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蝴蝶

廣澤舊事 錦陽篇? 四十七 蝴蝶

說到晚上就寢時間,對兩個人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煎熬。客棧的條件就算再怎麼好,也沒有王宮那麼大的牀,兩個大男人躺着,恨不得稍微翻個身就能碰着,一聲一聲呼吸聽得清清楚楚,鄭越都不知道失眠多長時間了,想運功入定,還要擔心走火入魔。

人世間最痛苦的是什麼?——看得見吃不着。

比看得見吃不着還痛苦的是什麼?——天天看得見吃不着。

鄭越總算是明白什麼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與此同時,冉清桓的日子其實也好不到哪去,身體出了什麼毛病他已經知道了,萬一保護比封印力量還早消失的話,他非死在鳳瑾手裡不可,雖然平時也不怎麼在意自己,那也是仗着年輕力壯,不到要命的時候。再者,司馬遷老爺爺說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自己大風大浪的都經過來了,萬一死在自己人無意造成的錯誤手裡,那可就虧大發了。

所以他現在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抓緊時間集中精力,把自己衝破那道封印的任務提到日程上來,白天不行,需要隨時準備應付一切事故,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一旦靈識全部集中起來,就意味着周遭的一切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感官,雖然人是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像是睡死了一樣,可意識卻比醒着的時候還清楚,鄭越的一舉一動他都不得不知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慢慢的,兩個人都開始養成了在馬車上補覺的習慣,白天睡,晚上各懷鬼胎地裝睡。

快到洪州境內時,馬車忽然停住,鄭越立刻驚醒,順手接住差點摔下來的冉清桓,怒道:“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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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沉吟了一下,傳來謝青雲稍微抱歉的聲音:“王爺受驚了,實在是……”

鄭越鑽出馬車,見了眼前的景象也不由一愣,入眼處都是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災民,甚至堵住了道路,寒冬裡,無數凍餓而死的屍體倒在荒地裡沒人收拾,無數目光呆滯的眼睛一致地望着來自燕祁的豪華使隊,三千人的使隊一時間靜默成一片,驚人的對比造就了巨大的視覺震撼,謝青雲輕描淡寫地說道:“朝南河氾濫,今年顆粒無收,這些都是南蜀的饑民,我洪州自顧不暇,實在是沒辦法讓他們進城。”

“南蜀就沒有可以撥下來賑災的糧食嗎?”莫舜華忍不住問道。

謝青雲輕輕地搖搖頭:“連年征戰,本就土地貧瘠、多山的地方,哪有餘糧可以賑災?將軍說笑了。”他轉過頭恭恭敬敬地對鄭越說道,“王爺,恐怕一時半會難以疏通這條路,請多等些時候吧。”

鄭越點點頭:“車裡氣悶,正好孤也出來透口氣。”他回頭伸手把冉清桓扶出來,謝青雲點頭稱是,微微低下頭,看不清楚神情。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氣,低喃了一聲:“腐敗的味道……”知道這邊的日子不好過,卻沒想到這麼不好過。謝青雲的目光掠過冉清桓,說實話,他還沒有如此近地看到過這個來歷不明的人。

婉約仿如江南煙雨般的眉眼,冰肌似雪,烏髮和長衣被北地的寒風吹起,飄然如幻,弱不勝衣,謝青雲不免怔了一下——這個,真的是男人麼?多年戎馬倥傯,他本來最是不屑這種女氣的男人,卻不知爲什麼,聽到他一聲淡淡的嘆息,心裡竟不由升起幾分憐愛,不忍苛責起來。

九太妃是當世易容的絕代高手,易容的最高手段便是似有還無,寥寥幾筆,五官還是那樣的五官,但是任是熟人,竟也難以認出,他整個人的氣質都因了這看似簡單的修改而翻天覆地地大變了一番,就連冉清桓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冒出一句:“這要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我泡定了。”

他才下了車,冷不防地,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竟然衝過了衛兵,撲在他腳下,伸出髒兮兮地小手一把抓住他衣服的下襬,一直扶着他的鄭越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冉清桓卻捕捉到了一瞬間利器破空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彎下腰,裝作扶起那孩子的樣子,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一道粉紅色的影子從他餘光裡閃了一下,迅速便不見了——果然是櫻颸。

“公子……賞口飯吃吧……賞口飯吃吧……”小孩抓着他的手,有氣無力地搖着。

鄭越眼光一凝,忽然飛起一腳把那小孩踢飛了出去,小孩悶哼一聲,手裡寒光一閃,粉紅色的影子再次出現,櫻颸手上拿着一把匕首一樣的短劍,極輕鬆地撥開了暗器,冉清桓一時忘情喝道:“櫻颸,還是個孩子,別要她的命!”

櫻颸沒應聲,眨眼間已經點了小孩七處大囧,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回身對鄭越施禮後退下,精緻的臉上半分表情都沒有,然後在人前隱沒了身形。

謝青雲手心已經冒出了汗,這就是第一殺手修羅花了,這就是離死亡最近的人。

奇怪,冉清桓有些困惑,從他的角度,剛好能看見這孩子的眼神,雖然惶然卻沒有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懼,可憐,但是不空洞,過於亮了些,幾乎在那一霎那,他就能確定這孩子絕對不簡單,但是——究竟是誰派來的?這麼小的孩子,完全不夠火候,而且身在自己身後的櫻颸的視線剛好被他擋住,怎麼會那麼早就知道這是個小殺手?

一個念頭劃過他腦海,對方已經出招了,這孩子,可能和櫻颸的身世是有些聯繫的!

這時一雙手臂牢牢地抱緊他,鄭越把他若有所思的臉強按在自己懷裡,輕輕拍着他的背:“語兒不怕,我在,沒事了……”冉清桓一愣,纔想起自己現在應該表現得是驚慌失措,而不是面無表情地在原地發呆,他有些汗顏自己果然不是個好演員……尤其還是這種和本人相差太遠的角色。

已經回過神來的侍衛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小女孩五花大綁,方若蘺從她嘴裡搜出了毒藥機簧卸下來,合上她的下巴,帶到鄭越面前。

鄭越溫柔地安撫“情語公子”的動作和臉上冷卻了一樣的表情對比鮮明,他看着女孩的眼神像看一個死人:“你是誰派來的?”

小女孩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冷冷地一笑,聲音還帶着奶氣:“錦陽王殿下,要你命的人可多了,你問出這一個有什麼用?”

“小小年紀怎麼這般狠毒狡猾?!”方若蘺皺着眉看她。

小女孩清秀的眉一揚,露出一個天真的笑靨:“姐姐謬讚了,我殺個人都會失手,更不用提毀屍滅跡了,哪裡狠毒狡猾了,慚愧慚愧,實在學藝不精。”

旁邊一個侍衛揮手打在小女孩臉上,嬌嫩的小臉立刻腫起來,女孩冷冷地回頭瞪着他,琉璃似的眼睛裡波瀾不驚,卻有種驚人的狠厲與怨毒,饒是上過戰場的衛兵,亦不禁心裡一顫,揚起手一巴掌又要打下去。

“王爺,不要!”冉清桓抓住鄭越的衣襟,這回他微微長了點記xing,意識到自己直接發號施令是不大合身份的一件事。

“住手,沒看見語兒不高興了麼?”鄭越懶洋洋地吩咐。

冉清桓走到女孩面前,微微俯身,靜靜地看着這個孩子:“幾歲了?別這樣,好好回答這些叔叔的話,我們不會爲難你的。”

小女孩睜大了眼睛看着冉清桓,笑得陽光燦爛,露出兩顆換牙的牙洞:“美人哥哥,你說話算數嗎?”

冉清桓讓她噎了一下,只得無奈地回頭看鄭越。

鄭越邪邪地笑笑:“你過來親我一下,這小鬼就歸你了。”

冉清桓眼角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上用眼神威脅他:“你差不多一點。”

鄭越笑得跟個大尾巴狼似的,根本不理會他的警告。

冉清桓慢慢地站起來,風情萬種(其實是咬牙切齒)地挪到鄭越跟前,被無良王爺一把拉到懷裡:“語兒,怎麼激動地站都站不穩了?”

冉清桓四下瞄了一眼,確定沒人看到他的臉,於是有點yin險地對鄭越笑了笑,他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裡,微微用力地捏起了鄭越的下巴,充滿調戲的意味地欺下身,輕輕地在鄭越脣上輾轉一番,末了,還彷彿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滿意地看着鄭越呆住了,被欺壓了這麼多天,總算扳回一局。

當然這些小動作是沒人看見真相的,莫舜華方若蘺李野目瞪口呆地望着冉清桓,覺得自己的下巴就要服從萬有引力掉下去了。

冉清桓眉開眼笑:“王爺可滿意?”一抖袖子站起來,來到小姑娘對面,“現在說話算數了。”

小女孩眨眨眼睛:“我也要親親,美人哥哥親人家一下,人家就回答你一個問題好不好?”

冉清桓微微垂下眼簾,擋住裡面一閃而過的光,他輕吻了小女孩的額頭一下,笑咪咪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叫蝴蝶亭,七歲了,美人哥哥身上好香哦,像梅嶺姐姐一樣香!”

蝴蝶、梅……冉清桓再吻她一下:“你是誰家的孩子?爹孃是誰?”

小女孩聞言一愣,大眼睛轉了幾圈:“亭亭是師父的亭亭,沒有爹孃。”

“有親戚在世嗎?”

小女孩裝傻充愣地歪着頭看他。

行了,沒什麼好問的了,該知道的都有數了,冉清桓嘆了口氣,接着又問了幾個比較無聊的問題,比如“誰派你來的”,“爲什麼要行刺”之類的廢話,以顯示他只是同情心氾濫,壓根沒有什麼有水準的問題,當然,小女孩也配合地滿嘴跑火車。

見他直起身來要走,小女孩問:“美人怎麼不問啦?我還想要美人哥哥親親呢。”

冉清桓伸手揉揉她的頭,不經大腦地回了一句:“哥哥口水都幹了,回去喝杯茶……”

——完了,剛營造的哀怨小白臉形象又遭到了致命的打擊。

謝青雲忍不住淡淡地笑笑:“情語公子真是風趣。”

冉清桓差點一頭撞死。

小女孩蝴蝶亭被嚴加看管起來,冉清桓趁夜開始尋找失蹤了一天的櫻颸,悄悄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這丫頭去向,最後他只得去敲了方若蘺的門——女人之間,到底是親近些的,雖然這兩個都不是太正常的女人。

木門許是年代久遠了點,被他輕輕敲動的時候,門栓居然自己滑了下來,冉清桓一個沒留神,把門扉給敲開了,裡面立刻一聲驚叫,一束水花直撲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狼狽地退了兩步,趕緊又把門掩上,“我可什麼都沒看見,真的,什麼都沒看見,你說你這大冷天的,沒事洗什麼澡啊,不怕着涼啊?”

“滾!你冬天不洗澡,色坯?!”

“不是,我就想問你看沒看見櫻颸,”冉清桓委屈地背對着門,“哪知道你沒穿衣服啊?”

“她死啦!你他媽洗澡還穿衣服?!”

“得得,我惹不起您,慢洗。”冉清桓開遛了。

待他回房以後,才發現害他勇闖美女洗浴現場的罪魁禍首正低着頭坐在鄭越對面,一臉yin鬱,櫻颸見了他,勉強笑笑,平日裡少女的嬌俏蕩然無存,她的眼睛有些冷厲,帶了抹不去的霜意。鄭越指着他幾乎全溼的前襟:“你怎麼回事,幹嘛去了?”

冉清桓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剛纔經過河邊,有個小狗撲騰我一身。”

河水凍得都能過馬車了,還小狗在裡面撲騰……

鄭越無奈:“趕緊進去換身乾的,留神凍着。”

冉清桓應了一聲,隨手安撫xing地拍拍櫻颸,一會兒從裡面換了身衣服,懷裡抱着暖爐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兩個人開口。

櫻颸嘆了口氣:“我以爲他死了。”

“孤也是這麼想的,那種情況,誰都想不到他還可能活着出去。”

“你們說誰呢?”冉清桓插了一句,看了看兩個人臉色實在難看,“姓名,年齡,xing別,婚否,身高,體重,三圍……”

鄭越摑了他一下,浮起一絲笑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麼,我懷疑那個變態壓根就沒有那麼正常的東西。”櫻颸抽了下鼻子,有點疲憊,“就像是個幽魂……不對,是惡鬼……”她略微打了個寒噤,冉清桓從來沒有看到過櫻颸那樣忌憚的表情,不由愣了愣。

“那……這位半死不活的仁兄怎麼稱呼?”

“花仙。”櫻颸面帶厭惡地說,“他自稱花仙。”

“女的?”

“太監。”

冉清桓剛入口的茶噴出去了,做癡呆狀:“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櫻颸被他耍寶逗得微微一笑,多少恢復了一些人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儘可能平淡地說:“卻是個絕代高手,我便是師承與他的。後來被我和小王爺設計,還以爲他已經死了,沒想到……”

“等,他不是你師父麼,爲什麼要殺他?”

櫻颸嘴脣有些發白。

鄭越接下話茬:“那個妖人是櫻颸的殺父仇人,而且……實在是個滅絕人xing的瘋子,不得不除。”

“蝴蝶亭一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櫻颸咬着牙,“我就知道是他,每個囧囧的名字裡都有某種花——我能殺他一次,就能再殺他一次!”

“你先別激動。”冉清桓站起來倒了杯水塞到她手裡,“聽聽我怎麼想。”他慢條斯理地在房裡踱着,“第一,那個人妖大叔應該已經沒有能力親自動手了,如果他真的沒有死的話,否則最簡單地就是直接殺過來,這三千人在他眼裡,說不定就跟白菜一樣。”

他點了點鄭越:“你是白菜心。”

“你才白菜心呢。”鄭越笑,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讓人舒心地笑出來。

“我也就是一白菜幫子;第二,人妖大叔其實不想要我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命。”這是關鍵的,他直接坐在桌子上,“蝴蝶纔多大?七歲,我不嫌寒磣地說一句,就她那兩下子,我都應付得了,況且她那麼主動地坦白從寬,簡直就是等於跟我們自報家門,爲什麼?”

“爲什麼?”鄭越皺皺眉。

“這個,我也沒想出來。”冉清桓嘿嘿一笑,鄭越罵了句什麼,一腳踢在桌子腿上。

“嘿,你怎麼那麼暴力啊,我這不是沒說完呢麼。”冉清桓被他踢得蹦起來,“而且,根據你們說的情況,以及他敢於自稱‘花仙’的變態程度來看,那人妖要是想報仇,一定是想讓對方生不如死,所以,生命危險係數暫時不高,說說吧,他比較恨你們倆誰。”

“我。”

“孤。”

冉清桓翻了個白眼:“你們倆瞎搶什麼,名額又沒限制——不過鄭越,我覺得他這個行動很可能是爲了對付你。”

“榮幸之至。”鄭越苦笑。

“爲什麼?”櫻颸問。

冉清桓敲了她一下:“因爲你比較二,真要對付你,人家用得着浪費這麼多腦子弄出這麼一個我們三個臭皮匠湊一塊兒都看不到結局的事故來麼?”

“去你的。”櫻颸打飛了他的手,卻不得不承認,他分析得有道理。

“那麼一個孩子能有什麼用呢?我們當中貌似沒有戀童的,我能想到的就是利用她的身世。”冉清桓皺皺眉,“所以問了第二個和第三個問題,結果那丫頭給我裝傻充愣,一點提示都沒有,我就忽然有個想法——花仙有可能是呂延年找到的人,但是並不一定真的有心幫老頭幹活,所以,蝴蝶的身世很可能是跟洪州某位大人物有關,但是到這裡,我就完全想不通爲什麼了。”

“他爲什麼不幫呂延年?這不是個大好的機會麼?”櫻颸追問。

“有兩個可能,其一,他現在沒有那麼大的實力,其二麼,我……說不太清楚,變態的心思都很奇特的。”

“嗯,我明白。”鄭越點點頭,無視了冉清桓一臉“你也是變態麼”的表情,“如果我是花仙,我也不會完全投向呂延年。”

他微微頓了一下,理順了思路,學着冉清桓條分縷析地說話方式:“第一,他應該瞭解孤的深淺,若真的硬碰硬,沒有絕對的把握刺殺成功,而現在的他恐怕已經輸不起本錢了;第二,有了上一次的教訓,他不會再相信諸侯大臣們,對呂延年的身份多少應該有遷怒;第三,他恐怕對呂延年是否真能贏這點沒有太大的信心,不敢把寶都壓在他身上,蝴蝶是後着,我們都沒有看出來作用的一個後着。”他輕輕地搖搖頭,“孤甚至不確定是該讓她死還是讓她活。”

冉清桓點頭,篤定地說道:“雖然自戀得讓人覺得十分不爽,但我也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那個麻煩怎麼辦?”鄭越問。

“找人看着,既然是後着,暫時沒工夫理會她,等風平浪靜了,消了她的記憶。”冉清桓說,“爲今之計,以不變應萬變,二位,早點洗洗睡吧,別熬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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