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夢。
爲霜醒的時候, 衛幽色正靠在樹上淺眠。
天上仍有一彎明月,在泛白的天色前愈發朦朧,山間有風, 腳邊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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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霜忍不住輕輕念道:“山月不知心裡事, 水風空落眼前花。”
唸完爲霜便輕笑了一聲, 她又不是犯了相思的少女, 怎的也念起這些酸詞來了?
不過這詞寫得倒是很好, 朦朧山月,從古至今,又有哪一夜的山月, 會在這靜默之間,看透這人間的情愫與牽掛呢?
火堆裡仍有餘燼, 爲霜用一根樹枝撥了撥火, 小小的火舌又緩緩顯露了蹤跡。
身旁忽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爲霜擡頭看去,原是一隻白腹錦雞, 正歪着頭看着她,爲霜心思一動,正要去捉它的時候,白腹錦雞卻撲騰着翅膀飛走了。
爲霜冷哼了一聲,對白腹錦雞的背影扮了個鬼臉, 再回過頭時, 只看見衛幽色的臉在明明暗暗間, 緩緩顯露出一朵蘭花的真容來。
背上傳來淡淡的痛, 爲霜皺了皺眉, 她昨夜只顧着和衛幽色那廝鬥嘴,倒是忘了背上的傷, 不過眼下,還是早些離開此地,方爲正經。
等衛幽色醒了,便和他商量離開之事。
不過,衛幽色這廝似乎怪怪的,她昨日還說替他採一些藥草,但衛幽色這廝卻拒了她。
疑惑浮上心頭,她醒來便未曾見衛幽色這廝挪過位置,莫非衛幽色的腳傷得很厲害麼?
爲霜輕手輕腳地走到衛幽色跟前,輕輕撩開衛幽色的褲腳,卻見衛幽色的腳踝腫得厲害。
爲霜手中的動作一滯,輕輕地戳了戳衛幽色的腳踝,卻聽一聲呻、吟從衛幽色嘴邊逸出。
爲霜忽然想起,從懸崖掉落時,衛幽色一直緊緊抱着她,莫非衛幽色是在那時受的傷?
莫非是因着她,他才受了傷?
“你若是傷了腿,定會很疼。”
“疼在你身和在我身,這是不一樣的。”
心頭忽然浮起一陣異樣,爲霜看着衛幽色的腳踝,卻不知怎地,眼眶一熱,眼淚在眼眶中晃了晃,還是掉了下來。
他對她別有所圖,爲何也甘願做到如此?
在馬車要墜崖之時,他若是先棄她而去,如何會有這之後種種?
爲何?對我這般好?
腳上傳來一股涼意,衛幽色驀地睜開眼,卻看見爲霜眼中水霧朦朧,如梨花帶雨。
他正要開口,爲霜卻用手背抹了眼淚,背過身去,道:“這風太大,竟把沙子吹到了本姑娘眼中,本姑娘可不是心疼你,你別自作多情。”
衛幽色語塞。
爲霜卻忽地轉過身來,道:“你腳傷得這般重,爲何不告訴我?是想讓本姑娘背一個見死不救的名聲嗎?”
爲霜接着數落道:“你自個兒的身子,都不知曉多照顧幾分嗎?”
看着似管家婆一般的爲霜,衛幽色無奈地一笑,道:“是我的錯,阿霜你說什麼都對……”
紅雲飛上臉頰,衛幽色難得的乖巧讓爲霜沒了再數落他的心思,爲霜捂着衛幽色的嘴,道:“別說了,我先替你去採一些草藥來。”
爲霜說完便向溪邊的幽林中走去,幽林深深,爲霜忽又瞧見了之前的那隻白腹錦雞。
衛幽色受了傷,若是能把這隻白腹錦雞捉回去……思及此,爲霜看那隻白腹錦雞的眼神便愈發幽深起來。
爲霜裝作沒看見這白腹錦雞似的往前走,不時地彎腰撿一顆石子兒攥在手心,白腹錦雞也不知危險似的歪着頭,悄悄往爲霜跟前兒湊。
彷彿見到了被煮熟的白腹錦雞,爲霜心中暗喜,面上仍是淡淡的。
待到白腹錦雞走到爲霜身旁三尺處,爲霜忽地轉身,向白腹錦雞彈了一顆石子,白腹錦雞卻似早料到爲霜有此一招般,撲騰着翅膀飛遠了,隨後,站在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爲霜。
爲霜心有不甘,索性將手中所有的石子兒都向白腹錦雞彈去。
白腹錦雞卻歡快地叫了一聲,撲騰着翅膀跳上了另一棵樹。
留給爲霜的,只有一地的雞毛,爲霜看着地上的雞毛,鬱憤地道:“這白腹錦雞怎的倒似成了精一般?”
爲霜嘆了一口氣,便專心找草藥了。
“竟是故交,蔚姑娘,許久不見……”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爲霜轉過身去,只看見一人一雞,立在幽林晨光裡。
“是你……”
爲霜暗叫不好,果真是江湖遍地是仇人,她爲何總是在落魄時碰見這些仇人?
她得意時,這羣仇人連影子都沒一個,她落魄時,他們便上趕着來了。
白採琚也就罷了,又碰見了這孟神醫,她上次拔了他的鬍子,這次碰上這孟老頭,他怕是不會輕易放過她。
說起來,這孟老頭不該是在宜諸山麼?怎的又來了秦國?身旁還多了一隻白腹錦雞?
“孟老頭,你的鬍子長得真好看。”
孟神醫冷冷道:“全是託蔚姑娘的福。”
“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拔鬍子了,山高路遠,咱們江湖再見罷。”
爲霜說完便要走,孟神醫卻叫住了她。
孟神醫衝爲霜搖了搖手中的藥草,忽然笑眯眯地道:“你可是在找這株藥草?”
爲霜身子一頓,回過頭去,看着孟神醫手中的藥草,這的確是她找了許久的藥草,若是錯過了這一株,找到下一株藥草,卻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孟神醫一向大人有大量,這藥草不如便讓給我罷?本姑娘回頭給你銀子,你開個價便成。”
孟神醫笑道:“給你倒不是不可,不過,蔚姑娘瞧着並無甚傷,爲何找這株草藥呢?可是爲他人所尋?”
爲霜也懶得遮掩,道:“是爲朋友所尋。”
“倒是難得,蔚姑娘不妨引老夫去瞧瞧,若是蔚姑娘的朋友合老夫的眼緣,將這草藥贈與你亦無妨。”
爲霜皺了皺眉,卻忽然想起,孟老頭的醫術很好,而衛幽色受了傷,這般一想,碰見這孟老頭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朋友受了傷,扭傷了腳,煩請孟神醫診治。”
爲霜嘆了一聲,早知今日,當初便不捉弄這孟老頭了,但如今衛幽色的傷要緊。
孟神醫只是摸着鬍子,笑而不語。
爲霜引着孟神醫到了溪邊,衛幽色正靠在樹上,見爲霜身後多了一人,也不詫異,淡淡道:“衛幽色,不知前輩是?”
“孟平章。”
“久仰。”
“衛公子的大名,亦是如雷貫耳。”
爲霜卻是記掛着衛幽色的傷勢,催促道:“孟神醫,不如先給衛幽色診治罷?”
爲霜朝衛幽色使了一個眼神,衛幽色立刻會意地道:“有勞孟前輩了,我昨日便正了骨,不知……”
孟神醫上前查看了一眼衛幽色的傷勢,面露讚賞地看了衛幽色一眼,摸着鬍子道:“公子的正骨之術倒是令老夫汗顏,不過公子仍需好好養上一個月,否則恐有後患。”
“蔚姑娘,不如借一步說話?”孟神醫轉頭,半眯着眼,看着爲霜。
兩人緩緩走到了小溪旁。
“不知孟神醫有何吩咐?”
孟神醫笑了笑,摸了摸白腹錦雞的毛,道:“我在這附近有一處宅子,若是蔚姑娘肯答應我一事,老夫便將這宅子借給蔚姑娘,宅子中存放的藥材也都供蔚姑娘自取。”
“何事?”
“但凡蔚姑娘在這宅子中住着,便要替老夫餵雞。”
“好。”
爲霜暗暗嘆了一聲,早知今日,她當初便不捉弄這孟老頭了,但如今衛幽色的傷要緊,若是憑她一己之力,想要離開這裡,怕是要費許多功夫,當務之急便是爲衛幽色尋一處靜養之所。因而,孟老頭所提之事,她不得不應。
“這便是我那宅子的鑰匙,至於宅子在哪兒,蔚姑娘只要跟着這隻白腹錦雞,便可找到那宅子。這雞頗通人性,姑娘不必憂心。”
“孟神醫這是……”
“這天下之大,老夫尚未走夠呢,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盼着下次見面之時,蔚姑娘仍是這般真性情,送蔚姑娘一句話:不如憐取眼前人。”
孟神醫說完便一個飛身,飛進了幽林中,再沒了身影。
爲霜握着鑰匙,看着幽林,愣了許久。
孟老頭對她難得的和顏悅色,倒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直到手上傳來一股溼意,爲霜這才發覺,這隻白腹錦雞竟在她的手上拉了屎。
爲霜正要發作,卻想起還等着她的衛幽色。
爲霜揪着白腹錦雞的翅膀,便往回走。
“衛幽色,孟神醫在附近有一處宅子,他已借給了我們,你可還能走?”
“怕是走不了。”
爲霜咬了咬牙,道:“本姑娘揹你罷。”
衛幽色搖了搖頭,道:“不行。”
“別囉嗦了,本姑娘願意揹你,是你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爲霜蹲在了衛幽色面前,示意他別再猶豫。
“有勞阿霜了。”
似泰山壓頂,爲霜只覺着背上多了一座大山。
爲霜晃晃悠悠地起身,扶着一旁的樹,才勉強站穩。
“錦雞,快帶路,不然就把你煮了。”
白腹錦雞卻頗通人性一般,緩步往前走着。
腳步深深淺淺,爲霜想,她上一世一定是欠了衛幽色。
“阿霜……”
“何事?”
“阿霜……”
“爲何總是喚我,卻不說話?”
“喜歡你的名字。”
爲霜腳步一頓,又大步往前而去。
兩人踏進幽林,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