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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昭仁宮時,不經意看見拿着拂塵的潘甲正站在宮門前。
潘甲過來行禮,圓白的臉上堆滿笑意。看見他手裡的木桶和袞服,大驚失色,“哎呀呀,殿下!這怎麼使得!快給奴,快給奴——”
潘甲一疊聲叫過人來幫忙。看見宮奴過來,劈頭劈腦在他們頭上猛敲一陣。
弘毅把袞服交給宮娥,冷靜地問:“是父皇來了嗎?”
潘甲笑眯眯地點頭。
他沉思一會,“父皇在與母妃說話?”
“是……”潘甲好有些尷尬。
弘毅正了正衣冠,“老師還在等我,我先去文淵閣唸書——”
“殿下,莫急。”潘甲皮趕緊攔住他:“皇上是特意來見殿下的。殿下快進去吧,說不定有好事呢!”
弘毅冷笑,好事?
自打他有記憶,就沒有好事。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隨着潘甲一同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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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的少年錚錚傲骨,眼神裡鋒芒畢露,遠比同齡人更隱忍和成熟。
一反常態,今日的計錕在看着他時,沒有往日的凌厲和厭惡之色。弘毅進來時,計錕正和倪貴儀一齊坐在紫檀木桌前的圓凳上碎語,桌上擺了各八碟乾溼碟子,均是平日難得的東西。
弘毅發現計錕看向倪貴儀的表情隱隱帶笑,溫柔至極。這一切就像他夢裡面的場景一樣。
他凝住神思,警告自己千萬不要沉醉下去。因爲現實遠比夢幻殘酷得多。
“孩兒給父皇、母妃請安。”
“坐吧。”計錕點頭,潘甲搬來一張條凳放在弘毅的屁股底下。
倪貴儀開心地說:“難得聖上有空,陪我們一起用膳。”
弘毅的內心五味雜陳,說不清的七情八味。面對突然而來的恩寵,他應該欣喜若狂,像母妃一樣感激不已嗎?
不,他實在做不到。
心底有一股力量在時時提醒着他。
不可忘記昨日,不可忘記。
忘記就是最大的愚蠢!
他恭順地坐下,情緒剋制而隱忍。
計錕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情,淡淡地說道:“吃吧。”
一時間安靜的內殿只聽見杯盞碰撞聲。桌上最高興的人莫過於倪貴儀,她一會看看計錕,一會看看弘毅,不停地囑咐他們多吃一些。
看見貴儀高興,弘毅也展露歡顏,低聲說:“母妃,你自己也吃啊。”說完,夾了一塊油浸的芙蓉雞放到倪貴儀的碗裡。
“我也記得你愛吃芙蓉雞。”計錕緊隨其後也夾了一塊放入她的碗裡。
倪貴儀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謝恩。
計錕溫和地道:“一家人吃飯不要謝來謝去,那樣顯得很生疏。”
“是,妾記得了。”倪貴儀輕語着,轉過頭擦去眼淚。
“好好的吃飯,哭什麼哩。”計錕伸出手放在她顫抖的肩膀上,卻惹得她的眼淚更多。
弘毅一怔,鼻子微酸,低頭猛吃白飯。
做家人難,做天子的家人更難!
尋常百姓的一日三餐,父母圍桌布菜,他快十五歲才體驗到一回。
倪貴儀哭了一會,轉過臉來,不再年輕的臉上現出少女的紅潮,靦腆地說:“妾失禮了。”
弘毅驚然,母妃原來如此美麗。像遲開的牡丹,不在花季,但在所愛的男人面前依然綻放了美麗。他們坐在一起宛如一對和睦的夫妻。你望着我看,我望着你笑。
“二哥哥,如果朕封馳睿爲太子,你覺得好還是不好?”
弘毅一驚,牙齒差點咬掉舌頭。尖銳的疼痛頓時在他舌尖氾濫。
他放下碗箸,輕聲說:“孩兒愚鈍,不知何爲好,何爲不好。立儲乃國之根本,父皇理當與皇后和百官商議。孩兒年幼,實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計錕綿綿一笑,接着又問:“既然你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那麼我再問你,仙珠做睿王妃你覺得可好?”
舌尖破了,弘毅嚐到嘴裡的血腥,脫口而出,“不好!”
“爲什麼不好?”計錕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富含深意,“仙珠有皇后命格,馳睿是皇嫡子,他們的結合是衆望所歸。”
這一下,波瀾不驚的弘毅急得在計錕面前跪了下去,“父皇,衆望所歸是代表大家的想法,並不代表仙珠和馳睿本人的意願!”
計錕淡笑,“前兩天仙珠來癸水了。皇后便來向朕求爲仙珠和馳睿議婚。聽說,這也是馳睿的心願。你怎能說不是馳睿的意願呢?”
弘毅伏在地上,冷汗淋淋。
“自古婚姻皆是父母之命,父母必不會戕害自己的孩子。朕覺得,馳睿和仙珠的婚事好得很。如同將來,朕也會爲你指一門好婚事。”
“我不要!”弘毅在心裡吶喊,天底下的好女孩再多,他只要仙珠。
他咬着脣,決定把命豁出去了。
“世人都說父母好,但古來多少父母是打着這個幌子對孩子進行戕害!他們從不考慮過孩子的感受,把他們當作玩具和牲口。高興的時候親一親,抱一抱,不喜歡的時候又打又罵。多數的時候,父母考慮的是孩子能不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能不能盡孝?就是不考慮他們是不是真的快樂和開心!”
“弘毅,別說了!”
計錕冷笑,伸手錶示倪貴儀不必阻止:“說得這麼義憤填膺。朕還沒有問你,做爲朕的兒子,你快樂和開心過嗎?”
一大包眼淚藏在弘毅的眼睛裡,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爹爹,孩兒快十五歲了,能記得的所有快樂都是仙珠帶給我的。孩兒求您不要把仙珠許給馳睿。求您——”
昭仁宮裡靜靜無語,倪貴儀看着伏在地上的兒子,哭得難以自控。
“你知不知道,你說的這些話既不忠又不孝,朕可以治你的死罪!”
“知道。”
“知道還要說?”
“是——是死了也要說!”
他知道自己衝撞聖顏,凶多吉少,但他一點都不後悔。
這些話如果現在不說,他怕往後一輩子都沒機會說。
計錕長嘆一口氣,出乎意料沒有如往常發怒。他挽起弘毅的胳膊,“先起來吧。說好了一家人說話,你也不需要動不動就跪。”
“謝父皇。”
“你剛剛求朕的時候,不是叫朕爹爹嗎?”
弘毅潸然,不知該說什麼。
“往後,你就叫朕爹爹,朕喜歡聽。比你叫父皇有感情多了。”
弘毅猶在驚疑,計錕已從腰間解下一枚潔白如雲的羊脂玉牌交到他的手裡。握着尚帶餘溫的玉牌,他很是納悶。
“前幾日朕做了一夢,夢見過去的皇兄皇弟們,他們在陰曹向朕哭嚎索命。西嶺寺的大師解夢說,要解此孽根。必要與朕血親之人入寺修行三年,爲朕祈福方可。”
弘毅捏緊手裡的羊脂玉牌,恨不得那是一把匕首可以扎破他的手掌。看一看,眼前這位號稱是他父親的人會不會有一絲心痛。
他來的目的,和顏悅色的目的,通通都是爲了這個!
血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