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晅想讓我同他一道去成舒殿,我以身體不適爲由婉拒了。早春的寒意拂過宮中花木的枝頭、花瓣,也拂在我身上,一分一分地浸入體內,比嚴冬冷得更徹骨。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生死一線。
如若帝太后最後未開金口讓鄭褚去稟宏晅,如若皇太后橫加阻攔,如若怡然晚來了半刻……
我現在就已是一縷冤魂。
宮裡的生死,沒有對錯,沒有該或不該,只取決於強或者弱。
這樣的事,有一次就讓人後怕,卻難保不會有第二次。下一次,我又是否還會有這樣好的運氣挽回、是否還能辯得清楚,我不知道。
這一路,六神無主。明明是花朝之日,宮中百花齊綻的日子,我卻連看上一眼的心思也沒有。那徹骨的寒意始終在體內縈繞不覺,彷彿是要將一顆心凍住。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小看了瑤妃,直至今日。我以爲她是憑美貌爭寵,可今次的一朝,實在夠狠。她牽出了由頭,引得皇太后藉此取我性命,我死了,她與皇太后各得其所,宏晅只會去記恨皇太后;我不死,追究下去亦查不到她身上,宏晅心中生隔的,仍只會是皇太后。
而她還可以瀟瀟灑灑地做她的寵妃,沒半絲半毫的影響。
婉然無聲無響地隨在我身後回到簌淵宮,詩染疾步迎出一福:“娘娘。”擔憂地打量一番,目光觸及我臉頰是一怔,又認真地看一看周身,方鬆了口氣,“沒大事就好,云溪和林晉去接皇次子了。”
我安了心,他們二人去,總不至路上再出什麼岔子。搭上詩染的手踏進明玉殿,端坐席上,執盞倒了杯茶。我極緩慢地飲着,細細品味着那一絲一縷的熱氣,緩解心底不斷生出的冷冽。
終於聽到熟悉的啼哭聲,我心中稍安,起身離座。云溪抱着元沂進來,我等不及她施禮就上前去接過元沂。與他分開還不足一個時辰,可這一劫,讓我不可抑制地去想我若死在了宮正司後的事情。
這個孩子,在我眼裡到底已不是“養子”二字那麼簡單了。
我抱着他,一下下均勻地輕拍着哄着,淡瞟了一眼林晉,問他:“怎麼處置的?”
“青雲自是按陛下先前的旨意杖斃。”林晉躬着身,平淡的語調中藏着快意,“那位林大人,皇太后親自下旨處死了。”
我冷然嗤笑,抑不住怒意:“就如此麼?我在宮正司險些喪命,只是如此麼?”
“娘娘……”婉然遞了個眼色示意云溪退下,出言勸道,“娘娘也不可太在意這些,陛下與皇太后間的恩怨,娘娘是清楚的。依奴婢看,不是陛下不爲娘娘徹查,是現在實在動不得啊!娘娘不妨先忍下,該報的時候總會報的。”
我胸口幾經起伏,最終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你當我是恨皇太后麼?若真是她,我還真的只能忍下。可真正想要我命的那人,並不配我如此。”
婉然聽了一愣:“娘娘何意?”
林晉在旁瞭然地一欠身:“是了,雖是皇太后下旨送娘娘去宮正司、指使宮人賜死娘娘,可這事的始作俑者卻不是皇太后。娘娘清醒,未恨錯了人。”
“青雲是尹氏安排到御前的人、尹氏是皇太后的人,你和怡然就都怪上了皇太后。可莫要忘了,這事歸根結底是誰挑起來的。”我面浮冷笑地長舒口氣,“能收買皇太后的人,蕭雨盈真是好大的本事!”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呼高位嬪妃的姓名,婉然林晉皆噤了聲,靜默着不敢開口。我微一蹙眉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要歇一歇。”
心知自己現在動不了瑤妃,但我卻可以逐次砍去她的左膀右臂。紀庶人已除,餘下的宮嬪中雖仍有不少對瑤妃巴結有加,真正說得上得寵的也不過是馨貴嬪和睦才人。
總要讓她先嚐到些苦頭纔好,沒那些閒心思精打細算了。
清明,我定要讓她知道我並非她刀俎上的魚肉。她可以仗着長寵不衰時時挑釁,可以仗着位居從一品擅動私刑罰跪,我都忍得了。卻並非要連性命之憂也假作不理。
蕭雨盈,你既要行這一步,倒不妨看看誰先被“風光大葬”.
月底,大軍回朝。徵西將軍率部大敗靳傾左賢王部,弭平叛亂,靳傾重歸和平。同日,宏晅下旨封晉徵西將軍爲驃騎將軍;又過兩日,依靳傾汗王的意,朵頎公主嫁與驃騎將軍爲妻,將軍賜封冠軍侯。
這位驃騎將軍的風頭,一時間是沒有別的武官比得了了,哪怕是姜家人。大概再起戰事的時候,虎符也就要有新的去處了。
聽說他們的婚事定在四月底,此前,朵頎公主會在上巳節時行及笄禮。及笄禮多在十五六歲時行此禮,亦有拖到二十再行的,另有一法子爲“笄而婚之”,便是在婚前行禮。可不管何時行此禮,這說到底是漢族女子的成年之禮,從未聽說過靳傾公主受及笄禮,我不覺笑道:“有意思,好端端的靳傾公主,怎的也想起來行及笄禮?”
莊聆低着頭認真地剝着她手裡的一枚橘子,笑着道:“有什麼不可的?我看挺好,到底是要嫁來大燕過一輩子,有意地學一學漢人的禮數是她識趣。”
我一時沉默了,俄而緩緩道:“就是因爲如此,我愈發覺得她根本不該嫁來大燕,好好的在靳傾做她的公主多好。”
莊聆瞥我一眼,剝下半個橘子直直塞入我嘴裡:“說什麼癡話?陛下下的旨意,哪還能有改的?再說,先前也是她自己說過誰助汗王弭平叛亂,她就嫁給誰,你又何必在這爲她不平?”
“我說一句姐姐堵我十句。”我品着那橘子涼涼的甜汁,解釋道,“也不是什麼爲她不平,只是爲她不值罷了。”
莊聆笑而搖頭,不再和我爭論。送了一片橘子到自己口中,閒閒問說:“你宮裡那兩位,還安分麼?”
“如今一個只比我低一級,另一個低半品,有什麼安不安份的?”我接過宮娥遞來的帕子拭着手道,“瑤妃娘娘得聖心,時常召睦才人去,我這個容華故然是一宮主位也不能攔着。”我羽睫一擡,“召她去的時候,大概多半是陛下在的時候。”
莊聆神色微凝,睇着我問:“你當真這樣不管不顧?這睦才人可真不是什麼省心的,聽聞簌淵宮從前就有人栽在她手裡,你萬事當心。”
“姐姐說得是馮氏?”我微微一笑,“我見過她了,所以姐姐也不用爲我擔心,可能危及我的人,會有人替我收拾了。”
莊聆再現了笑意,淡泊而悲涼:“到底是變聰明瞭。”
我抿脣一笑,毫無所謂地接口道:“也變狠了。”.
我與朵頎公主和驃騎將軍都尚算有一面之緣,二人成婚,我吩咐婉然親自挑一份賀禮送去,當晚宏晅來時卻打趣道:“真夠大方,那樣一份厚禮。”
我歪着頭眨一眨眼問他:“陛下怎麼知道?”
“朕當時在將軍府。”他隨手脫去大氅交給宮人,又道,“朵頎公主想見你,你見不見?”
我聳一聳肩頭:“有什麼可不見的?讓她來就是了。”
“她來不了,你若是見,就得明日去輝晟殿側殿一趟。”
那裡已不是後宮了,宮中女眷平日裡不得擅離後宮,除去宮宴時也不會去那裡,我聞言疑惑問道:“爲什麼?”
“因爲……”宏晅的神色變得哭笑不得,“因爲她現在半步也不肯離開驃騎將軍,要見你也定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和朕爭了好一陣子。”
我扯了扯嘴角,道:“可這不合規矩,畢竟……關於臣妾的風言風語,已不少了。”
他面上陡然冷肅幾分,隱現凜意,對我的話卻愈發和緩:“你去見你的就是,誰若再敢非議些什麼,直接稟來成舒殿。”
我喃喃應了一聲,仍是躊躇着滿是擔憂。他攬過我的腰,在我額上一吻,溫言道:“你想做的事情就儘管去做,只要無傷大雅,也不用去理會那些繁縟禮數。他們二人是未婚的夫妻,一道見一面罷了,沒什麼不妥。”
我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點一點頭:“臣妾也知道,不管怎麼說總還隔着一道簾子,不該傳出什麼話來。可六宮的傳言,素來是比刀子還要尖,說不準哪一句就能要人性命。”
他含歉而笑,手輕撫着我順在背後的秀髮,無奈道:“一不留神就委屈了你。不過朕已經吩咐下去了,日後長樂宮要傳你去,須先稟成舒殿。”
我猶靠在他懷中,微微擡起頭,憂心道:“陛下如此,皇太后豈不更恨臣妾?”
他低頭瞧着我,短短一嘆:“也沒別的辦法,她已經容不下你了,再做表面的功夫沒用,明着護你才更安全。”我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因涉及與皇太后間的關係,必要讓他親口說出來.
翌日午後,我認認真真地按品大妝,去輝晟殿見朵頎公主和驃騎將軍。雖則先前早已認識,但今非昔比,如今他已是位比三公的將軍,冠軍侯亦是“勇冠三軍”之意。
我不知道朵頎公主爲什麼會想要見我,也許我自覺與她並不相熟,而她在大燕別無親朋,與我就算個熟人?
進了輝晟殿側殿,入席端坐,云溪與詩染爲我放下面前的那道紗簾,紗簾外的一切瞬間變得迷迷濛濛。林晉詢問了我的意思後去請二人入殿,朵頎人未到聲先至,仍是如銀鈴般輕快的笑語:“只是想見娘娘一面罷了,也這樣麻煩,你們大燕的規矩太多。”
我在簾後聽之一笑,便見她進了殿,左右巡視一圈,道:“怎麼這麼多人?旁人都退下行不行,我有些話只想跟寧容華說。”
“這……”林晉一聽愣了神,不敢做這個主,目光投向簾後,我一頜首,“都退下吧,沒事的。”
宏晅會讓我來見,不過是爲了讓朵頎公主滿意,我自然也要循這個意思。何況他也有言在先,想來不會有人敢傳什麼風言風語。
殿中的宮女宦官齊齊地一施禮,皆躬身退出殿外。朵頎轉身關上了門,走向我時步履間仍都是輕快,她問我說:“容華娘娘,現在可安全了?”
我不解地一頜首:“宮中戒備森嚴,本就是安全的。”
她解釋到:“我是說,我們譴退了旁人,可會有人找你的麻煩麼?”
我笑答:“陛下已有言在先我纔敢如此,不會。”
她擡手一拍驃騎將軍的肩膀:“那就好,你們說吧。”言罷自己轉身去了側殿旁宮女備茶用的小間,闔上門,空蕩蕩的輝晟殿側殿裡就只剩了我與驃騎將軍。
我心中疑雲漸起,不知他二人什麼意思,擡頭望向簾外那張瞧不清的面容:“將軍有事?”
“我要成婚了。”他稱呼隨意地說出這麼一句,我雖不知後文是什麼,但見沒有旁人在,也就不再去拘那些禮數,吟吟一笑道:“我知道,賀禮都已送了,將軍不需再提醒了。”
他說:“今日來,是物歸原主。”口氣輕得好像怕打破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