的腦髓,我就會死。”
泠煙的脣色煞白,“不會的,那樣至多……”
“至多形如癡兒,是麼?”
他點頭。神色僵硬。
她卻冷笑,“你以爲我會苟活?行屍走肉,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鳳蝶!”他低喊。他傾身擁住了她,緊緊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死了,你會如此痛苦。對不起,鳳蝶。如果早知道的話,我——”
“你便不殺他麼?”她問,復又冷笑,“你我皆知,那不可能。門主莫要騙自己了。”
他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去不出聲。
鳳蝶推開了他,“所以,請不要再說‘如果’了,世上本無‘如果’可言。”
她道,“多謝施救,他日,若有用得着鳳蝶之處,請知會一聲,鳳蝶定會照辦。”
“我不要你的報答。”泠煙注視她許久,啞着聲道,“鳳蝶,我只求你能回到我身邊。”
沒有灰影,鳳蝶注視泠煙許久,又道:“究竟爲何?你葉孤遐都是如此。”她,並非一個傾城女子,甚至算不得一個平凡女子,她的手上沾滿了血腥,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善人,惡人,老人,婦孺……只要聽見他發話,她便去做。而現在,他已經死了,她做這些,又是爲什麼?爲了……誰?
泠煙的目光有些迷茫,“是啊?爲何呢?鳳蝶明明不是個溫柔的人,一直都那麼冷淡,又好強,爲何獨獨鍾情於你呢。”
她歪過頭來,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望着泠煙,“我不懂。”
“我也不明白,可鳳蝶,你之於我和葉孤遐,是毒藥。你讓我覺得心疼,然後,不知不覺的,淪陷了我的心。”泠煙微笑了一下,“而我,不後悔。”
鳳蝶睜大了眼,微微詫異,“值得麼?”
“爲了你,有何不值?”他燦然一笑,珠玉生輝,“鳳蝶,是獨一無二的,無人可以代替。”
她合上了雙眼,似是乏力。
泠煙撫了撫她的長髮,起身走了出去。
過了片刻,她纔出聲,“孤遐。”
葉孤遐自另一房暗門中走了出來,“鳳蝶發現我了啊。”他赧然一笑,“其實本不想在外偷的,,但是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打擾的。所以——”
“你也是這樣的想法,是麼?”她問,“你和泠煙的想法,是一樣的。”
“是,也不是。”他的回答棱模兩可,“鳳蝶,你現下覺着身子還舒服麼?”他問。
“我不懂。”她還是那句話,“你們說的,我都不太明白,所以,請別對我這麼好。”
他一哂,極是溫和:“看我想對你好。”
“那會使我困擾。”她平平靜靜地到,“我討厭那樣。”她的目光流過了他的臉,投向了別處,“我要的,只是平靜。你們,就不能放過我麼?”
“不能,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獨獨這一點不行。”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我不願看不到你,鳳蝶,我想與你在一起,僅此而已。”
鳳蝶的神色空曠,“可僅此一點,我亦辦不到。”
“我會等。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會等。直到你回頭看我的那一天之前,我都會等。”
鳳蝶不再說話了。她知道,他和泠煙,都不會放棄,便不會停止對她的糾纏。
由於鳳蝶無法離京,白夜自作主張,將醉夢閣的總舵搬至了京城。顯然,白夜是個會精打細算的主兒,纔不過搬來幾日,收入又漲了不少。只能說,越繁華的地方,明爭暗鬥,血光之事越多。
“閣主。”遠遠的,白夜瞧見了那個灰色的身影,“閣主好興致吶,竟在賞花。”她調笑到。
對方轉過身來,白夜不由低呼一聲,“好精緻的衣裳啊!”鳳蝶掃了她一眼,“有什麼事?”無緣無故跑來這兒做什麼?
“唉,還不是那紫芝。”白夜,嗔一聲,“這些天沒命地接案子,整天不見人影。”
“那又如何?興許他是想爲閣多出份力。”
“我的閣主小姐唉,您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呢。紫芝一不缺錢,二閣中不缺人手去接手任務,他那麼賣命,是爲誰啊!”
平靜的眼波動了動,她慢慢地將目光定在白夜的臉上,“你想說什麼?”
她嬌笑數聲,“您莫誤會,白夜僅是想提醒您,莫要忽視了眼前人吶。那些整日在您面前晃的人,又有幾個如他這般忠心不二?”
鳳蝶沉默,許久道:“雛凰呢?”
“在練武功呢,那丫頭資質不錯,頗有幾分您當年的架勢,不過性子單純了些,容易受騙。”
“月藍看着她,不會有事的。”
“說起來,閣主您還不知道吧,雛凰那孩子竟對月藍說將來要嫁給他,把月藍嚇得不輕呢。”白夜掩脣笑道,“說來這丫頭也着實了得,竟敢對月藍說出這樣的話來。”
難得的,鳳蝶頜首,“也是。”
白夜把玩自己的手指,“當年我不過是偷親了他一下,他居然一連一個多月不理我,還在我的飯裡放了一個月的瀉藥。偏偏他總是裝無辜,你們都不信我他會下藥!”
“我們沒有不信。”鳳蝶道,“只是覺得只是你自作自受罷了。”
白夜瞪大了眼,“自作自受?!閣主您怎可如此說呢?太傷我的心了……”
“月藍對雛凰如何?”問到,畢竟這雛凰乃她內定的繼承人,得由這孩子來接掌門殺手之王的位子,月藍萬一下手太重,弄死了她,那可不好辦。
“最讓我覺得不公平的就是這一點,雛凰這些天能吃能睡,好得很,月藍也才幾天沒影而已。”白夜紛紛地道。
極爲罕見地一笑,雖清淺,卻也秀雅動人,白夜看得眼睛都直了。
鳳蝶止住笑,“白夜,發什麼呆呀。”
“閣主,您好久沒笑了呢。”白夜回神,讚道,“真好看。”
她晃晃頭,也不答話。
青春及秋橙端着茶水糕點走來,同聲道:“閣主。”齊齊行禮,她們奉上東西,“該歇息一會兒了,待會兒還有幾名分舵主要來。”
白夜這才發現,鳳蝶看似在賞花,實則在修煉內功,卻似乎只是在練習,因而沒有入定。
她點了點頭,白夜眼尖地瞧見了一絲雪白,“閣主!”她看向白夜,聽得白夜道,“您的頭髮裡有白髮……”白夜吃驚不已。
但見鳳蝶伸手撫了撫,“無妨。”僅是早生白髮罷了,何必如此吃驚呢。人,終歸是該老的。
白夜住了口,不知該怎麼說。
“閣主!”黃柳匆匆而來,一不留神,又絆到了衣襬,跌了一跤,他站起,道,“閣主,不好了!”
鳳蝶挑眉,“怎麼了?”
“紫芝傷重歸來!現在已經昏迷了!”他急道。
“月藍呢?”
“找不到人。”
鳳蝶衣袖一擺,飛掠而去。在前堂見着奄奄一息的他,未思量,她斥退衆人,扶起紫芝,單手抵在他後心,將內力輸入他體內。
約莫半盞茶之後,紫芝的臉色稍佳了些,鳳蝶微乏地安置好他,喚來赤霞,“去找月藍,儘快。”
青春,秋橙守着紫芝,等他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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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有您的信。”赤霞持信而來,“放在門口的,也不知是誰送來的。”
“放着罷。”鳳蝶放下筆,“我一會兒看。”
赤霞放好信,道,“紫芝醒了。”
她頓了一下,“嗯。”
“您不見他麼?”
“待他痊癒再說。‘她看了一眼樸素的信箋,“赤霞,先下去。”她擺手。
等到赤霞走出幾丈之外,鳳蝶才隔空取來了信,轉眼間戴上了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她這才取出其中的信紙。
潦潦幾字,是同爲殺手組織的首領瞳寫來的。
掃視完,她將之輕擲在了地上,不消片刻,那信紙便如被燒灼過了一般,“嗤嗤”作響,然後,化作一片灰燼。
鳳蝶摘了手套,只見其上隱約泛黑。她輕哼一聲。瞳仍是老樣子,連花招對哦沒變。
明天……她抿脣,目光深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又不能不去。瞳額組織,雖不及醉夢閣勢力龐大,但也不容小覷,那些殺手,都是不要命的。只要有錢,任何事都會做到。但醉夢閣是愛惜羽翼的,斷不會如此做。那麼,終有一日,瞳的勢力定會超過醉夢閣。而瞳此次來信,正是爲此。
數年不見,瞳的功力定有增進,而她……昨日爲了紫芝耗費了太多的內力,明日是不敵他。莫非,必須得修煉那套心法不成?
擊掌,喚來了翠荷,“我閉關半日,莫讓人來打攪我。”她頓了頓,又道:“月藍呢?”
“尚未有消息。月藍哥的易容術越發高明瞭啊。”翠荷甜甜一笑,答。
她頜首,轉而進了密室。
“我來看看鳳蝶。”站在大門外的泠煙微笑着道,他一襲白衣,長身玉立,謫仙似的氣質。
“抱歉,閣主吩咐了,暫時不見任何人。”墨光堵在了門口,雙手環胸。
“這樣啊,那我便在此等候好了。”他攏了攏披風,在夏末秋初的夜風中佇立,“她什麼時候見我,我什麼時候走。”
墨光擺手,“隨你。”他轉身進去,大門轟然關上,聲響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