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蘭再一次回到倫敦時,已經是夏季。
六個月的顛簸,再一次踏上這片土地,自然會給人一種…
嗯…
完全不認識的感覺。
“…我沒來錯地方吧?”
路上跑的還是馬車。
高蓬或矮蓬,甚至半面蓬的。
只不過。
拉車的卻不是馬了。
車掛前是一個巨大的、白銀色的、噴着熱氣的長方形機器。
它們發着恐怖的噪音,嘟嘟轟轟抖動着。
兩側,一邊一隻巨大的車輪,履帶由大小不一的齒輪齧合後拖拽,隨着抖動轉動,連帶拉動後方的車廂。
車伕就坐在沿子上,怎麼駕馭馬,就怎麼駕這大機器。
這是…
什麼玩意?
“…看來我們離開的時間裡,發生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
當然。
這種‘機器馬車’是少數。
大部分還是由‘真馬’拉動。
“大人。”
來自東方的船長默默上前躬身:“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尤蘭達沒和我說要怎麼安置——你們有去處嗎?”羅蘭隨口問着,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着路面上轟轟來轟轟去的馬車…
太神奇了。
“蘭小姐說聽您安排。”
“我?”
“是。”
看得出來。
船長有些緊張。
他可不是不清楚,一夜之間那幾十個男人去哪了——還能去哪?
總不會藏他褲襠裡。
“我有個朋友,經常海上來海上去。我看你們也習慣了漂着過日子…等我回去問問,如果他願意僱傭你們。順便,你們不介意爲洋人工作吧?”
船長摸摸後腦勺的辮子,咧開滿口黑牙:“給錢就行。”
“他可有錢了,還欠我好幾條龍…幾條來着。”
“羅蘭。”
“蘿絲?”
“我得先回去了。”臉色不對勁的蘿絲指了指港口外沿,碼頭工來去的那條最寬敞的路——一羣人圍着下注,兩個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圈子裡相互毆打彼此。
還要往旁邊去。
另一堆人裡。
看見了老湯姆的腦袋。
羅蘭:……
“你別說是我把你領出來的。”
蘿絲氣急:“已經被老湯姆看見了!你這個蠢貨!我還能怎麼蒙他!”
“你說你是你妹妹。”
在蘿絲毆打羅蘭的功夫,老湯姆就靈活鑽過一個個人堆子,領着自己的男僕抓住了自家小姐的手腕——再也不鬆開那種抓。
他那張老臉看着蘿絲,不等誰開口,竟流出眼淚來。
“…小姐!!你怎麼能——怎麼能——”
像一隻螃蟹。
邊說邊揮着另一隻手,除了擦眼淚,就是在羅蘭面前攥拳頭。
“你怎麼能帶一位淑女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那可是大海!大海!一旦出了危險,就要沒了命!這是雪萊家的繼承人!你怎麼敢?!”
羅蘭垂着臉,不吭聲,點了幾下頭後,轉向身後的仙德爾。
“你怎麼敢哄騙我和蘿絲到大海上去?!”
仙德爾含笑低頭,又默默轉向另一個倒黴蛋。
哈莉妲:……
有時候她還挺喜歡仙德爾小姐的。
可有時候,她又讓人害怕。
“老爺已經病了三個月,小姐。您若真有良心,就該現在,立刻,馬上同我回去…”
“什麼?!詹姆斯生病了?!”蘿絲反手握住老管家的胳膊,眉心緊了又緊:“他是儀——他怎麼會生病?!什麼病?嚴重嗎?”
老湯姆苦笑。“儀式者也是人,小姐。”他朝遠處等待的男僕招手,喚來馬車——有真正馬的那一種。
“我知道您有疑問,先同我回去再說吧…這些個機器壓根就不是好東西,又吵又顛,盡是用不起馬的窮人…”
邊說邊拉着蘿絲往馬車前去。
半個眼神也不給羅蘭了。
看得出來。
往後羅蘭再想到雪萊莊園,大概要忍受一衆僕人的白眼…
很久。
“我,我先回去!羅蘭,明天,或者後天,我們再見面?”
“哪一天都不許見面了!等老爺病好,您還有數不清的課要上,還有宴會,還有生意。再過兩三個月,到了秋獵的季節,我還要爲您提前準備——”
絮絮叨叨的老管家頭也不回,但用高了幾分的聲調告訴身後的某個男人。
別來。
仙德爾上前半步,掩脣輕笑:“如果我是你,就跑上去吻範西塔特。”
“然後被一名至少六環的儀式者當街毆打?”
“勇氣並非愛情的最高表達,卻是一切歡笑與淚水的開始。”
羅蘭纔不信。
反手將離自己有段距離的聖女小姐扯過來,當衆對着她耳朵低語:“哈莉妲是我的女僕。”
仙德爾不退反進,伸手摟住男人的腰:“我賠得起。”
“我今天回去就告訴她,不讓她再理你。”
“如果她能,就更好了…”仙德爾吻了下羅蘭鼻尖,飄然而去:“我在審判庭等你,我的愛人——你應該不會被打的太慘吧?”
羅蘭:……
雅姆·瓊斯。
普休·柯林斯。
應該…
不會吧?
“人走了。”
望着沒入人羣的背影,羅蘭才輕聲開口:“說說看,我的哈莉妲小姐。”
“先、先生?”
“仙德爾逼迫你殺了他們?”
“…沒有。”
“那羣人倒無所謂。但不要聽她的任何承諾。你大概清楚仙德爾是什麼樣的人…說實話,我並不擔心蘿絲,卻有些擔心你。”
“先生?”
羅蘭扭頭看這懵懂的姑娘,咧嘴:“你很怕她?”
哈莉妲搖頭。
“…我尊敬她。”
“這不是作爲有翼者的回答。這只是女僕的回答。哈莉妲,茶話會中就屬你正常,不要聽她的任何…我是不是說的太嚴重了?”
其實…
我也不正常,先生。
哈莉妲靜靜望着羅蘭那雙燦爛的眼睛,思緒忽然飄忽那間悶熱潮溼的船艙。
她的船艙。
仙德爾坐在她船艙的木板牀上。
豎起的指頭上掛着一條羅蘭的…
‘你看,哈莉妲,我說過我們都有小癖好——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的竟然…這麼…這麼特別…’
女僕垂下眼睫,掩飾銀眸中流淌的清泉。
她擰了擰手指,躲在布鞋裡的腳尖,在地上碾了又碾。
向前…
向前一小步。
海鹹味太過濃郁,掩蓋住了先生身上的氣味。
她很難向沒有體驗過的人描述這種骯髒中狂熱、狂熱中飄忽虛度、虛度後萎靡的快樂時光…
哈莉妲只是有些失望。
不過…
仙德爾小姐知道了我的‘秘密’…
也說過,會幫我,對吧?
“我很好,先生。”
哈莉妲露出笑容,亮銀色的眼睛像一隻在陽光下不斷收縮又聚攏的多牙吸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