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烏斯說完後,走到溫泉旁,將手伸進池水裡攪合着,水溫很熱,熱得即使是他這種專業洗浴選手也感到一陣不快。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不出所料,這水不止溫度不對勁,還帶着一股濃烈的硫磺味,像是遠古火山口底部的殘餘氣息,還未完全散盡。
“理論上,你不需要,當然,如果你想的話。”卡卓因聳了聳肩,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鬆,就像在談論一場茶會是否準時,而不是涉及某種古老儀式或身體洗禮。
“你當時?”知道卡卓因故事的達克烏斯突然拋出了一個問題,他有些好奇。
卡卓因沒有立刻迴應,而是沉默了許久,像是在回憶,也像是在權衡。他最終嘆了一口氣,低聲道。
“沒有!”
“那我們晚點再洗吧。”達克烏斯不再追問,他的目光投向四周,感受到空氣中那種壓抑卻莊嚴的沉靜,也許是時候往下走了。
可能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可能是當初就是這麼設計的,阿蘇焉聖殿雖然表面上是一座典型蜥蜴人風格的金字塔,但它並沒有那麼邪門。與那些星辰金字塔或是各神殿城市的地標性大金字塔不同,它並不是那種起於平地、孤傲地矗立於雲霄之上的構造。
當然,也沒飄在半空中就是了。
而是採用了某種更收斂的設計?
達克烏斯不是搞建築的,他也說不出對應的學名或專業術語。
反正就是阿蘇焉聖殿一半位於地面之上,另一半則隱藏於地下,如同被大地吞沒了一部份,又像是主動向地心沉降,以掩蓋其中某種秘密。
聖火所在的大廳實際上是金字塔的中層位置。
對整座神殿進行探索,必須從這一層向上或向下延展,而不是像蜥蜴人的金字塔那樣,從底部逐步攀升,最終抵達位於最上層的『觀星室』。
而且,這座聖殿最上的區域也並不叫『觀星室』,而是『時光之廳』,或者更貼切地說——『日之廳』。
日之廳什麼的不急,順序很重要,達克烏斯決定先沿着向下傾斜的通道,逐步展開探索。
燈籠的光在向下延伸的走廊中輕輕跳動,投射在斜面牆壁上,微微晃動,彷彿壁畫活過來一樣。
達克烏斯與雷恩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知道這是一種熟悉的既視感。在露絲契亞大陸冒險時,他們不止一次出入位於各個神殿城市的金字塔,從幽深走廊的壁畫上一點一點擰出歷史和神話的脈絡與真相。
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壁畫換了內容,從與古聖有關的內容換成了與精靈有關的內容。
“之前,還是之後?”達克烏斯指向一處壁畫,看向卡卓因,語氣輕描淡寫,卻夾雜着探索真相的執拗。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好奇。”卡卓因搖了搖頭,眼神複雜,“並無相關的記載,我的傾向是……之前!”
達克烏斯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判斷。
壁畫的內容與精靈神無關,與神話也無關,而是純粹描繪了艾納瑞昂的生平。儘管線條抽象、色彩晦暗,但達克烏斯在露絲契亞的沉澱使他具備瞭解讀這類圖案的能力。
從走廊右側的起點開始,是艾納瑞昂的出生;到了盡頭,是他踏入聖火的那一幕。
這一段生平,在壁畫中被完美描繪。後面的內容沒有爛尾,而是從左側繼續延伸,構成一整條閉環。
彷彿象徵着重生與毀滅,起始與終結,是一場命運的永恆輪迴。
然而,在這條循環的終點,即出口地面的位置,竟然沒有描繪艾納瑞昂歸還凱恩之劍的場景,也沒有他死亡的畫面,而是定格在大漩渦的建立。
很奇怪。
達克烏斯忽然有一種錯覺,這一切都發生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這一切都發在前一天,而不是六千年前的殘影。他猶如走在歷史的薄膜上,踩下的每一步都激起時間的漣漪,一腳踏入記憶,一腳仍在現實。
“你有什麼發現嗎?”達克烏斯的聲音在迴廊中迴盪,語氣不輕不重,但夾雜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期待。
雷恩搖了搖頭,面色平靜,但眉宇之間透出一絲失落,他已經巡查了數個角落,細緻得連灰塵的方向都沒放過,但結果依舊空白。
“你呢?”達克烏斯又將目光轉向薩里爾。
現在距離他進入走廊已經過了很久了,他來來回回已經反覆走了三次。
並非是爲了尋找隱秘通途,那種事情是雷恩的專長。他的目標很明確,尋找與記載不同之處,尋找哪怕一點與他認知有出入的痕跡。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一切都太過『正常』了,正常得幾乎有些刻意。所有內容都與記載的完全一致,與他的認知完美重合。
薩里爾聽到提問後,將視線從壁畫上挪開,轉而看向達克烏斯,那是一種帶着你在開玩笑吧的複雜表情,混合着一絲嘲弄與一絲無奈,掛在他臉上,一瞬即逝。然後,他重新看向壁畫,就像達克烏斯只是問了句無關緊要的閒話。
當第五遍走完後,達克烏斯終於決定停止這種無意義的反覆。他轉身,穿越走廊,走出盡頭的拱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恢弘的空間,一個巨大的山洞呈現在他面前,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深坑中燃燒着不安定的火焰,橙紅的光在石壁間跳動,映得四周如同烈焰煉獄般晦暗幽深。陰影之中,一尊尊巨大的雕像佇立於凹室之內,彷彿在守護,又彷彿在沉眠。
兩側各有一座高高的祭壇,遙相呼應,彼此間卻斷裂開來,彷彿曾是某種橋樑的一部分,如今被強行破壞、打斷,留下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就是——島上最深、也是最神聖的區域。
雷恩的眉頭皺緊了,他不喜歡這個地方。從踏入這裡第一步起,他就感覺不對勁。這裡的空氣又悶又溼又暖,厚重得像是某種無形的鎖鏈纏繞在身體上。他鼻腔中嗅到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硫磺臭味,毫無疑問,是從地底更深處溢出的,那股味道不僅刺鼻,更像是在侵入意識,腐蝕理智。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囚犯,被拖入了一個命中註定的刑場,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這個地方太深了,深得連時間都在這裡沉默,連神明的迴音都無法觸及。
他能感覺到巨大的能量在周圍緩緩流動,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古老力量,如海嘯前夜的靜默壓迫,盤旋於骨髓與血管之間。他幾乎無法呼吸,不得不強迫空氣進入肺部,卻依舊覺得空氣稀薄,彷彿每一口呼吸都是對神聖禁地的冒犯。
牆壁正緩緩向他壓來,古老的泥土攜帶着千年的重量,正在碾壓着他的神經。那股力量穿透了神經與血肉,深入脈輪與靈魂的深層。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燃燒,就像一座快要失控的爐心。
“你要不要先上去?”達克烏斯的聲音適時響起,帶着一絲關切。
他能感覺到雷恩排斥這裡的一切,當然,也可能是反過來,這裡是一切在排斥雷恩。
畢竟,雷恩是被煌奇祝福過的存在,而古聖從來不是一個整體,如果煌奇代表至暗,那柯泰戈便代表至陽。
雷恩來到這裡,難免有些異樣的反應。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下一瞬,中央深坑中的火焰驟然暴漲,像是被什麼力量瞬間激發,火焰在半空炸裂,照亮了整個山洞。那些原本隱藏在陰影中的巨大雕像一一顯現,它們的輪廓、表情、動作,在火焰照耀下清晰可辨,猶如復甦的遠古守衛,正準備從沉睡中醒來。
僅僅片刻後,火焰熄滅,黑暗重歸,那些雕像也再次隱沒在陰影之中,彷彿從未出現。
雷恩原本準備搖頭回應達克烏斯的提議,但他忽然怔住了,眼中閃過一抹亮光。他意識到自己站的位置與那坑底的某種能量產生了聯繫,這一刻,他感覺靈魂深處被什麼拉扯了一下,一種清晰的『存在感』如雷貫耳!
“下面有東西!在呼吸,在脈動。”雷恩低吼出聲,聲音因震動而發顫,目光如炬。
“比我在米登海姆所感知到的還要強大!”他幾乎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他已經可以確定,那深坑之下,藏着某種真正意義上的力量核心,或者某種正在等待甦醒的『存在』。
達克烏斯看向了卡卓因,神情略顯凝重。
“這是最底層了。”卡卓因肯定地說道,他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確認的事實。
“我們離開這裡。”達克烏斯點了點頭,語調堅決,似乎沒有半分猶豫。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直沉默不語的薩里爾卻開口了。
“你確定?”
達克烏斯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眉頭微挑,眼神中露出幾分訝異。
“不然呢?”他反問道,語氣平淡,卻隱隱帶着試探。
“難道你不想看看……『創造之心』嗎?”薩里爾緩緩吐出一個奇怪的詞。
創造之心這個詞就像帶有某種力量一樣,迴盪在空曠的神殿深處。
達克烏斯的瞳孔猛地收縮,眼睛眯了一下,下一秒,他的神情瞬間銳利,目光中爆射出一抹壓抑不住的精光。
然而,僅僅一秒鐘後,這抹異樣的光芒就被他強行壓制了下去。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已是平靜如水。
“我只是來確定,它在不在這裡。”達克烏斯的語氣重新歸於理性,他像是在說服別人,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你是對的。”薩里爾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歉意與理解。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聲音低沉而緩慢,“過多的好奇心是錯誤的……抱歉,請原諒我。”
“我們離開這裡。”達克烏斯重複了之前的話語,只不過這一次的語調比先前更重了些,帶着一份更深的決心與不容置疑的態度。
“原路返回?”卡卓因開口確認。
“當然!”達克烏斯點頭,隨後眼神一轉,“不過……你也可以介紹下你的夥伴給我們認識。”他語氣中帶着一絲調侃,像是在輕描淡寫地抹去剛纔凝重的話題。
在卡卓因的帶領下,達克烏斯一行沒有走之前的走廊,而是緩步踏上了另一側通往上層的古老樓梯。臺階略顯破舊,每一步都回響着低沉的迴音。
當他們踏上最後一級階梯時,一段新的走廊出現在眼前。
站在走廊的起點,達克烏斯就能清楚地看到盡頭灑下的陽光,那是一種穿透塵埃與歷史的光芒,帶着某種近乎救贖的溫度。
他們穿過走廊,來到了一個突出的平臺上。平臺邊緣的石欄堅固而古老,上面銘刻着已經模糊的阿蘇焉符文,風從海面吹來,帶着淡淡的鹽味與自由的氣息。
遠處,碧藍的海面與天際線交匯,海鷗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振翅掠起一陣空氣的波動,落在不遠處那座巨大的石欄之上,啼聲清越。
達克烏斯站在石欄旁,擡眼望去。他確認了方向,這正是面向內海的南面。因爲他清晰地看到了遠方水面上漂浮着的郵輪,以及正遊弋的龍船。
他深吸了一口海風,將那些壓抑、那些躁動、那些他強行壓下的思緒,一併吐散在風中。陽光灑在他面龐上,將那原本隱匿的疲憊與冷靜同時暴露。
“對於創造之心,你瞭解多少?”終於,當心情逐漸平復下來,達克烏斯輕聲問道,他並未看向薩里爾,只是自言自語般看着遠方的太陽。
“不比你瞭解的多。”薩里爾的聲音在海風中帶着一絲遲疑,那種遲疑並非源於無知,而是來自某種被強行壓制的回憶,或者,是不願觸及的真相。
達克烏斯沒有立刻迴應,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太陽,看着那輪燃燒的火球在天際邊緩緩下沉,彷彿那火焰中藏着某種答案。
“你剛纔提到它……”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平靜得近乎冰冷,像是在寒風中劃破湖面的冰刃。
薩里爾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只是聳了聳肩,扯出一個模糊不清、介於自嘲與疲憊之間的笑容。
“只是想確認一下。”他語氣不變,目光卻轉向遠處的天線與海平線交匯處,“另外,我有些好奇……畢竟……那是創造之心,但你提醒了我,這是不對的。”
“抱歉,讓你失望了。”達克烏斯輕聲說,那語調像是嘆息,又像是在自嘲。
雷恩張了張口,喉嚨裡滾動着尚未成形的話語,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他知道,自己還不夠格插入這場關於創造之心的談話,那是一場沒有邀請函的宴席,是一個連聆聽都需要付出代價的秘密。
“你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達克烏斯察覺到了雷恩的欲言又止,他看了對方一眼,語氣中帶上了一點難以察覺的警告意味,但那不是冷酷,而是一種篤定的保護,如同消防員站在烈焰之前,用身體擋住烈火蔓延。
雷恩點了點頭。
“達克烏斯是在保護你,也是……在保護這個世界。”薩里爾在一旁勾了勾嘴角,那笑容沒有絲毫喜意,更多的是一種介於現實與宿命之間的悲涼。他頓了一下,隨後將目光重新投向達克烏斯,語氣逐漸轉爲晦澀,“那面壁畫……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種時間的倒流感,那種昨天的錯覺。”
達克烏斯眼神一變,他看向薩里爾。
“因爲它迴應了你。”薩里爾的聲音在風中幾不可聞,卻像利刃一般劃破了沉默。他頓了頓,似乎想讓這句話沉澱在空氣中,隨後緩緩移開視線,將目光落向遠處逐漸暗淡的天際。
達克烏斯沒有說話,只是攥緊了拳頭。他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關節發白,整個人彷彿壓抑着什麼,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在夕陽中默默燃燒。
氣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卡卓因原本想說什麼,嘴脣動了動,但聽到這句話後,那即將衝破喉嚨的語言又被強行按了下去,如同一根被壓入深井的火柴,最終無聲熄滅。
關於創造之心的話題就此嘎然而止,沒有結尾,也無需結尾,就像那只是風中飄來的某句讖語,輕輕拂過耳畔,又消散在風中。
達克烏斯繼續看着太陽,目光依舊沉靜。
一切將毀於其源,一切亦可由其重塑。
這句古老的言語在他腦海中緩緩迴響,如同來自時間盡頭的耳語。他曾在塔拉克斯蘭的柯泰戈金字塔中看到過這句話,也曾在夢境中聽見過它迴盪在星海盡頭,如今它再次回到他面前,不再是謎題,而是……
創造之心不是某個物件,不是一塊石板,也不是一團能量。它是一種……意志,是一段未完成的工程,也是一段故事的終點。
是希望的開始,也是毀滅的終焉。
它是世界寫下的上一個句點,也是下一個開頭。
按閱讀理解,就是起到了承前啓後的作用,而且還是雙承前,雙啓後。
上個紀元與這個紀元;這個紀元與下個紀元。
現在,達克烏斯獲得了他想要的答案,不是全部,但足以支撐他繼續前行。
他不需要親眼看看創造之心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要的,從來就不是擁有它,而是確認它在,確認它一直在這裡,從未離去,從未沉寂。他要的,是知道它存在,確實存在。
他需要的是,理解創造之心是如何運行的!準確的說,是如何維持的。
獲得答案後,事情也到此爲止了。
或者說……他只獲得了答案的一少部分,僅僅是冰山之下暴露的一角。而真正的本質,還深藏在層層迷霧之後。他還需要繼續探尋下去,穿過未知與迷惘,撥開混亂與陰影。
按照他的猜想,下一步——應當向北,向更深的謎團進發,向更接近真相的大漩渦與伊甸谷邁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