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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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登基之後,禮部早已奏請太后移宮,只是德妃口稱無德無能、不敢舔居太后之位,執意不肯。

永和宮裡一片忙亂,烏雅氏正捂着心口大聲咳嗽着,烏喇那拉氏親手幫太后順着氣兒,身邊的宮女太監捧痰盂的捧痰盂、擰手絹兒的擰手絹兒,還有那捶背捧茶的。

怡親王跪在地上,面上的神情難以形容。

皇帝一進屋便看見怡親王的衣角兒是溼的,身邊正是一地的碎瓷,頓時面色黑沉下來。

有廉親王在,自然不會坐視場面更加不可控制。

於是胤禩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輕聲道了聲“太醫”。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忍着沒讓怡親王起身,轉頭對烏雅氏道:“兒子給皇額娘請安。”

說完不等烏雅氏冷眼,便轉頭:“怎麼回事?太醫院的何在?太后都這樣了,怎麼不早些來報於朕?”

“皇帝。”烏雅氏一搖手,道:“是哀家不讓太醫進殿的。哀家今日,是有話要同皇帝說。”

還未等皇帝揮退衆人,烏雅氏便直直問道:“哀家只想問問皇帝,你到底有沒有把十四當做弟弟?”

蘇培鬆早在皇帝剛進內殿時,便暗中讓一干宮女太監悄悄退下。只是太后原本便沒打算給皇帝留臉,自然也就毫無顧忌地詰問出聲。

胤禛將氣忍下,和顏悅色道:“太后何出此言,十四自然是朕的股肱手足。今日在太和殿上,朕已經封了衆人的口,十四隻怕晚些就能來給皇額娘請安了。”

德妃冷哼道:“可你卻奪了他的兵權!你安的又是個什麼心腸!”

皇帝已經明顯不耐了,可是德妃依然不依不饒,轉頭對着跪着的胤祥道:“老十三,你如今跟着皇帝可是風光了,封爵封王的。可是你想過十四沒有?他與你也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如今你看見他這麼被人作踐,爲什麼不爲他說一句話?”

胤祥給德妃扣了一個頭,道:“是子臣行事不周。”

德妃卻又將矛頭對向胤禩,道:“還有你,老八!你也是先帝的子孫,你這些年待十四如何哀家自然看在眼裡。我只問你一句話,把十四圈起來,到底是誰下的旨?”

皇帝面色已經難看至極。烏喇那拉氏也急得不住地撕扯手中的帕子,她與皇帝夫妻十數年,哪能看不出皇帝就要發作了。

誰知這時卻有個太監入殿來報道:“皇上,西北急報。”

軍務都遞到永和宮來了?烏雅氏心中惱火至極,但這是國事,她還沒膽子在這個時候揪住皇帝撒潑,只得眼睜睜地看着皇帝敷衍兩句再轉身離開。

皇帝很快就知道西北軍情是假,根本就是廉親王先一步安排的人假意通傳的。不得不說這個舉動大大的合了皇帝的心意,讓他能正大光明地暫時不用去面對烏雅氏。

剩下的,也只能交給胤禩了。

皇帝無限頭疼地回了養心殿,第一件事便是傳了一道口諭給十四貝子府上,讓他即刻入宮去給太后請安。想了想,皇帝又順便讓人把九貝子也一道傳進宮了。

雖然照着他的意思,應該直接一點,凡有異心的人都該先圈起來或是閒置着,等朝局穩定了再慢慢一個個擊破,最好是把他們的親信家眷全部拿捏住,從內部逐個瓦解;再強大一些的對手,就應該先委以重任,再慢慢拿住他們的把柄,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

不過這種事情做起來費心費力,如今大局初定,他手裡的人還得用在刀刃上纔好。

再說,胤禩的能力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皇帝走了,廉親王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來。太后會意,揮手讓烏喇那拉氏與怡親王都下去了,只留了心腹的兩個老嬤嬤。

胤禩故意略顯躑躅,有三句話只說一句,剩下的留給烏雅氏意會。

胤禩暗示烏雅氏,大行皇帝駕崩當夜,曾經被十四阿哥私自回京氣得二度中風。當時御榻前有張廷玉、隆科多、太醫院的劉聲芳以及李德全幾個心腹。誠親王也奉命在暢春園前命大將軍王下馬請罪,卻看見十四的人與皇帝親兵交了手,許多皇帝親兵都看見了,瞞也瞞不住。

烏雅氏這纔有些害怕起來,她雖偏心,但也不是無知婦人。

她一直相信誠親王的上書不過是爲了討好皇帝。現在光是想想御史們參奏十四的摺子上可能會有措辭,便心驚膽顫。

只是她還不死心,看着胤禩道:“老八,先帝遺命,當真是先帝生前所立?”

“太后!”胤禩陡然肅整了神情,面色是少有的沉戾:“請慎言。”

只是這個疑問在烏雅氏心裡實在存了太久,久到她要不管不顧地問出來。她思來想去,也只有眼前這個人能爲他解惑。

除了如今的皇帝、佟佳氏的那個牆頭草、與一個漢臣之外,面前這個人是唯一一個在皇帝垂危時入內殿侍候過的皇子。

更重要的是,他與老四之間恩怨難斷。

因此他說的話,自然要比一貫以皇帝馬首是瞻的怡親王來的可信。

……

胤禩從永和宮內殿出來的時候,胤禎正步遠遠地朝着這邊走來,步履有些沉,也有些重。

胤禩面色和緩地站在內殿外的門廊上等着胤禎一步一步走近了,一直到最後站在他面前。

“老十四。”胤禩有些好笑地看着胤禎腦門兒上毛茸茸的刺發與下顎上青黑的胡茬:“怎麼也不拾到拾到,就來給太后請安?”

“皇上召見,罪臣焉有耽擱之理?”胤禎冷哼。

胤禩對他言語中對皇帝的不敬仿若未聞,只幫他理平肩上的褶皺,道:“進去罷,太后擔憂你食不下咽,你也該好好去請個安、寬慰寬慰。”

胤禎別過頭去,悶聲道:“八哥也是來給皇上做說客的?”

胤禩哂笑:“與皇上做說客,與我又有什麼好處?”說罷不待胤禎再言,便讓開中路,道:“進去吧,給太后好好磕個頭。”

胤禎倔強的嘴角抿地緊緊,最終只低頭輕聲說了句:“弟弟改日再叨擾八哥。”

胤禩眼眉彎彎,目送胤禎入了內殿。

內殿傳來‘噗通’一聲,接着是十四一聲哭喊:

“額娘,不孝兒子讓您老人家擔心了……”

“我的兒——”烏雅氏亦是失聲哭泣。

……

胤禩又繞道去了宜太妃宮裡坐了坐。

胤禟雖被圈禁府中,但看來並未受到折磨。入宮之前業已沐浴更衣修容靜面,只是看上去沉默了些。

大行皇帝殯天時,宜妃重病留在京城。接連聽見皇帝歸天、兒子被圈的噩耗,倒是比胤禟憔悴許多。如今終於見到兒子,自然有許多話兒要死說。

胤禩安撫過宜太妃便起身告辭,胤禟送他除了殿門。

兩人亦是在大行皇帝巡幸暢春園之後第一次再度會面,胤禟低着頭,叫了聲‘八哥’便不在說話。

胤禩好笑得看他:“連老十四的絆子都敢使,還是在先帝眼皮子底下,現在怎的倒是扭捏起來了?怎麼,後悔了?”

胤禟動了動脣:“弟弟可是捨得一身剮,就是看不慣他當着八哥一套,揹着又是一套!大不了就像大哥他們一樣,圈一輩子得了。”

“老九!”胤禩低聲阻斷胤禟的不敬之言:“慎言。這些話也是在宮裡能說的嗎?”

胤禟不以爲然:“就算他回過味兒來又如何?他現在自己也是個罪人,難道能讓皇上把我再給圈了?”

胤禩圍着胤禟繞了半圈兒,才道:“莫不是你忘了,人家可有個做太后的額娘。”

胤禟卻不屑一顧道:“太后又如何?難道八哥認爲老四是個會受女人擺佈的?”

胤禩一嘆:“自是不會,但若那位真較真兒起來,倒叫外人看了我愛新覺羅家的笑話。”

胤禟一愣,也眯了眼。

胤禩見了就忍不住去敲他的頭:“小祖宗,你剛出來還是安分些日子罷,別折騰了。也不怕太妃娘娘多添華髮。”

胤禟聞言也笑道:“得了,我聽八哥的。憋了這許多日子,今兒不如由弟弟做東,八哥同老十一道來聚聚?”

胤禩估摸着今日能早些出宮,便笑着應了。

……

胤禩轉回了養心殿,剛要讓蘇培盛代爲通傳,便聽見裡面皇帝的聲音傳來:

“傳朕的話,讓年妃好好將養着,準他晨昏定省也免了。”

接着是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奴才替年妃娘娘叩謝皇上隆恩。”

“對了,把上回吉林烏拉進貢的一斛南海珍珠給年妃帶去,讓她安心養胎,閒事莫煩。”

那尖細聲忙跪地又謝了皇恩。

須臾間,一個葛布太監退着從內殿出來,手裡捧着一匣子碩大的珠子。

那太監見了胤禩忙彎腰給他請安:“八爺萬福。”

胤禩笑着看了一眼那匣子,道:“快免了,萬公公既有差事在身,還是快快去辦罷。”

皇帝在裡面已經聽見了外面的動靜,於是隔着簾子叫了聲:“老八在外面?進來罷。”

蘇培盛忙親手給胤禩打了簾子,再貼心的吩咐下手的太監備茶備點心,總之離內殿越遠越好。

皇帝心裡有些尷尬,有一種被捉姦在牀的錯覺,藉着低頭喝茶的功夫仔細去瞅廉親王臉上的神色。

一刻之後,皇帝失望至極地放下杯子,道:“太后那邊都勸妥了?”

廉親王慢條斯理地將與太后的應對說了一遍,當然他認爲皇帝一定早就知道了。

末了胤禩道:“臣離開時,太后已經準了太醫入永和宮請脈。皇上早早晚晚,還是多過去些的好。”

皇帝嘆道:“朕何嘗不願母慈子孝,只是都年紀一大把了,朕也做不出那等賣乖取巧的行徑……只怕即便是做了,也沒人會領情!”

胤禩對此深以爲然,不過總不能由着烏雅氏折騰,於是道:“皇上……”

胤禛一擺手,打斷他:“又來了,都說了只有你我時要叫‘四哥’,莫不是八弟心中不快生四哥的氣?”

胤禩心裡癟嘴:多麼幼稚,你一個妃子要生孩子被賞難道爺就該心裡不痛快?

其實皇帝心中還在想着,我把年妃放在離養心殿最近的永壽宮,難道你心裡就一點兒想法也沒有?

胤禩對此視而不見,從善如流道:“皇上四哥,臣以爲,太后心病雖久,但也不是不能治。曲道而爲,即可。”

“哦?說來聽聽。”胤禛難得提起些興趣。旁人素來都是勸着他向烏雅氏低頭示好,只是他性子剛硬,一想到烏雅氏的冷言冷語,便沒了重修母子關係的念頭。

胤禩對烏雅氏這個偏心偏性的女人也是看不上眼的,何況對於一個只能活上一年的太后也沒什麼討好的必要,因此道:“皇上,太后如今最放不下心的,也就是兩件事。一是十四日後的處境。”

皇帝面上果然露出無奈的神色來。

不過實話還是得說:“要讓太后高興,無外乎投其所好,只要皇上做出對十四的破格封賞,太后不會不記在心裡。”

只是這卻是皇帝萬分不願的事情。

“十四無旨返京、持械大鬧暢春園、私自結黨的罪名不小,朝臣們都看着……”皇帝皺着眉頭道。

胤禩一笑:“正是朝臣都看在眼裡纔好。”

名不正,方能言不順。

胤禩見胤禛目露了然的神色,也知他這是聽進去了,剩下的,只是推波助瀾便好。

只是另有一事他不得不提:“四哥,十四的事情好辦,但也只是其一。這宮裡的女人所在意的,除了丈夫兒子,也就是家族兄弟、宗族榮耀罷了。”

胤禛果然眉頭皺得更緊,目色已然有些凌厲起來:“你是讓我擡舉烏雅氏?”

胤禩嘆氣,胤禛總是在政事上專斷而敏感,容不得旁人染指他帝王的權力。幸而烏雅氏一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人才,又與他沾不上關係,否則還真不好解釋。

胤禛也察覺了胤禩面上一閃即逝的遲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忙斂了鋒芒,仔細想了想胤禩的提案,才道:“我也正有此意,打算近日下旨擡入鑲黃旗。”

胤禩道:“皇上登基,擡太后入鑲黃旗也算常理,並不算什麼。若是皇上能在太后親近的子侄中擇選良才……”

胤禛把烏雅氏一脈從太后的叔父兄弟一直到子侄都過了一遍,還真沒選到什麼能拿得出手的人才來,唯一一個能看上眼的五公主額駙舜安顏,還是佟國維的孫子。

還是一個佟佳氏的人。

實在是怨不得別人不擡舉哇。

胤禩也陪着皇帝想了一遍,兩人目光一碰,都同時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最後胤禩道:“這事兒交給臣弟來辦吧,不過……”胤禩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帝,某些肉麻行爲還是少做爲妙:“四哥在太后面前,還是少些提及些、隆舅舅。”

胤禛一愣,心裡大叫:我這不是爲了麻痹一下那個隆科多嗎?難道還會有多少真心?

眼見皇帝就要惱羞成怒,胤禩連忙轉了話題:“四哥倒是可以多讓十四弟入宮陪伴太后,不必擔心什麼。”

皇帝自然仍是擔心,胤禎一番訴苦會引得太后忍不住爲他出頭,鬧得人盡皆知。

但胤禩說的也不無道理,不讓十四入宮,太后只怕更加不會善罷甘休。

皇帝不言,算是默認了胤禩的話,良久之後又嘆道:“今日永和宮宮人太監俱在,只怕後宮之中,皇帝太后母子失和的傳聞就要傳開了。”

胤禩斜着眼睛看過來:“皇上這是不信臣的手段?”

皇帝的眼神也飄過來:“我是怕八弟心軟……”

胤禩嘴角一彎,端起杯子低頭喝茶。

正事已經談完了。

胤禛也端起杯子,心裡盤算着再拖一拖,宮門下匙的時間就快到了。

胤禩可不認爲今日他還該留在宮裡。一個王爺,一連兩日宿在宮裡像個什麼樣子?朝臣們若是知曉了,還不定會傳得如何神奇。

於是胤禩擱下杯子,起身道:“皇上政務繁忙,臣弟便先告退了。”

“不急不急。”皇帝擺擺手:“再留下陪我一道用個膳,這些日子誰都沒吃頓安生飯。”

——想去老九府上快活?休想!

胤禩哪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不禁也有些惱了。

老四做事怎麼還是這樣不管不顧的,喜歡的就拼命捧,不喜歡的就往死裡打壓。做皇帝的要懂制衡!懂不懂!凡事都要有度,懂不懂!

幸而在這個時候,殿門外蘇培盛忽然小聲奏道:“皇上,永壽宮來人了。”

皇帝沉下臉來,這麼這宮裡的人是越發的沒規矩了?

蘇培盛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只是這永壽宮裡的事兒他也不敢耽擱,於是只能又報了一遍。

這時候皇帝的第一波怒氣已經過了,年家的面子總還是要給的,於是問道:“宣。”

一個小太監低頭進來,跪在金磚上報道:“皇上,年主子忽然腹疼不止,怕是……怕是要生了。”

皇帝在嘴角忍不住地抖動。

胤禩的臉也有些抽搐,不過是憋笑憋的。

你自個兒的小妾來拆你的臺了,這可怪不得旁人。

年氏胎動,卻尚未足月,足見兇險。胤禛黑着臉,佯作焦急的宣了整個太醫院去永壽宮守着。

接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廉親王告退,一步一步退出養心殿。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終於,爬上來更新些。最近好忙啊,膽疼又反覆發作,進度嚴重拖欠。

不過這一章比較費腦子,爭取來點肉味兒啥的,不然人都要餓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